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免他的罪。
感情不可能改变一个人,却能让一个人产生改变的念头。
盛星河让他看到自己感情观上的荒谬之处,让他想重新梳理自己,去探究自己本可以、本应该成为的样子。
他遇到过那么多人,可是只有盛星河会在他的伤口画出花。
闻亦放开闻琳琅的手,直起身,看着她。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说:“我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
闻琳琅的头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又静止住了。
闻亦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说出来的时候声音都在颤。
“我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
对于童年时被保姆虐待这件事,闻亦从不愿意回想更多。因为到最后,所有的惊痛都会凝聚在一个点上。
那个点就是闻琳琅房间和保姆房中间,墙壁上的那个孔。
那时保姆被警察带走,闻亦一个人待着害怕,就哭着去找闻琳琅,尽管闻琳琅大概率还是会把他关在门外不理会。
可他还是去了。
当时闻琳琅不在房间,他进去等她回来,想到隔壁就是那个让他觉得可怕的保姆房,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的墙壁上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发现了上面的那个孔。
那个房子,是上世纪闻勤生从一家移民海外的富商手上买来的。那个年代的雇主和佣人的关系不平等,更不用谈佣人的隐私权这种东西。
有些主人会在墙上打孔,好时刻监视保姆。
闻亦记得那里以前是封着的,被墙纸贴住了,可是现在那个孔又出现,是闻琳琅把它重新撕开了。
在闻亦被保姆虐待的那些时候,闻琳琅一直在隔壁旁观。
才六岁的闻亦看着那个孔沉默很久很久,没人知道他当时都在想什么。
那一天的最后,他也只是哭着去找闻勤生,说他想换一个妈妈。
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闻亦终于在闻琳琅面前说出了这件事。
他走到闻琳琅面前蹲下,眼神在哀求,语气却像哄孩子:“妈妈,你跟我道歉吧。”
他说:“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原谅你。”
这话简直卑微到了极点,闻亦甚至都不是真的觉得闻琳琅对不起自己。他只是很清楚,由他原谅闻琳琅,远比让闻琳琅原谅他要容易得多。
他三十岁了,想要一个和解,和一个无罪之身。
窗外秋雨滂沱,日光黯淡得像清晨。
闻亦这样熹微的光线中,看着闻琳琅,独白道:“我背负着一个影响一生的致命错误,我日夜被它的阴霾笼罩着。这么多年来,我试图摆脱它。但是……”
“今年春天,我心痛难耐,形容枯槁。”
眼泪不停往下落,闻亦还是坚持说。
“然后我遇到一个善良的人,陪伴着我度过难关。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感觉更加高尚,更加纯洁。”
盛星河的爱如万箭齐发,穿心透肺,穿透了他混浊的核心。
一颗很大的眼泪落下来,闻亦问出了这段时间一直缠绕着他的那个问题。
“妈妈,告诉我,我是否有充裕的理由,跨越障碍去争取这个人的心”
闻琳琅用淡漠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
漫长的沉默中,闻亦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前他一直觉得,所谓和解,是闻琳琅原谅他。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真正的和解,是他接受闻琳琅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闻琳琅在被剥夺了生育权后,不该再被剥夺是否原谅的权力。
沉默还在继续,闻亦知道,接下来的余生,他还是要和闻琳琅一起守着这不伦不类的母子关系的孽核。
答案总是先于问题出现,其实闻亦问出这句话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想怎么做了。
他还是想要盛星河。
他甚至现在就想要见他。
这种渴望不再是荷尔蒙驱动的胯下激情,而是一种想要真正结合的冲动。
闻亦急于告诉他:人生的源头不必追溯,所谓原罪本来就是别人对我的迁怒。
或许我一直在走歧途,但是没关系,因为每一条歧途都是为了引我遇见你。
盛星河,从此以后我将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会抛掉所有死病的核心,摒弃所有病态的内在律令,把恐惧变成对你毫无保留的爱,什么事情也不能阻止我们的结盟!
