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个,可以去见春桥的机会。”裴焕生笑道,“但是是问祝升要。”
他这句话,分明在说:杀了他——就可以去见春桥了。
这样的诱惑,对于冬桥来说实在太大。
冬桥明知有计,可他仍旧愿意中计。毕竟有人以身入局,将自己的性命押在赌桌上了。
如果此时再不动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
盼却觉得事情有哪里出现问题了。
直到她看见冬桥一剑刺穿裴焕生的胸膛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冬桥才不会和他迂回作假,不会手软,他是真的……会杀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的动作像是放慢了一眼在她眼前展示着。冬桥拿着剑戳进裴焕生的胸膛时期盼的模样,裴焕生闭着眼睛坦然赴死的模样……还有血,剑拔出来的那一瞬间,滚烫的血直接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身上。
会死人的……真的,冬桥真的会杀死裴焕生的……
“不要——”
她这一声几乎喊破喉咙,响彻云霄,在山上久久回荡。
冬桥一剑刺穿了裴焕生的胸膛,继而迅速地拔出剑,瞬间,大量温热又带着腥气的鲜血从破裂口喷出,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裴焕生几乎来不及反应,刺进去的一瞬间排山倒海的痛苦袭来,痛感牵扯他全身上下,像是有人恶狠狠地撕开自己的皮肉,踹了自己的肉骨一脚,他要被撕裂、被撕碎。他费力抬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那处像是一条长河的源头,怎么也堵不住。
大量失血让他有些发晕,感觉眼前的景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色色调。他支撑不住即将要倒下时,终于被跑着过来的祝升接下了。临近前祝升还差上几步,他膝盖一软扑向前跪在地上滑到裴焕生的身边,终于接住了坠落倒下的裴焕生。
“裴焕生——”
祝升慌乱得不知所措,他仿佛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血,颤抖着手捂住裴焕生的伤口,但是源源不断的鲜血透过他的指缝流出,将他的手染红,鲜血渗进指甲缝里面,仿佛要从此处进入他的身体,要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怎么会这样?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好像身体里的血都是凉的,可是……裴焕生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啊。
此时渡黄河和雪夜红梅也愣住了,他们惊讶又疑惑地看着大口喘气的盼,盼像是被吓到了。雪夜红梅拉着冬桥站远了些。
他们本不想要谁的性命的,只是想要把祝升带回去。
冬桥深呼吸一口气,轻叹了一声,他像是终于能舒展这一口气,憋了很久了。
“为了春桥。”
他轻声说,这并非是他想要祝升原谅,他只是想阐明他行事的原因,是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你可以杀了我,为了他。”
冬桥向前走了一步,抬起还在滴血的剑,指向了祝升。
第57章 命也
祝升缓缓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看着他,他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难过。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杀再多人有什么用呢?
他双手还在颤抖,他几乎要抱不住裴焕生,感觉他随时会从自己手里溜走。
可他明明已经重伤奄奄一息了,怎么会溜走呢?
有什么东西似乎卡着他的喉咙,他张张嘴说不出什么话,他嘴一瘪竟然有些想哭。他眨眨眼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和他对面站着的众人,曾经的兄弟姐妹们,他刚一瞬间下意识想问他们该怎么办,可如今却不能再求助他们了。
他无力地看着怀里的裴焕生,他忽然发觉,生命的流逝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就像手里攥着一捧沙、是握不住的一掬水,越是攥紧,越会失去;越是在意,越得不到。
“……我想留住他。”
他声音哽咽,语气发虚,他不想杀人,他只想救人。就算他今日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又能怎么样呢?要怎么样才能救裴焕生呢?尚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够再动手了,而是要救裴焕生,要带他走。
所以放过我们吧。
“让我走吧。”
他脆弱得像个孩子,孤苦地坐在地上抱着怀里不知生死的爱人。无助的他此时竟然要求助刚刚还在拔剑相向的人。
他一只手捂着裴焕生的伤口,另一只手紧握着裴焕生的手,他忍不住落下泪水,落进了血泊里,混为一体。
他难受到几乎要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像是被人一脚踩进尘埃里,脸面尊严被人埋进土壤里。比起这些,他更害怕裴焕生像一粒尘土,要回归尘土。
于是他不得不卑微乞求,渴望这些杀手们给予他一丁点怜悯,可怜可怜他。
“……求你们了。”
裴焕生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样死去,曾经他以为自己早就死在那个雷雨夜里,死在了幽州。后来他动过殉情的念头,想就这样一了百了。
如今无限地逼近死亡,即将迎来自己的结局,他倒是有些释然了。
会后悔吗?他想应该不会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只是有点害怕,祝升的眼泪落到他手背上的时候,尚存的知觉让他意识到这兴许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是害怕死亡,只是担心祝升会和自己一起去了。
他想他不需要殉情,至少不需要祝升来殉情。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换祝升自由。
他希望他可以做祝升,而不是生桥。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手了,他的手贴着祝升的手,被他握着,兴许他用了些力气,但是裴焕生没太能感受得到了。全身上下的痛已经持续太久,让他有些麻木了,快要没有知觉了。
他声音沙哑,像是干涸许久的鱼,过分缺水,快要死掉。
他用尽力气,声音依然很轻,像是飘渺的风,抓不住摸不着,轻轻的,留不下。
“别哭,祝升。”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感觉整个人尽管被抱在怀里,却还是在不断地下坠。痛到快要睁不开眼睛,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祝升……好痛啊……
他快要撑不住了,可他舍不得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应该趁着最后的时间多看一眼祝升。
可为什么眼里的祝升是模糊不清的呢?
