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云哀回头道:“借刀者,可不会只杀这二人。”
“还想扭转乾坤,借此传扬赊刀一派?”桑沉草轻嗤,“你又算得上什么善意细心。”
奉云哀不与她争辩。
但桑沉草还在慢调开口:“以你一人,是对抗不了那些邪魔外道的,依我看,你还不如自己当那折花人,将瀚天盟直接拿下,你功夫不差,如今还藏了几分?”
奉云哀听出对方话中深意,冷冷道:“我无心争魁,人不是我杀的。”
“那我说,人也不是我杀的。”靛色垂帷后,桑沉草虚眯双眼。
奉云哀抬起自己那同样也绕了一圈白绸的手腕,道:“既然如此,你也看住我,这样你我就更要同行了。”
“一根筋。”桑沉草嘁一声。
“林掌柜假死一事……”奉云哀垂眸。
“林杳杳假死之事,可莫要随意声张,否则那小丫头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隔天就送死去了。”桑沉草幽声,“你我都被骗了,林杳杳肯定是有武功的,藏得比死人还牢。”
奉云哀不再出声。
“不是要去黄沙崖?”桑沉草嘴角一提,“走不走?”
奉云哀来时本也无甚行装,离开时自然两手空空,只身上刀剑在风中啷里啷当。
杳杳客栈愈发寂寥,就连伙计也不再忙碌。
事到如今,住客不论是不是江湖人,都已几乎退房。
那小丫头站在林杳杳昔日的位置,有少许手忙脚乱地翻着账簿,一边在簿子上写字,一边退回押金。
丫头看这两位女子亦要退房,怵怵道:“我方才听到,你们要去黄沙崖。”
“怎的,我们可不带累赘。”桑沉草直言。
丫头抿一下嘴唇,低头说:“姐姐不是极恶之人,她定是被坏人蛊惑了,我不知道什么逐日教黄沙崖,也不曾听说过问岚心,但……”
她泫然泪下:“恳请两位,找出那背后之人,我姐姐是不无辜,但她何尝不是被恶人坑骗了!”
奉云哀敛了目光,不喜看人落泪。
桑沉草轻笑道:“就算没有逐日教,她也会杀沙匪一伙和虎逞,她十年前就想杀,如此又算什么坑骗。”
丫头怔住。
大漠上常有商队行经,往来的人总是不同,而这一路上仅这一家客栈,想必无需多久,命案一事,就会被深埋在黄沙之下。
驼铃和奉云哀身上的刀剑齐鸣,黄沙间的白靛二色,好似大漠中罕见的花。
此时尚早,好在两人都有帷帽作挡,如此即便驼行慢慢,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两人不在同一匹骆驼上,相距一远,白绸便会扯得很紧。
桑沉草在后方环臂坐着,后背挨着驼峰,晃晃腕子道:“牵着这东西,骆驼走得也拘谨,不如等出了这沙河,再牵回来也不迟。”
白衣人回头睨她一眼,不应声。
“长路迢迢,不如说说你的宗门?”桑沉草意味深长,转而笑道:“忘了,你宗门只剩你一人,说起来怕是要触景伤情。”
奉云哀垂下攥了白绸发带的手臂,烈风一个呼啸,纤细的肩臂全被勾勒出来,她冷冷道:“你有宗门么。”
为拜师学艺去到黄沙崖,结果在黄沙崖碰壁,落了个空,听似连宗门都没有。
桑沉草说话总是夹枪带棍:“也比曾有过,到最后痛失所有要好。”
“不是曾有,我的宗门从未消失。”奉云哀道。
“回忆起来,还不是梦幻泡影?”桑沉草嗤笑。
奉云哀不愿再理会身后之人,循着直插在黄沙中的指路木牌,一路走出聆月沙河。
从日落到夜色充天,原还嫌厚的裙装,竟显得有些单薄了。
一旦离开沙河,骆驼便不是那么好使,两人不得不在临近的集市换上两匹快马。
期间那细细一根白绸不曾松过,马舍的人看了又看,出于此地往来的江湖人士众多,他料想这应当是高手间的比划,便也没有多问。
这地方的马匹可不便宜,奉云哀取出钱袋时微微一滞,那瞬息的停顿恰好被桑沉草看到。
钱一付,马舍主人便兴高采烈将缰绳交到两人手上。
奉云哀本想上马,不料桑沉草反将白绸拉紧,将她拽得往后一个趔趄。
当即,温热气息落在耳畔,奉云哀一时不解,用这白绸,究竟是谁牵制谁。
桑沉草嗓音低低:“我看你这满身的刀剑也别赊了。”
“何出此言。”奉云哀目光往后一瞥。
卖了。”桑沉草逼得近,实则是在打量奉云哀身上的刀剑,啧啧赞叹:“刀剑上镶了不少珠玉,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落到我们头上。”
