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你小子倒不用操心了。”李乔也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反应,笑呵呵地顺着许识风的话,“多想想你自己吧,我说真的,那个本子你真得我考虑下。有资源,也架不住你不乐意接。”
许识风又摆出一副无奈不爱听的神情,小声反驳了两句,语气轻快。这个小插曲,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时不时的餐中闲聊仍在继续,只是没有人再提乐队签约,以及明途娱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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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两人身心俱疲。许识风双手揣兜,与迟良走过红砖垒起的花墙之下。夜晚的圆沙洲,路灯还不若各间民宿窗口里溢出的光来得温暖动人。晚风吹过树藤,飒飒而动,摇曳的花影,一并拂过两人地上的影子。
在吃那顿饭时,许莞棠提到自己是帮做艺术展的朋友采风,才来鹭岛的,原本是想着正好有明途娱乐的熟人在,就见个面吃顿饭,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从蓟津大老远跑过来。不过抒发完有但不多的亲情后,她便挥挥手放许识风滚蛋,不要在自己的行程中碍事。
许识风求之不得,立刻定了晚上回鹭岛的船票。夜晚只有一个码头运行搭游客的渡轮,好在李乔的选址确实面面俱到,从饭馆走到那边,也不过二十来分钟。
近九点的圆沙洲码头,并不如许识风所想象的那样,安静得能听到海风与浪花的低语。一开始他与迟良站在闸门前,等下一趟船靠港,不料几分钟后,木栈道上浩浩荡荡地涌上来一个旅行团,导游一面走,一面还扯着嗓子喊:“大家让我点下人,别掉队了啊。”
不大的空间一下子挤上来二十来号人,男女老少的嗓音此起彼伏,听得许识风简直脑仁疼。迟良反而放松了不少,随口道:“来的时候也看到有旅游团,我就想,他们每天都带人在圆沙洲逛,说这座岛、这些建筑的历史。可是再美的风景、再有趣的话,这么一天天地重复,不会觉得腻味吗?”
说话间,渡轮鸣着笛,停靠在了港口。通行的闸门开放。许识风与迟良刷了身份证,一前一后地踩过踏板,走进船舱。因为上船的次序靠前,这一回他们径直上了二楼,依然是站在甲板的栏杆旁。
黢黑的夜色中,海水从一副色调纷杂的暖系油画,成了一团安静的墨汁,在海水中倒映的灯火,也是那样微弱而渺远。只有远处摇晃的那弯月亮,悠悠地浮漾着莹润的光芒,好似沉入水中的一块玉。
许识风注视着海水中浮动的月光,轻声说:“喜欢的话,就不会腻味吧。就像你们天天在排练、演出,也会感到厌烦吗?”
迟良像是没想到他们都走上船来了,许识风还想着答自己的话。他笑:“我就是随口一说的,识风。”
许识风扭过头,背对着海潮与夜风。他脸上认真的神情,令迟良的心猛地一颤。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着笃定的话:“迟良,我们好好谈一次吧。”
迟良无声地侧过身,面对着淅沥若雨声的浪花。许识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要谈,其实他也不知道从何谈起。
还是迟良微微昂起头,从海中的明月,看到了天幕的明月:“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只是知道你们家条件很好,后来在网上刷到过一些帖子,里面说你们家在明途娱乐很有背景。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明途娱乐……可以说是你们家开的吧。”
他抬手,和翻涌的海风一起,将许识风后脑勺的头发揉乱了:“真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啊。”
明明是一句轻松的调侃,落进许识风的心底,却泛起一片酸楚的苦。他晃了晃脑袋,将迟良的手打开,又牵住了这支垂下的手。指根贴着指根,掌纹相依,十指交错,紧紧地攥在一起。
“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一些完全没必要的原因,放弃一个对倒摆钟而言很好的机会。”许识风说。他有点后悔提要谈谈的话头了,因为海风好像要将他心底那片酸楚,吹上他的鼻腔与眼眶,“因为一些没必要的心理负担,根本不值得,难道不是吗?”
就像在过去,因为这些似是而非的情绪,迟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吉他、甚至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爱……许识风忽然觉得好累。这种疲累感从心底流淌而出,满溢至四肢百骸。
一个痛苦的念头,在他心底探了出来,如果一直要背负这样的情绪,那他们是不是干脆一开始,就没有认识比较好?
他有点不敢听迟良的回答了,害怕最后那根稻草,就在迟良的话语中轻飘飘地落下。海风一阵冷过一阵,许识风恍惚间觉得,全身只有与迟良牵在一起的手是温暖的。
这令他又是幸福、又是绝望地想,你让我怎么舍得放开?