他太急切,甚至忘记自己不该背对着闻琳琅。
剧痛在脑后炸开的时候,他距离那扇门只有一步之遥。
闻亦倒下的瞬间,闻琳琅的尖叫也随之传来,那是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长长的尖叫。
闻亦耳边一空,然后就看到了闻琳琅那双像摔得粉碎的镜子一样的眼睛。无数个碎片里,映出无数喷涌而出的杂乱情绪。
愤怒、怨恨、茫然……
还有近在咫尺的……最让人难过的哀伤。
她自己也是自己暴政下的尸骨。
闻琳琅手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偷偷藏起来的木棍,木棍接二连三地朝着闻亦的头挥下,闻亦只能徒劳地用手挡住。
意识消失前最后一刻,才听到凌乱纷杂的脚步声赶来。
病房。
闻勤生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看着还在昏迷中的闻亦。
此时是凌晨三点多,闻亦已经昏迷了快两天。
白景在一旁,劝道:“闻爷爷,您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公司那边有什么事您也交代我,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能这么熬。”
闻勤生又看了闻亦两眼,嗯了一声,站起身。
白景把他送了出去,自己回病房陪着闻亦。
看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人,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弯腰捂住脸。
天快亮时,小白打着呵欠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新手机递给他:“诺,让我拿个手机过来干什么?”
白景抬起头,双眼都是血丝:“你闻叔的手机屏幕碎了,都花了,来电话短信都看不清,我把他的卡拿出来换个手机。”
手机换好,白景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你帮我在这看一下。“
“哦哦。”小白连忙走过去,又一脸茫然地问:“看什么啊?”
白景指指心脏监护仪,问:“看着这个,要是有异常就赶紧叫医生,别的也指望不上你。”
小白应了一声,目送白景出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严肃地盯着心脏监护仪。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小白看了一眼没理。紧接着又响了两次,于是他接了起来。
“喂?”
那边人没说话。
小白拿开手机,疑惑地看了眼屏幕,接通了啊。
于是他又喂了一声:“喂?”
那边人终于说话了,问:“闻亦呢?”
小白看了看病床上的闻亦,回答:“他还没醒呢。”
那边沉默了几秒后,直接挂了电话。
小白莫名其妙的,把手机放回去。
过了几分钟,白景打完电话从外面回来,交代他:“你闻叔这事要保密,要是有人问,你就说不知道。”
小白哦了一声,想起刚才接的那个电话,有点心虚。
这时,白景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再次推门出去接电话。
趁他出去的时候,小白赶紧把闻亦的手机拿过来,把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的通话记录删掉了,消灭罪证。
闻亦头部受了重创,醒过来已经是快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当时只有白景在病房。
他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起僵直的脖子,在病房里到处看,似乎在找一个身影。
白景跟他说了在他昏迷这段时间的事。
因为闻亦的身体情况直接影响公司股价,所以他住院的事被瞒得死死的,除了闻勤生和白景,就只有几个股东知道,连刘助理都不知情,公司那边没受影响。
然后就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医生说他颅脑损伤严重,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可能会持续好几年。
闻亦认真听着,怕错过某个讯息似的。直到白景说完,都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
许久后,他张了张嘴,声音断断续续:“盛星河呢?”
白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昏迷后就没见过他了。”
“他,没来过?”
“没有。”白景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还是说了:“开始那几天我太忙,后来抽出点空找过他,没找到人。”
闻亦困惑地看着天花板,颅脑损伤带来的后遗症开始显形,他想了半天想不通。
许久后哦了一声。
盛星河的电话从开始的关机到停机再到空号,微信消息也一直没有人回复。闻亦让人去学校打听,带回的消息是他已经办了休学。
他的小狗窝也空了,闻亦坐在轮椅上,从楼下往上看那个破旧的阳台,上面空荡荡。
深秋已至,地面上全是秋风打落的梧桐子。
从那以后,闻亦就找不到盛星河了。
出院后,闻亦经常去盛星河的楼下,坐在黑黑的门洞里的台阶上,发呆,等人。
有时候他会忘记,然后走到二楼尽头,去敲一敲那个从来没有过回应的门。
他只知道盛星河走了,至于为什么,他想不通。
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冰凉寂静的清晨,空洞苍白的午后,千疮百孔的傍晚。然后城市亮起万家灯火,每个人都脚步匆匆。
闻亦在斑驳闪耀的星空下翘首四顾,身边只有无依无靠的寂静。
到哪儿去了你
混蛋。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日子也绵绵不断地铺陈展开,夜晚依旧按时到来。
闻亦走过一盏又一盏街灯,看过无数种形状的树影,夜风横扫而过。每一个场景都在拼命暗示他、勒索他、逼迫他,承认些什么。
承认吧,这是你的报应!