“祝升……”
祝升闻言连连点头,可是泪水是止不住的,要他怎么不哭呢?他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刀又一刀,在被人凌迟似的。
好难过啊……裴焕生,好痛苦。
盼如今已经知道裴焕生心中所想的了,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命换祝升的自由,用自己的死让夜桥处于舆论下风,让他们好放过祝升。
她看祝升这样,祝升明显不知道裴焕生所做所想。甚至这人还把冬桥也利用了,将他们都耍得团团转。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叹了口气:“不要怨恨冬桥……祝升……”
“你带他走吧。”渡黄河叹气摇头,他也有些不忍心了。
祝升来不及反应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伴着几分怒气传来。
“裴焕生!”
穿着鹅黄带着点粉裙的少女跑过来,扬起长鞭往空中一甩,师承殷红袖的长鞭就算是在夜桥这群人面前,甩出来也是气势十足的,扬起大量的尘土,使了不少力气,可她看上去轻轻松松,只是面上带着怒气。
夜桥的人虽然没见过她,但却是能猜出来年纪轻轻甩鞭的,也就只有李江回和殷红袖的女儿李萱儿了。
李萱儿赶来的时候,就看见祝升抱着裴焕生在哭。
她就算再愚笨,一想到等会段慕谦会来,她就猜到裴焕生和段慕谦究竟做了怎么样的打算。
拿自己的命做注。
他真是疯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情绪,忍着眼泪扫过对面夜桥的人,怒气冲冲地对雪夜红梅他们说:“飘渺谷虽然不喜欢参与世事纷争,但也不是可以让你们这样造次的!今日算你们走运,我的鞭子上沾了悲离别,不会让你们死得太痛苦,不怕死的可以向前一步试试看!”
于夜桥众人而言,她终究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少年心性,讲话没有分寸。但他们还是会忌惮出自绵冰老贼之手的悲离别,给她几分面子,将这口气忍下。
雪夜红梅说:“我们让你们走,今日就先这样,行吗?”
“此事未了,以后你们还要来杀祝升吗?还是谁呢?裴焕生如果死了,夜桥打算让谁来给我哥哥陪葬呢?夜桥这般对他们两个赶尽杀绝,真当我们飘渺谷好欺负吗?!”
“你——”
小丫头说话咄咄逼人,雪夜红梅也有些生气,下一刻就想要拔剑。祝升却是先她一步,抱着昏迷过去的裴焕生站起来了。
他眼神空洞无神,面无表情道:“多谢雪夜红梅……多谢夜桥的诸位。”
他站着有些不稳,摇摇欲坠的样子,李萱儿想说些什么话也吞回去了,伸手上前想要扶着点他。只见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他自己一个人可以。
“祝升……”雪夜红梅想再和他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如今兵戎相见,造成这样的局面,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就这样走远,那个从前小小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变成这样一个对他们来说有些陌生的祝升。可他还是那样瘦削,像是靠着一口气吊着自己,支起他整个身体,支撑着他往前走。
裴焕生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他们明明是向阳而走,可太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这片影子一直追赶着他们似的,甚至会将他们吞噬,以至于给人的感觉太过于凄凉。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姊妹变成拔剑相向的敌人了呢?
