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中人头窜动,我说了无数次“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才勉强挤进同样人很多的后台。
很多准备登台的同学在做妆造,要么自己上手,要么请了化妆师,嘈嘈杂杂。
还记得去年我被一个闲着没事干的学姐拉去化妆练手,给我上了个华丽的舞台全妆,本来就圆的眼睛被她搞成了两颗大黑豆,下了台就马上跑去卸了,一刻不敢停留。
我提着从家里带来的西装,在后台扫视一周,不小心和去年给我化妆的那个学姐对上眼,她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帅气可爱学弟,今年又是你呀,我再帮你化一次好不好?”
此时再甜美的声音也如魔音贯耳,我心中警铃大作,忙吐出三个“不”,往后退了几步,“姐,我今年全素颜上行吗?”
学姐坚定地说:“不行,等下有大屏播你的脸,化了妆才更好看。”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不自觉得变虚:“不急嘛,学姐你先化别人的......”
正想着去哪里给学姐提溜个人来,陆严和就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视野,我立马往陆严和的方向一指,一下把他卖了。
“学姐,你看那个同学也没化呢,他弹钢琴的,比我还早上场,你要不然先考虑一下他?”
学姐往那瞟了几眼,犹豫之中终于锁定目标,然后大发慈悲地说:“这看上去也帅,好化......行吧,我先过去问问他,你等我一会儿。”
学姐走了,我成功转移炮火,把手塞脖子上热了热,想临时去旁边摆着的电子琴那边再过一次谱。
结果又被人叫住了。
“欸,曲眠,你在这儿啊,我正找你呢。”
声音有点耳熟,我一回头,发现是唐师姐。她递给我一个小热水袋,我接过来,手心很快被沾染得发烫。
“沈一亭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他说他现在暂时到不了,说如果缺席的话,让我等下近距离帮忙录一下你的曲子,”唐师姐调侃道,“哎呀,你们俩关系真好。”
“还行吧哈哈。”每次被别人这样论及我和沈一亭的关系,都有点小尴尬啊。而且沈一亭知道他转头就被唐师姐卖了吗。
“啊,你还没化妆呢?”唐师姐打量我半天就得出这个结论,“我给你化吧,很快的。”
“啊......嗯?”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师姐一个大力按到了距离最近的凳子上,听着她嘀咕:“既然答应了沈一亭,就要照顾好你嘛。”
随即,她转头朝某个方向喊:“苗儿,过来!你的化妆品借我一下!”
“什么?”那头很快有人应,也很快走了过来。
我一瞧,天呐,发现就是去年给我化妆的那个学姐,她刚刚披散的头发被扎起,闻言用小拇指托了托黑框眼镜,一手提着化妆箱,一手捏着化妆刷,睥着唐师姐。
“干嘛?用一次一百块。”苗学姐没好气道。
唐师姐忍笑,说:“我给我学弟化妆,你借我个色系白点的粉底液,其他随便给我点,我简单化一下就行了。”
“什么学弟就成你的了,”苗学姐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扭头又同唐师姐说,“去年是我帮他化的,他不给我化,倒是肯让你上手。真是的。”
唐师姐边低头从箱子里挑了些化妆品出来,边撇清关系:“那是我好朋友的学弟,你这话可别乱讲,我就稍微让他更亮一点,不给他弄太重。”
“你自己看着办吧,搞好看点。”苗学姐无奈地留下一句话,回去继续给陆严和上妆了。
唐师姐看着手里的几个大盘小盘,思量片刻,问我要不要先把演出要穿的衣服换上去。
“不了,”我看向镜中的自己,真觉得没必要化妆,“我等下看看沈一亭能不能把衣服送过来,待会儿再换也来得及,小心点就是……”
唐师姐:“哦,那我就直接上手了?”
我点点头,“麻烦师姐了。”
第63章 一首曲子的时间
[252]
视线漫无目的地乱晃时,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被当作一个小孩很好地照顾了。虽然我知道我不是小孩,也不是毫无经验的参演者,但这种来自他人的关切令人心底发软。
唐师姐在我面前忙活好一阵,最后镜子里确实出来一个精雕细琢的人儿,不得不说,唐师姐的品味比苗学姐要好得多。
但话嘛,肯定不能这样真说出来。
唐师姐左右端详,应该是准备收手结束了,嘴里还不停说着:“嗯……这底子好,没痘印,不卡粉,眼睛漂亮得不用贴假睫毛和双眼皮贴了,眼影也就轻轻给你扫了一下,但是舞台上吃妆效啊,要不再给你加点亮闪闪?”