迟良的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开了后置摄像头,对着暗沉沉的海面。许识风这才想起来,听到他们要去坐船后,黄闫子闹着说没看过这个视角的海,非让迟良记得给他录视频看。只是亮度被调到最大了,屏幕里的海依然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灰黑。先前如油画一样美丽璀璨的日落橘子海,在他们各异的心事间,就这么被错过,被遗忘了。
甲板上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而大多数人只是凑到栏杆边看了一眼,就在凄凉的风中意兴阑珊地回了船舱。面对这样无趣的景色还能在这里站着不走,只怕要被当成一对傻子吧。
“识风,我一直都觉得,能够认识你,非常非常幸运。”迟良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手机上正录制的屏幕,低低开口,“如果说,有什么负担真的存在,那也绝对绝对,不是你带给我的。”
“而且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迟良说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他心道,我会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谈恋爱,本应该是件开心放松的事情啊。可是我给你带来的,好像都是焦虑、为难、如履薄冰。那些不露声色的照顾、那些小心翼翼的斟酌,那些在我的轻松流露之后,你才能放松而坦然地露出的笑容,其实我都注意到了。
越是留意,我越是爱你,也……越痛恨这样的自己。因为我什么也给不了你,除了感情。可哪怕是在感情中,你好像也不能得到纯粹的快乐,总是瞻前顾后,无所适从,是为了我。
“你觉得什么?”许识风追问道。
迟良动了动嘴唇:“我……”
而话刚刚说出口,身后猛地受到一股推搡,迟良整个人猝然往前一倾,连带着许识风,都在甲板上踉跄好几步。
横握在掌中的手机,就这么脱手,一下落进了无边的大海里。
许识风眼睁睁地看着迟良的手机,就在这几秒间砸进水里,被浪花吞没,一句“我靠”伴随着水浪隐隐的哗啦声,脱口而出。
迟良倏然回头,刚好见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舱的入口处。只怕是有两个小孩在甲板打闹的时候,撞到了人,又着急忙慌地跑掉了。
后来他们在船舱里转了好几圈,但这一趟船又有旅行团又有散客,还有圆沙洲上的住民,带小孩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又连罪魁祸首的脸都没看清,甚至没法缩小范围。
许识风恼得不行,准备找工作人员调监控,迟良却揽住了他的肩,带他坐在位置上,说算了,那个手机也用了很久,正好借这个机会换一个。
“还好身份证刚刚坐船的时候拿出来塞衣兜里了,”迟良苦中作乐地将卡片拿到许识风眼前晃了晃,“不然明天都没法飞回去。”
渡轮停靠在鹭岛,下船后原本打算坐地铁,但迟良的手机丢了没法扫通行码,许识风只好在地铁口叫了车。迟良看上去心情还挺平和,随口说:“还不知道鹭岛的地铁,和蓟津有什么区别。”
许识风说:“那我们下次来坐一趟就知道了。”
一个卖吃食的流动推车路过地铁站,许识风叫住老板,买了一笼蟹黄汤包。还在饭馆的时候,他便一直惦记着迟良没吃几口。小小五个包子挨在一块儿,蒸腾的热气将塑料袋都蒙上一层水雾。许识风递给迟良,“喏。”
“我以为是你饿了呢。”迟良接过,“其实我没什么胃口。”
“那你就提着吧。”许识风也不强求,低头刷新打车软件的低头,看他叫的车越来越近。他想起自己被打断的那个问题,又觉得,好像没必要问下去。
那袋蟹黄汤包,就这么被迟良拎回了民宿,搁在电视柜上。翌日许识风醒来,揉着眼睛往洗漱间去,见那个塑料袋还静静地放在那儿,五个小包子也还是原样。
隔着袋子,许识风碰了碰汤包薄薄的面皮,已经变得冰凉了。他在原地站了几秒,拎起塑料袋,若无其事地仍进了垃圾桶里。
第46章 EP.34(上)
营业厅的黑色水笔难出墨,迟良写写停停,甩了十来下,才填完一张单子。他将薄薄一张纸从窗口递给工作人员,随手将水笔搁回去,转身走到大厅钢亮的椅子前坐下。
“要等多久?”许识风一手搭着椅背,侧过身来问他,“不是很麻烦吧。”
迟良比了个手势:“就二十分钟,买完手机后,应该赶得上去上课。”
许识风摇摇头:“那么晚的航班飞回来,又大清早起来折腾,还要去给小孩子上课,你血管里流的咖啡吧。”
落进海里的手机是刚需,兼职也是维持生活的一部分,哪个都推不开。之前因为捕梦音乐节的一系列事情,他已经给那孩子调了一次课,又欠了一次课,实在没法再向人家家长开口。营业厅的椅子挨得特别近,迟良顺势碰了碰许识风的胳膊肘:“我就说让你好好睡觉,我一个人来买就行了。”
“陪你呗。”许识风看着窗口前排队的人一点一点增多,“还好我们来得早,也不用等很久。”
既是陪迟良出门,也是因为他实在睡不好。
在红眼航班上,许识风扣着他的眼罩窝在椅子里,之后迷迷瞪瞪地下了飞机,打车、进屋、洗漱、再躺到床上,他一直没能睡踏实,好像他的灵魂和告密者这会儿正高歌痛饮的那些人们一样,迟迟不愿入眠。