时间过了一年,闻亦的后遗症好了些,只是反应变慢了,有时候会晕眩,恶心,偶尔还会胡言乱语,嘀咕一些像乱码一样的话。
他的记忆恢复了,可依然不明白盛星河为什么离开。
后来闻勤生和闻琳琅相继离世,盛星河依旧了无音讯。
闻勤生去世前,知道以闻亦目前的情况已经扛不起整个闻风集团。商场的游戏太残忍,一旦被人察觉他的异样,很快就会被吃掉。
闻勤生交代他把其他商业板块分割,只留下闻风医疗,折尾求生。
算是他最后为闻亦做的一点打算。
又过了大半年,闻亦终于在财经杂志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杂志封面上的盛星河目光冷峻,黄色的大字横在他的腰间,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而年轻人曾经对自己那些惊心动魄的爱意,仿佛也真的随着他的飞黄腾达而消散了。
果然,二十出头真的是一个很容易承诺,又很容易反悔的年纪。
那两年里,他想见盛星河,只剩下做梦这个捷径。夜晚深沉带痛,闻亦数不清那两年多的时间里,盛星河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
梦让他们合体。
每一粒原子都来自爆炸的恒星,世间万物都是星尘。闻亦想,他也是星尘。
他是星河的遗民。
思念把他蛀空成了一个黑洞,洞里堆满了死掉的星星。
可每个深夜,他被剧烈的思念痛醒,抬头仰望夜空,纵然星河璀璨寂静汹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最珍爱的那一颗星。
盛星河走后,闻亦就病了。他受了星星的不良影响,得了一场无法自愈的流感。
以后的两年,无泪而长伤。
第73章 北国的大雪
北国的冬天,最近一天到晚都在下雪。大片的雪花在窗外舞动,被路灯照得银闪闪的。
白景进屋后脱了外套,坐下来吸着鼻子:“这里比南州的冬天冷多了,我今天从机场一出来,活像被冷空气揍了一顿。”
闻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天寒大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街灯孤独地亮着。
他说:“还行吧,不出门就挺好的。”
闻亦在这里已经隐居了好几个月,习惯了这边整日银装素裹的景象。
他现在没有身份,干什么都受限制。
想出国只能偷渡,白景不会让他遭那个罪,于是找了信得过的朋友,在这个非常靠北的偏远小城给闻亦安排了住处。
这是一个两层的民居小楼,住起来还挺舒适的。
小城市的滞后发展带来的荒凉感在这里随处可见,从机场到这边,开车差不多要大半天的时间。
闻亦见炉子上的茶已经煮好了,就拎起茶壶给白景倒了一杯,让他暖身子。
白景喝了热茶,慢慢缓了过来,然后从旁边大旅行箱里掏东西出来。
闻亦看见了,问:“大老远的,你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白景先掏了几条烟出来:“你常抽的那种烟,据说这边买不到,我给你带了几条。还有酒……”
说到一半他顿住了,晃了晃装酒的木盒子,丁零当啷的,还往外渗水样的东西。打开一看,都冻成冰渣了,酒瓶都爆了。
他这个行李箱实在太大,过来坐的那个车后备箱好多东西,放不下他这个箱子,司机就给他栓在车顶了。
“卧槽!”白景把剩下的几瓶都拿出来晃了晃,说:“这我倒是没想到。”
闻亦起身拿了个醒酒器过来,把酒冻成的冰渣都倒进去,说:“没事儿,化了一样喝。”
白景默默看着,说:“这里环境真够苦的啊。”
闻亦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还行吧。”
他现在黑户一个,这样已经不错了。
然后闻亦说趣事似的,跟白景说上个月这一片的暖气管道出了故障,暖气断了两天,他洗好的碗垒了一摞,结果全冻在一起拿不下来,烧了开水浇下去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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