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冰砂子了,”琴行里的暖气扑面而来,令许识风的鼻子微微发痒。他将一个喷嚏忍了回去,“你真是一晚上都没出门啊?”
“很冷吧,”迟良看向许识风冻得通红的鼻头,“怎么不多穿点?”
许识风刚要回话,柜台后传来赵叔幽幽一句:“这样子区别对待的啊小迟,你赵叔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腿都要被冻断了,怎么不见你对我嘘寒问暖一下?”
“……”连带着对迟良莫名其妙失踪半个晚上的埋怨,都被赵叔这番打岔推了回去。许识风张了张嘴,与迟良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含笑的无奈。
赵叔一保温桶的卤煮也在这会儿吃了个干净,他抽张纸擦了擦嘴,顺口问:“识风,好久没见你了,上回你那朋友给你订的长笛,你觉得咋样?”
他要是不提,许识风都要忘了这件礼物了。心里头双手合十冲大洋彼岸的何惬道了个歉,许识风含含糊糊地答道:“呃,我还没怎么试……”
“你可别告诉我,你压根就没拆啊!”赵叔笑话他,“我看你成天追着小迟跑,是不是觉得长笛没有搞摇滚有意思?”
暖气拂在许识风的脸上,他几乎感觉要烧起来了。迟良在一旁,试图将话题掰回正轨:“识风,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方才压下去的火气,被迟良无知无觉的这一句又勾了起来。许识风偏头睨他一眼:“你说呢?”
“小迟,估计是你之前没告诉识风你们乐队今晚计划有变的事,结果让人家跑了个空吧?”赵叔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点破。
许识风再一次同迟良四目相交,两人实在是怕了赵叔这张语出惊人又偏生歪打正着的巧嘴,忙不迭找借口溜了。夹着冰砂的夜雨悄然停下,人行道上团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坑,他俩一路走过,便倒映在一面面水镜之中,似是被细小的波纹依次推荡着走远。
迟良主动向许识风说起了乐队演出时间变动的事,很简略,在唇边白雾一漾一漾间,三言两语也就说清了,却令许识风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过一会儿,许识风轻声问:“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啊?”
这要换个人问,迟良只怕压根懒得回答他,还要腹诽一句多没眼力见的人才能问出这种废话来。可许识风目光中的担忧,却成了这心事重重的夜晚中,最温柔的良药。
方才落了一场冰雨,周遭满是让赵叔哀叫着“要把腿冻断”的凉气,迟良痛快地将兜里的手抽出来,带着热,贴上许识风复而被冻僵的侧脸,轻轻蹭了蹭:“没事的,别担心。”
他又问:“没想到你今晚会来看我们表演,就忘了和你说了,对不起。”
“这有什么?”许识风顿了顿,“难怪你们官博今天发了新歌,是这周没有表演了,所以和歌迷网上见面啊。”
迟良点点头,注视着前边路灯下错落的三两个水洼,未化的冰砂零星滚落其中,在柔柔的光芒下,如天幕坠落的晶莹星星。南方的岭县少下雪,倒是落过不少冰砂,小时候他捶胸顿足,只觉得冷得要命却只下冰粒子不见雪的天气简直是耍流氓,眼下却觉得,只是它这般静美的一面,不曾被自己留意啊。
再走一段路,一家新开张的二十四小时营业卤煮店映入眼帘。蓟津是一座夜生活匮乏的早眠城市,十点一过,便难得有这般灯火通明的店铺。
迟良走过时没太在意,而许识风盯着那招牌看了两眼,忽然拽过迟良的袖子,将人拽停了,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你想不想吃顿夜宵啊?”
迟良睁圆了眼睛,简直纳了闷。毕竟“夜宵”这个词,一向是同许识风绝缘的。但今夜许识风似乎打定主意要将那些苛刻的标准全都抛之脑后。他也看出了迟良的惊讶,不以为意地笑笑,上前手一挥说:“就当我是看赵叔吃东西看馋了吧。”
坐在柜台后的店员好像也没想着这天气还会有人大晚上在外面鬼混,正一边打哈欠一边支着平板追剧,冷不丁见店里走进两个一身寒意的人,连忙揉了揉眼睛,挺直脊背给人点单。
店里的餐桌上罩着厚厚的棉布,桌下估计是烧的炭火,蓟津许多老店都是这样的配置。也许是只坐了他们一桌客人的缘故,出餐速度快得惊人,两碗卤煮再加一大碟爆肚,占了大半张桌子。
许识风将筷子用开水烫了烫,递给迟良:“你吃得惯吗?”毕竟很多来蓟津旅游的南方人,对卤煮都是敬谢不敏。
“还好啊,”迟良夹了满满一筷子,“学校有间食堂里也外包了卖卤煮的窗口吧。”
许识风也和话剧社的同学吃过那家,味道不敢恭维。他撑着下巴,面前的蓝瓷碗冒着腾腾热气,肠肺、老豆腐、火烧都滚在汤里,吸足了汁水,呼噜一口下去,连带着身子也变得热烘烘的,难怪赵老板先前能吃得这么香。
“你是不是晚饭没吃好啊?”男朋友这般大快朵颐的样子实在少见,看得迟良禁不住乐了,“转性了都。”
许识风吃得鼻尖蒙上了一层汗。下午在话剧社耽搁久了,为了能赶上酒吧的演出,他只匆匆咬了块吐司,而结果不尽人意,便也懒得再说了。许识风用勺子将麻酱拌好,示意迟良夹爆肚来蘸:“试试这个?”