雪夜红梅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就算再强大,杀人的手法再娴熟,也会有觉得自己很渺小的时候,至少在情感关系这些方面,他们谁都没真正懂过。
祝升啊祝升,你究竟想要怎样的结局?你又究竟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
李萱儿看着祝升转身离开,上前一步拦住夜桥的众人,防止他们追上去。
她挑着鞭子抱臂在胸前,扯了扯嘴角:“等会段慕谦会来,诸位耐心等一下,此事还是需要早些解决的。若是你们没有决定的权利,我们也可以直接和你们东楼慧详谈。”
“段慕谦?少谷主?”渡黄河微微皱起眉头,看了雪夜红梅一眼,和她对上眼神,江湖上虽早有传言飘渺谷即将换位易主,但实际上比他们想的要快。
“少谷主和我们东楼……这恐怕不太合适吧?”雪夜红梅挑挑眉,要谈也应该是现任谷主去和慧谈。
李萱儿冷哼一声:“合不合适?你说了不算。”
段慕谦姗姗来迟,他总是这样来得迟。
“段慕谦——”李萱儿没好气地看着远处走来的人,“你来时有没有见到焕生哥哥?他们回谷去了么?”
“回了。我刚才给焕生把过脉了,还有一息,你不要担心。”段慕谦盈盈一笑,这才和雪夜红梅他们对上眼神,端着姿态行礼,自行介绍,“飘渺谷、段慕谦。”
回谷后,祝升觉得所有人都在为救裴焕生而忙碌,只有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呆呆地坐在远处,觉得难安,过分担心,他又站起来想要上前进去看看。但是裴焕生身边围了太多人了,比起自己,裴焕生此时更需要他们。
于是他又坐下来,不知道要想些什么,若是此时回忆过往太过于煽情,若是幻想以后他又太过于担忧。他便变成了个痴痴的人,呆坐着,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有些难受。
难受到他抹掉一滴泪,紧接着便会有第二滴落下,泪如泉水源源不断。
所以该怎么办呢?要怎么做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没有人束缚他的手脚,他却觉得无处安身,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清瑜来时眼睛红红的,分明已经哭过了,她轻轻喘着气,觉得自己差点呼吸不过来了。裴焕生此时躺在里屋,她止步于偏房,没有再进去了。她和祝升在此处相对,看着坐在那里原本失神的祝升,见到自己的一瞬间竟然露出胆怯的神色。
此时殷红袖从里面出来了,端着盆鲜血,交给外面候着的人去处理了,急急忙忙端了盆干净的水进去。
裴清瑜太久没见到血了,她几乎能想象到她孩子浑身血迹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人揪着,揪得生疼,她仿佛在和裴焕生母子连心,感同身受。
她闭上一双眼,颤抖着手拨动手中的念珠,只是稍稍拨动了一珠,她就有些使不上力了。她睁开眼抹去眼角方才流下的一滴泪,过了良久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殷红袖此时再次出来,赶忙给裴清瑜端了杯清水:“里头现在用不上我了,段海在里面,你放心吧。”
裴清瑜捧着茶盏,也不喝,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她有些端不住这杯茶,连忙走向了祝升,将茶盏放到他的手上,“你喝吧。”
殷红袖诧异地看着她,轻声唤她:“清瑜……”
祝升险些接不住这杯茶,他略微诧异地看向裴清瑜,他没什么其他反应了,接着呆呆地出自本能地对她说:“对不起……”
裴清瑜轻轻地摇摇头,宽慰道:“没关系,不怪你。就当是他命不好吧。”
“命……吗?”
“是啊。”裴清瑜歪歪脑袋,她还能怪谁呢?要怪祝升吗?还是怨裴焕生自作自受?若是视夜桥为仇人,祝升又当如何?裴焕生生死未卜,他们前路未定,祝升将来若是要回夜桥,又当如何?若是祝升因为裴焕生与夜桥为敌,那么他这一生都将脱离不了杀戮了。
于是她不想去怪谁,更不会责怪祝升。若是要提刀杀人,她自己做得到,不需要靠谁。
“祝升,若是他熬不过来,你多想想你自己,不要去想他。人如果死了,活人为他去折腾,实在是不妥。”裴清瑜声音轻缓,她对待祝升视如亲生,不愿意他将仇恨看得太重,耽误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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