“姐……这……”
陈阿满推脱着。
“拿着。”
许丹心把钱塞到陈阿满手里:“郑叔是我们多年的老邻居了,现在治病要紧。”
“谢谢姐。”
陈阿满只好嗫嚅着收下,心中荡漾起一种微妙的愧疚,这样的时刻,他为郑家做的,甚至还不如这个女邻居。
他自私、他冷漠,可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在接过钱的那一瞬间,陈阿满的眼圈儿红了。
“别哭阿满。都到这一步了,问心无愧就行。这五千,是我给郑叔的尽心。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每一天都要好好过。”
许丹心细长的指尖涂满鲜红蔻丹,叹了口气,靠在窗户边夹了根点燃的烟。
陈阿满也点了根烟抽,是许丹心给他的女烟,纤巧秀丽,烟草的味道一点点蔓延进肺部,一点点麻痹掉那些痛苦的感觉。
他替郑其明而痛苦,替自己无能为力而痛苦,替只能咽下去的瞒天过海而痛苦。
烟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短暂地忘掉忧愁。
“姐,谢谢你。我会努力生活的,无论遇到任何事。”
在最后一点烟灰落尽的时候,陈阿满抬起脸,对许丹心笑了。
这话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19岁的年纪遇到了这样的难题。陈阿满觉得自己也许解的很糟糕,做不出正确答案。但他的优点就在于一个“韧”字,韧的像水岸边的野草。打落牙齿活血吞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了。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放弃希望。明天的日子一定比今天好,再糟糕的境地也都能找到办法化解的。
这是陈阿满的自己的一套“小满哲学”。他出生那天正好是小满节气,就被取了这个名字,寓意“小得盈满,小满则安”。
人生怎么会圆满呢,只要有一点点的甜头就可以支撑他继续了。
19岁的人生中所有的甜,一多半都是郑其明给的。已经足以支撑陈阿满,在了结这件事之后,自由自在地、轻快地继续在世间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多少会含着一些愧疚,但坚信这些愧疚总会随着时间风干。
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陈阿满把许丹心给的钱收好,接着门里门外忙活,不时看一眼门的方向。从上午等到天黑,郑其明还是没回来。
天擦黑的时候,东街配钥匙的小老板来买烟,顺嘴说了句:“你家郑其明酒量不错啊。”
陈阿满充满疑惑地抬起头。
“在吴老四家,喊我去作陪了会儿,我实在喝不下了找了个借口走了。你男人还在那喝呢。”
陈阿满腾地一声从桌前站起来,心脏突突的。
他快速给这人拿了烟找了钱,急匆匆地把门锁一挂就出门了。吴老四在柳梢街是有名的泼皮户,他家的住址陈阿满也知道。
等陈阿满赶过去的时候,只见院中树下支着一张大桌,一群人喝的东倒西歪,郑其明还端坐着,脸、脖子甚至手臂都变成了通红色。
“四哥……您看这账……”
他端着酒杯,教养很好地笑着。
“哎……酒还没喝尽兴,可是要喝两瓶的,提钱多伤感情!”