就连做的梦,都是连贯的。许识风梦见了海,不是刚刚飞离的鹭岛,而是在蓟津。他站在知春路上,不知什么缘由,心里畅快淋漓,只想两手围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大喊。
梦里是没有顾忌,他也尽情地这样做了。头顶的天空浩荡离奇,这端是深沉高远的涧石蓝,另一头则烧成一片跃动的粉紫灿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许识风再环顾四周,知春路侧,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浓密的枝叶,犹如古老的原始丛林般隐天蔽日。他看到有霞粉色的灯笼包从枝繁叶茂间,一簇簇地涌出,原来是栾树。可他从没见过这么高挺葱郁的栾树,当许识风想要抬头仔细看看时,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这滴水冰冰凉凉的,有隐约的海一样的咸味。
水越落越多,渐渐地,漫过了他的脚踝,而他踩着的水泥路,也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松软的沙子。许识风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蓟津的城市内涝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市民热线是多少来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忽然有人从他身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这种感觉很熟悉,许识风想,过去在长楹天街,他心灰意冷地抛下迟良又被追上时,迟良就是这样从身后紧紧拉住了他。
许识风回头,迟良也像他一样,满头满脸都是雨水。许识风凑近迟良的脸,左右端详一番,点评道:“你湿发造型还挺帅的。”
“有吗?”梦里的迟良没太回应他的打趣。他抬手将许识风脸上的水珠擦了擦,指腹上琴茧的触感,都与现实中别无二致。可梦到底是梦,现实中的蓟津不会这么潮湿黏稠、水汽萦绕。现实中的迟良也不会在知春路上,毫无顾忌地牵起许识风的手,对他说,“跟我走吧。”
你在演偶像剧吗?许识风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这部剧看起来可不怎么样。街上的人撑着伞置若罔闻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愿意当他们的观众。两个主演站在路中间、站在蓟津从未有过的漫长雨季里,被淋得形象全无,像一双狼狈的疯子。
淹过街道的海水就如阳光下宝石蓝的海浪那般清澈见底,不带一点浑浊。水波在他们的脚踝往上荡来荡去,浮动着栾树粉色的果实。迟良牵着他淌水而过,到了十字路口停靠共享单车的地方。立在水中的,却全是鹭岛环岛路上那种租给游客代步的并排双座单车。许识风见迟良掏出手机,弯腰扫了一辆。他刚想说你的手机不是丢了吗?又想,这是梦啊。
车筐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捧橙红色的玫瑰,连包装纸都那么眼熟,是他在两年前一路捧去潭州音乐节的那一束。迟良将自己的手机放了进去,自己坐上了左侧,等许识风在右侧坐稳,两人慢悠悠地踩着单车,在浸了水的城市中穿行。水声哗啦啦地响,比许识风在鹭岛的海滩上听到的浪声还要清晰。
“我们去哪里?”许识风被雨淋得睁不开眼,他眨巴着眼皮,想甩掉睫毛上的水珠。在倾盆雨声中,扯着嗓子问迟良话。
迟良没回话,但也许是他的声音也在水声潺潺中被吞没了。
自行车猛地碾过一个水下减速带,车筐一颤,里面那束欢乐颂和迟良的手机都晃了出去,落进了水里。
迟良跳下了自行车,从水中将那束沾水的玫瑰捞了起来,像是没看到包装纸在淌水一般,湿淋淋地径直抱在怀里,不过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许识风从另一侧下来,他发现水已经淹到了他们小腿。如果梦里的蓟津沦陷在这场不歇的海雨之中,会不会将他们所有的一切一并吞没?
城市的海水依然透亮纯净,可到处都不见迟良的手机。许识风走到迟良身边,和他一起低着头,茫无边际地寻找着。
他盯着浮漾的海水,忽然开口问道:“迟良,你能不能说一声爱我啊?”
没等来梦中迟良的回话,反而等到了闹钟玲玲作响。
许识风叼着牙刷,睡眼惺忪地凑近镜子。他穿着干净清爽的衣服,眼睛中没有迷蒙的海水,只有因睡眠不足而隐隐泛起的红血丝。
许识风啐掉嘴里的泡沫,还是在想,果然是梦。只有梦里的自己,才能问出这种蠢话。
再梦到这种东西,就可以去精神科挂号了。
就连初冬时节蓟津那干燥得像刀子割人的风,都给了许识风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从营业厅到手机店,也就几分钟路程。更快的是迟良挑手机的时间,许识风见他只是在玻璃展示台前将那些型号看了一遍,手指隔着玻璃板,让导购帮自己拿选中的这一款。
许识风被他的快刀斩乱麻惊到:“不再挑一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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