切好的爆肚只堪堪烫过,清汤寡水的团在盘子里。迟良面露怀疑:“这真的好吃吗?”
许识风怂恿他:“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迎着许识风殷切的目光,迟良将夹起的爆肚裹满了麻酱,塞了满满一大口。平心而论口味无功无过,他一个来自南方吃辣大省的外乡人,到底还是觉得这种吃法少了点滋味。但面对着一脸期待的许识风,迟良还是点了点头:“很好吃。”
“切,”许识风不买账,也夹了一大筷子,“嫌一般就给我吃。”
“我说了好吃啊。”迟良故作惊讶地为自己正名。
“算了吧,”许识风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就你这个表情管理,什么都写在脸上。”
迟良轻快地笑了笑:“我又不会去演戏,要这么好的表情管理干嘛?以后我只要当许大明星的忠实影迷就好了。”
许识风嗔怪地飞了一记眼刀过去,继续埋头吃宵夜,不去和迟良胡扯了。不过迟良的话令他想起了明途旗下的那支日出计划乐队。
虽然在宣淼的评价里,他们的潜力比不上倒摆钟,但毕竟背靠着正儿八经的娱乐公司,也算被经营得有声有色。在李乔锲而不舍地在许识风这儿打探消息的那段时间,许识风也和自己的经纪人聊过这些乐队的未来。
李乔毫不避讳地同他说,在日出计划的培养计划里,“乐队”只是一个出道的途径、一个吸粉的标签,当团体积攒了一定的粉丝量,又逐渐转化为队员的唯粉时,每个人又会被重新评估,进而走上不同的道路。用李乔的话来说,这是娱乐市场的大势所趋,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又见荣以团队横空而出的那个时代了。
回忆起那些对话,许识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支他无比熟悉的乐队、以及乐队中那位年轻俊逸的吉他手。两人围坐的桌子本就只有小小一张,再怎么坐也隔不远。许识风将自己的目光从面前的碗沿轻轻往上挪了挪,停在了对面那人握着筷子的手上。
这个距离足够让他看清迟良手指上那些茧子。诞生在钢弦之下、在乐曲之中的琴茧,和那把吉他一起,陪着迟良从岭县到潭州、再到蓟津、也到过鹭岛,或许在未来,还会去更多、更广阔的地方。
许识风忽然发觉,他根本无法想象迟良会和那些以乐队为跳板的人一样,跑去当偶像、当流量小生,在他理想的征途中,只会有亲爱的乐队吧……
“……识风?想什么呢?”
“嗯?!”许识风猛地抬眸,对上迟良乌黑明亮的眼珠,才回过神来。他顿了顿,随口道,“想你们乐队的新歌,我还没有听过。”
“小睦发在微博上了,”迟良抿唇想起这一遭,神情也带有几分无奈,“因为当时说下周会唱新歌时,没想过有这样的变故。”
许识风不欲迟良再纠结那些不痛快的事,对他一笑,轻巧将话题翻了个篇:“赵叔是真的很关心你们,没想到还顺带让你们给水族馆写了一首歌出来。”
“是啊,”迟良感慨道,“后来他和我说,感觉乐队闹别扭那段时间,我们唱出来的歌连面相都变了,什么鬼形容啊。”而他说着埋怨的话,声音却是含笑的。
碗里的卤煮吃了一大半,许识风咽了咽嗓子,感觉有点口渴。他起身去店门口的柜子里拿了两瓶北冰洋,一瓶放到迟良手边。
迟良正慢慢地嚼着一块火烧,许识风从桌上的筷子筒里摸出了起子,又开了自己那瓶,咕咚咕咚喝下一小半,清甜爽朗的橘子味盈满口腔。
沁人心脾的香味在唇齿间留恋,许识风越过了自己的位置,绕到迟良身侧,用玻璃瓶口轻佻地戳了戳他的侧脸。
他提议说:“如果这周末倒摆钟也不要去驻唱的话,要不我们出去逛逛吧?”之前他便想过,已经很久没有和迟良去哪里走走了。
迟良抵着那个瓶口,抬脸看他,许识风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
果不其然,迟良摇了摇头。他抬手,握住了许识风拿着玻璃瓶戳着他的手腕,摩挲两下,很轻柔,像是种歉意:“这周末不行了,我要去帮肖啼他们搬家?”