也许是醉话,也许是谎言,总之郑其明相信了吴老四那句“两瓶白酒都喝了就清账”的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但眼下只有喝酒这一个选择,像是抓住了一点摇摇晃晃的希望。
陈阿满从没见过郑其明的姿态低成这样,想也没想,就从郑其明手中把酒杯夺过来。
“明哥……你不能再喝了……”
他把酒直接送入自己唇中,替他一饮而尽。
劣质白酒入喉,陈阿满呛得厉害,被酒苦得差点吐出来,被郑其明按住手。
“你回去。”
郑其明的眼睛布满血丝,一向干净的外套上也蹭上了油污。话音刚落,又抬手给自己满了一大杯。
陈阿满苦拦不住,只得陪着他坐下。直到月亮高高地升上天空,酒席才散。郑其明已经喝得站不稳了,要陈阿满扶着才能起身。
“四哥,今天也算尽兴了。我家是真等着这笔救命钱,不然他今天也不会这样。”
陈阿满架着郑其明的胳膊,脚步蹒跚地朝家赶,又回头对吴老四道:“毕竟郑其明之前从来也没求过谁,这次,就当您帮我们家一把。”
他语气冷冽,不卑不亢,
吴老四一个字没说,就这么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口。
秋天的月亮像盐巴一样洒下来,铺的地面又苦又咸,郑其明一路上吐了三回,快到家的时候胃里又是一涌,激得他跪在地上,扶着着垃圾桶狂呕不止,浑身都是难闻的酒气。
陈阿满从后面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顺着郑其明的外套领子流了进去。
一阵冷风吹过,郑其明方清醒了些,肠胃已经被吐空了,酸的厉害。他眼神迷蒙地看着陈阿满,断断续续地说:“没事……酒局都这样……酒话未必会食言,再等等……还有几家没跑的……明天我再……去……”
“不要去了,你不要再去了。”
陈阿满哭地喘不过来气,梗着喉咙道:“明哥,我有钱,你用我的钱。不是还缺钱吗,用我的彩礼钱……”
“你不要再去问那些人要债了……”
陈阿满一边哭一边朝口袋的夹层里面摸,掏出了自己那张存彩礼钱的银行卡。
第52章 “阿明就交给你了”
他把那张银行卡塞到郑其明手心里,有一颗滚烫的水珠也顺势砸到郑其明的手背上。
在做出这个动作之前,其实陈阿满的整个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塞卡的动作像是没有经过大脑的指令,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不愿看郑其明为难、狼狈,看到这样一个一身清爽的人要遭遇这样的不堪,那样的郑其明像一把刺,刺痛了陈阿满的心。于是心也变得摇摇晃晃,不听使唤。
但奇怪的是,面对自己这个举动,陈阿满虽意外,却并未有过片刻后悔。
刀哥的钱怎么办?这次用掉的钱的缺口要怎么还?或许他可以开口问许丹心借一点,又能借多少?再不行把废品收购站卖了?可是如果还有二期、三期治疗又该怎么办……
许许多多的想法后知后觉地在陈阿满的脑海中打架,但浮现的时候,银行卡已经递到了郑其明的手中。
陈阿满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费力地抬起脸,看着郑其明。
郑其明慢慢站起来,一阵冷风吹着他们。
停顿几秒后郑其明摇摇头,把银行卡重新推回到陈阿满手里。
“不用……我再想办法……”
他身上残留的酒气也被风吹过来,陈阿满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使劲把卡推回去。
“你拿着先用,这是最快的办法,先给爸治病。”
陈阿满不由分说,把卡强行塞进郑其明掌心,又把他手指蜷起来包住。
郑其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下来了。他想了想,然后望着陈阿满认真地说:“那我先收下,这钱算我借你的……后面我会补齐了再给你。”
他语气坚决。
为了让郑其明安心用钱,陈阿满朝着他用力点头。
郑其明是一个重诺的人,说好的补,一定会补。但是——陈阿满能等到那天吗?他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把10万块凑齐才行。
脑子乱的像浆糊,陈阿满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办法,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扶着郑其明回家。但回家后第一件事,他居然是习惯性地进去厨房,烧火给郑其明煮醒酒汤。
看着郑其明按着胃,眉头紧蹙地在沙发上坐着的情态,陈阿满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
真是疯了。
什么时候,郑其明在他心里的地位如此重要了?陈阿满守着锅心神不定地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开锅了,汤好了,沸腾出来的热水烫了他胳膊,陈阿满从恍惚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拿个碗盛汤,端到桌前仔细吹凉,催郑其明喝下去。
“先从你这里借一万五,给我爸把一期治疗费凑齐,看看效果。”
郑其明算完了账,对陈阿满说。
“哦对了,这里还有五千。”
陈阿满拿过来许丹心的五千元,心里计算着,这样的话他的彩礼钱就会只被用掉一万块。
一万块也是天文数字了,他又该想什么办法呢。
郑其明无声地接过来,把钱都拢在一起。
夜深了,两人躺在床上,月亮此刻已经爬得老高,银子一样的月光从窗户中倾泻下来,在地板上照出一块块的银白色。银白色如果能变成真正的银子该多好,困意涌起,陈阿满闭着眼睛,靠在郑其明怀里想着。
晚上他做了梦,梦见自己用银子造了一座白色房屋,房屋建好以后,他兴奋地冲郑其明挥手,却见郑其明被倒塌的横梁压死了,血流了一地,白色的房屋,在数秒钟之内变成了红色。
“明哥!”