“……什么亮闪闪?”我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唐师姐阴笑两声,没做解释,捧起用完的化妆品跑走,很快又跑回来。她揣着个小盘,用手指来回捻几次后叫我闭眼,往我眼皮上抹了几下。
唐师姐:“喏,就这样,你睁开眼看看。”
我照做了,不用走近都感觉自己眼皮在闪闪发光,眨眨眼,那光闪得更甚了。
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有点陌生,一点点。这个妆上了后五官更立体,淡化了些许的幼态,杏眼脱离可爱的代名词,甚至显出几分深邃,嘴唇是淡淡的色,口红色号似乎并不明显,但很贴合妆面。
男生嘛,也不用什么太厚的妆,今天这样看上去就好多了。
只是这眼皮......
“不错,好看!这完美的作品啊,你别动,我拍张照给沈一亭瞧瞧。”
唐师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机对着我,闪光灯一亮,我都来不及阻止,照片已经顺着网线出去了。
“唐师姐,我姿势都没摆好呢!”我偏开头扫了扫头发,再看向她时眼神里已经带上一点小幽怨,“你手怎么那么快?”
“很帅很帅,好好好,你随便拍都好看,比沈一亭都要上镜,”唐师姐一边举着手机,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欸,外面好像已经开始了,到第几个节目了?你要不要准备一下衣服什么的?我帮你头发也理理。”
主持人的声音确实已经传进后台,节目可能大致进展到开头一两个,我估摸着还有十五到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想再等等。
我把热水袋还给唐师姐,瞟了眼发现陆严和也差不多做完妆造,也换完了衣服,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我坐到角落的电钢前,想活动一下手指,电钢的声音被开得很小,几乎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那时,我十分顺利且流畅地弹完了一遍《One Last Kiss》,却没想到是那段时间耳之所及的最后一次。
[253]
舞台上,小提琴钢琴二重奏《梁祝》曲目的第一个音已经奏响。
后台,我松开琴键,唐师姐催促我去换衣服,并且告诉我:“沈一亭说他刚到学校,没打通你的手机。我们学校太大了,大门走过来都要好久,现在雪积得很深,他没那么快,应该是赶不及了。”
“你先去换衣服吧,小隔间现在没人。”
这个消息不太令人开心,所以我的手指多在电钢上停留两秒,随后笑了笑说“行吧”,偏头将助听器脱下来放在电钢左边功能键板上,抱着先前准备的西装去了换衣间。
成套的衣服换起来麻烦,换衣间的墙壁上又只有一个挂钩,我折腾半天才在尽量不碰到脸的情况下换上了衬衫,打好领结,披上外套,又翘着脚边换上皮鞋边套好裤子,差点搞出出一身汗。
最后拉开换衣间的帘子时,甚至看到一旁抱着常服等待更衣的陆严和,他冷冷地瞟了我一眼,侧身进了隔间。
陆严和已经回到后台,《梁祝》已经结束了吗,那现在台上的应该是范纹文的《天黑黑》,下一个不是马上就到我了?
唐师姐走过来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到,朝她摆了摆手,快步走到角落电钢前,想先把助听器戴起来。
......等下?
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上前两步挤开琴凳,飞快凑近了,待看清后,心却猛地狂跳起来。
不见了?
我刚刚明明就是放在这儿的,动也没动过,换个衣服不过五六七八分钟的时间,助听器就不见了?
搞笑呢吧!
我不信邪,将电钢左左右右全看了一遍,上面确实不见助听器的身影,就像凭空蒸发一般。
几秒过后,我不得不承认它消失了的事实。
我应该把它们带进去的......难道是我错了吗?
我不觉得会有人偷这种东西,因为偷了也没得用,更何况后台都是自己学校的同学,谁会做出这种厚颜无耻的事?
我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转身向面带疑惑的唐师姐,焦急地下意识用手语打出几个字,又在下一瞬间意识到她看不懂,马上换了手机。
【你看到我的助听器了吗?】
我举起来给她看,她摇了摇头,又好像听到了什么,皱起眉取过我的手机,手指飞快按动。
她在我那行话下打着。
【天黑黑唱完了主持人现在念到你的节目了你得上去了】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给我预留任何时间,怎么办,我从来没有试过在这种舞台上不戴助听器进行演奏,我害怕......