“他们又要换地方租了?”许识风惊讶,“在哪里?”
“回学校住宿舍,”迟良说,“他们租的那个房子是走乐队的帐,但是冬天暖气太贵了,在告密者的场次又被砍掉了一半,大家商量了一下,还是回学校吧。”
许识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发现瓶口已经在迟良脸上戳了一个小小的圆弧印子,他赶忙放下来,犹豫着说:“那我们住的地方……?”
“还会继续租的,”迟良说,“那里其实主要是给大家收乐器,也收点杂物,而且很便宜,暂时还没什么。”
许识风低低地“哦”了一声。
迟良一手还拿着筷子,手肘撑在桌沿上,见许识风看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斟酌的无措,竟是朝他平静地笑了下。
“没事的,”迟良又碰了碰许识风的手背,“赵叔今天也和我说了,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帆风顺的。”
“我觉得……他说的对。”他是希望你的心理负担别太大了。
迟良继续说:“他还和我说,要是我以后一无所有了,就把他的琴行卖给我,可这就是个悖论了,要是真的一无所有,他还能白送我不成?”
厚实的棉桌布下,炭火静静烧着,烧得两人的呼吸都闷闷的。迟良面前那瓶北冰洋还没开盖,玻璃瓶上的北极熊微微抬头,一派天真地注视着他俩,像是封存在糖水中不谙世事的精灵。迟良拿着手上的筷子,轻轻敲了敲瓶身,清脆啷当响。许识风听他含糊地哼出一句老歌词。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你别这么说。”许识风将迟良手里那双筷子抽走了,他掰过迟良的肩膀,笃定地、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迟良,”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坚定,认真得前所未有。许识风低声说,“你不会一无所有的,无论如何,你都有我。”
说完,许识风松开了手,自顾自地将剩下那大半瓶北冰洋灌完了。分明是小孩子喝的甜味汽水,硬生生被他搞出了白酒对瓶吹的架势。
幼稚的行径,他想,连带着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往后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幼稚的吗?可当迟良说出那番话时,他总觉得,迟良像是在问什么要一个答案,而哪怕询问的对象不是他许识风,他也情愿给出自己的回答。
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么,他认了。
第51章 EP.37
周末横竖无事,许识风索性跟着迟良一起去帮黄闫子他们搬家。提前约好的货拉拉已经停在了单元楼门口,几个男生跑上跑下地将屋子里打包的行李往车里搬,饶是将人脸冻得通红的天气,许识风也热得出了一头汗。
他站在敞开的后车厢前,一边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水珠,一边等最后一箱东西搬下来。
朔风盘旋,夹带着楼道里黄闫子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吹得楼前一棵柏树哗啦作响,一片泛黄的叶子贴着许识风的鼻尖,亦是随风而落,安静地躺在了他的脚边。
许识风盯着它泛黄微卷的叶边,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火锅,而很快,这个地方或许不会与他们再有任何关系了。房东会找到新的租客,但那些经历过的事,又有谁会记得?
最后一箱东西被提到楼下,搬家师傅帮着塞进货车厢。迟良总算腾出空来,拍了拍在一旁发呆的许识风:“都搬完了,上车吧。”
“行,”许识风应道。他看着迟良神色如常的侧脸,甩了甩脑袋,将那份悲春悯秋摇散了。
黄闫子三人在不同的学校上学,尽管提前规划好了路线,也尽量避开了高峰期,但蓟津的路况还是令许久没被它教育过的许识风大呼头疼。
小睦的学校在最外环,也理所当然地排在了最后。还钥匙退租时还是天空泛着鱼肚白的清晨,而等迟良和许识风将小睦的行李箱搬上四层宿舍楼时,窗外已然一片灰蒙黯淡。
做了一天的义务苦工,许识风靠着墙,累得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小睦最后那个箱子,简直像是一块铁疙瘩。
在楼梯上, 他站在靠墙的一侧,和迟良一人搬着一端,艰难地挪上那一层层台阶。好几次许识风都觉得自己的手腕酸痛得像是要断掉,要不是担心自己和迟良一起被箱子砸着滚落楼梯摔出个好歹来,他估计早就不管不顾地撒手了。
小睦也累得喘不上气,但还是挣扎着翻出了两包豆奶粉,给迟良和许识风一人冲了一杯热饮。
宿舍是四人间,或许是周末室友还没返校,此时的宿舍并无他人。许识风坐在小睦光秃秃的床板上,从他手中接过温热的纸杯,顾着烫,只能低头小小地抿一口,倒也算缓过来不少。他说:“谢谢。”
“是我应该好好谢你们才对,”小睦瘫坐在椅子上,一脸抱歉,“我的两个箱子里都装了书,重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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