陈阿满猛地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郑其明也被他吵醒,伸手在他的背上摩挲。
“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忘了……”
陈阿满心有余悸,看向郑其明,他身上穿着暗红色的睡衣,是陈阿满用自己的钱去百货市场给他买的打折货,月色落在上面,照得一半红一半白。
陈阿满心头一紧,忍不住用力抱住了他。
第二天一早,郑其明就带上钱去了医院,先缴费,随后去病房看郑曙光。郑曙光头上戴着的那个毛线帽子已经很旧了,旧的像他的脸色一样发灰发黄。
郑其明在病床前坐了很久,久到郑曙光休息完,慢慢睁开眼。
“爸。”
他低声唤了一声。
郑曙光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
“不要治了……”
他听见父亲用很小的声音吐出的四个坚决的字眼。
“治。医生这边还有一种新疗法,我们先试试看。”
“钱的事情不用太担心,我最近都在收账,已经收的差不多了。”
郑其明语气轻松地说着谎言。郑曙光只是紧握着他的手,用尽力气地摇头。
“爸。”
郑其明叹了口气,又道:“我是你儿子。”
然后父子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会儿护工端着一碗稀粥进了屋,郑其明接过来,扶着父亲起身,用小瓷勺吹凉了一点点喂他。
“阿满呢……”
郑曙光像是想起来什么,抬眸找着陈阿满的身影。
“他在看店,没过来。对了,阿满把我给他的彩礼钱挪出来用了。”
郑其明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搅拌着稀粥:“阿满特别特别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某种淡淡的幸福神色。
郑曙光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儿子,忽然极为释然地笑了。
“笑什么?准备好好治疗了是不是?那就听我的话。”
郑其明见父亲的神情有所缓和,紧绷的内心也稍放松下来,含笑问。
“我儿子……好好的就行……”
郑曙光还是维持着那个笑容,用掌心在郑其明的脸颊上触了一下,粗糙的,像是快要枯死的老树根。
陈阿满这时候进了病房。
“这么早怎么过来了?”
郑其明问。
陈阿满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郑其明:“我来看看爸,一会儿就走的,早上这会没生意,不开门没事。”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从郑其明手中接过饭碗。
“我来喂爸吃饭吧,你给爸捶捶腿。”
郑曙光一见陈阿满,原本黯淡的眼睛,很短暂地亮了一下。他顾不上吃饭,只是死死抓着陈阿满的手臂。
“阿满……好……好……”
陈阿满望着眼前这双老泪纵横的眼睛,心脏没有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趁郑其明出去洗碗的功夫,郑曙光附在陈阿满耳边慢慢地说:“阿明,就交给你了。”
老人的手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此刻力气忽然大的吓人,像是所有的寄托都拴在了这里。
“我会对他好的。”
陈阿满嘴上应着,却做贼心虚地侧身躲开了那双眼睛。
第53章 “我就是你的家”
郑其明还在医院陪护,陈阿满不忍再看那双目光,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回去了。
他心事重重地打开“其明烟酒副食”的门,机械一样把货架上的商品反复拿下来又摆好。
手里必须有什么事情做,不然他就无法心安。
“老板,来瓶红星二锅头。”
“来了。”
陈阿满正巧站在酒柜那里,听见声音便弯腰把二锅头拿过来,转身抬眸,看清来人后立刻惊在那里。手一松,酒瓶子直接在地上摔碎了,空气里盈着辛辣的酒气。
“原来是疤子哥。”
陈阿满定定神,陪着笑脸喊了一声。
“哟,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酒瓶子都砸了?怎么,照顾你生意还不欢迎?”
满脸刀疤的男人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丢到地上,踩灭烟头上的火苗,又使劲碾了碾,朝陈阿满逼近。
一双粗壮的手直接掐住了陈阿满的脖子。
陈阿满喘不过气来,使劲挣扎着,眼珠开始发白,没命地拍打着疤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
“没……没有……不好意思,手上有汗,东西没拿稳。我再给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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