【你还好吗】
肩膀被人触碰,我猛地抬头,对上唐师姐充满担忧的眼睛。
她用备忘录告诉我。
【你不舒服吗,要不然不去了】
这句话像惊雷一般打醒了我。
那怎么行。
不行。
我摇头,一面整理衣服,一面跨步往后台连通舞台的通道走去。
比起缺席,硬着头皮也该弹完。
[254]
明明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却走出了十足的艰难感。
我会在高估自己吗?
我去过比这座礼堂更大的舞台,却没进行过哪怕半首的无声演奏。
踏上舞台,聚光灯扫到脚下,带领我走向中央。当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我和大屏幕中的我时,他们很快会将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耳朵上,而不是我本身。
我深呼吸,我鞠躬,我落座,我看着面前的八十八键,感觉它们变得不再可爱,倒像张牙舞爪的漩涡。我知道自己不该是这种心态,专业弹琴的人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抗压演出,而不是像我不敢用手碰上键盘。
一种错误的,无法抑制的错误。
我戴着助听器演习过《One Last Kiss》无数遍,很熟悉它的节奏和韵律,也同样熟悉它的声音。
我敢肯定我能在脑海里默出每一个音节,它能在我脑海中响起来,即使我听不到。
所以我应该可以完成这场准备了很久的演出。
我能做到。
我能做到。
我能做到。
......我可以。
于是深呼吸,我的手指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第一次去卢浮宫时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因为独属于我的蒙娜丽莎
我早已遇见
初次遇见你的那天
齿轮开始转动
无法停止那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
——本该流泻并且传入耳中的音乐消失了,好像身处一个完全静音的世界,只有无声灯光落在失去听觉的我身上,但我却时时刻刻在逼迫自己听,在脑海中听,听旋律、听曲调,听它们该有的声音。
听,一直听。
直到这首曲完全结束的那一刻。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我的外在催促,我的钢琴之路,我的手指和我的耳朵,我的感情,我的亲情和我的爱情,一旦奔跑就无法停下,任何一种艺术都不会拥有尽头,任何一种修炼都是对灵魂的拷问。
熬下去,沉进去!
你要记得它,记得它,回忆它,重演它!
你知道,你会知道现在是这首曲子的几分几秒,你知道自己的手指走过了多少琴键、多少路程,也知道它们付出了多少而走到今天,今天只是一场演出,面对自己的演出。
对自己的......对自己的——
“虽说已经有很多次了
让我们再来一个吻吧”
——额角汗珠滑落。
眼睛随手指混乱移动。
所以现在到这里了,到这个最艰难的部分,回音处理、八度三度交替、力度速度同时把控、八度14指、强弱处理......
千万不要——
[255]
手指抽筋的那瞬间,我连遗言都想好了。
我很想停,因为那根该死的手指开始发疼,疼到我想翻在地上打滚,但我更害怕停,迄今为止我没有在台上因为任何原因停止一场演奏。
手指依然兢兢业业,进行应有的肌肉记忆处理。但在我知道自己出错的刹那,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是不是音乐必须与听觉并存,必须要听到,才能准确无误地弹出?
我想我应该做出反驳。
可当我没了助听器,什么也听不到,脑补的音乐对这场表演所起的作用很小,那几秒手指的抽筋几乎立刻将我的大脑拉回现实。
我重新坐在礼堂内——观众席上乌泱泱的一片人,都像是恶魔的眼爪朝我直扑而来。
我听不到他,听不到他就感受不到他应有的感情。我沉浸不到其中,像被倒吊的人只有死亡才能接触地面。这场演出变成鲜血淋漓的凌迟,我在台上敲着每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琴键,都像是在敲打我的骨头。
四分二十五秒,我弹下最后一个音符,精疲力尽,不敢呼吸。
聚光灯太亮了,眼睛有点疼。我晃晃悠悠站起来,再次朝观众席做机械而不自知的鞠躬。
但台下的掌声还是很多,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鼓掌。
说不清此时面带微笑的我该是什么感受,只剩下累,麻木,不知所措,失望,愤怒,恨我自己,也讨厌这样的我,学了十几年的琴依然像个废物!
45/65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