“我们?”奉云哀又不解,就算刀剑上的珠玉再多,又与此女何干。
桑沉草自然而然道:“见者有份。”
根本就是强盗行为,尽管此女仅是开口,还未动手。
奉云哀微转手腕,往身后震出一掌,挨近之人不得不后撤一步。
“一言不发就出手?”桑沉草不怒反笑。
奉云哀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我们只是同行,还未到有福同享的地步。”
“是你硬要与我同行,自然得担负我的吃穿用度。”桑沉草悠哉上马,突然很好奇,那白色帷帽下的一张脸,是不是也一样冷漠无情。
奉云哀才不答应,声也不应便轻踢马腹。
马儿一个蹬腿,立刻奔出马舍,而因两人之间有白绸相牵,在后的那一匹马不得不飞驰跟上。
骑上马,寒意铺天盖地而来,奉云哀忙不叠运转内力护体。
她往后投去一眼,看到后方那靛衣人,竟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内力是半点也不施。
也不知是早已习惯,不惧严寒,还是毫无知觉。
第15章
此等荒凉之地,日出日落仿佛两季,天色一暗,路上便渺无人烟。
往南再行十里才至黄沙崖,一路上虫蝎众多,奉云哀见之便避,根本不容它们近身。
后边那匹马完全是被牵着跑的,就连马上之人,也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连缰绳也不牵。
“这么怕作甚,不怕死人,倒怕虫蝎?”桑沉草在后面哧地一笑。
奉云哀轻捏身侧薄刃,歘地将之弹出,只瞬息,沙间冒出的蝎子便被截成两段。
她继续策马,踢起马腹便道:“听闻黄沙崖的问岚心擅养蛇蝎,并驭之有道,这方圆十里,几乎所有蛇蝎都是她的耳目。”
“从哪听说的,怎我在这沙河多年,还从未听说过。”桑沉草反倒抽出腰间软剑,将沙中蝎子一挑,直接将之捞到面前看。
“你!”奉云哀蓦地扭头。
再一看,蝎子还未来得及蛰人,就被桑沉草甩了回去。
“别慌,我又不是不惜命之人。”桑沉草又把软剑缠回到腰上,“还听闻那问岚心精通毒术,所养蛇蝎都有剧毒,是不是?”
奉云哀敛了目光,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冷声:“既然你也有听说,那又何必问我。”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将腕上白绸扯紧,害得前边的马陡然停滞,差点一个踉跄。
突然打顿,奉云哀猛地往前一个倾身。
“知你不曾来过此地,定也不识路径,那黄沙崖我去过,较近的路得横穿黑风潭,能省下一半脚程。”桑沉草终于牵起缰绳,令身下马匹急急掉头,随之便优哉游哉地往黑风潭去。
牵制者反被牵制,如今两方一换,成了白衣人被拉着走。
奉云哀隐约听说过黑风潭,只是书中记载过少,字里行间似乎只有危险二字。
“跟我走。”桑沉草拉紧白绸发带,“万不会害了你。”
奉云哀已起戒心,此女本就行事诡谲,说的话自然也半句不可信。
只是她别无选择,其实在出了马舍后,她便隐隐乱了方向,而此时天色已黑,又是浓云遍天,连月与星都瞧不见,更辨不出东西南北。
远远的,看见沙丘渐矮,周遭嶙峋山石越来越多,枯木到处张牙舞爪,好似百鬼出行。
黑风潭近在眼前,不料潭中无水,竟是一片干涸之地。
周遭簌簌作响,似乎有东西在暗中出没。
奉云哀神色微变,两指已经捏在腰间的薄刃上。
一路过来,她原本缠了满身的蝉翼薄刃,如今竟只余寥寥几片,全都是用了便丢,无一收回,分明弃之不惜。
“你故意引我前来。”奉云哀只一抬臂,银光便从掌中飞出,将一条花斑毒蛇死死钉在枯木上,“你与问岚心究竟是什么关系。”
桑沉草也在有条不紊地除杀蛇蝎,好像将之当成玩乐,举止间不见慌乱。
待远处蛇蝎已不再冒头,桑沉草才道:“我上次来时尚处白日,那时哪有这么多毒物,不过我听说,问岚心只消离开黄沙崖三日,周遭蛇蝎便会疯如群魔乱舞。”
这倒也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正因如此,鲜少有人敢涉足此地。
“这些蛇蝎如今正狂着呢,看来我们此去黄沙崖,定已找不到问岚心的踪迹,这说不定就是她离开黄沙崖的第三日。”桑沉草心不在焉。
奉云哀冷声:“或许这是她的藏身之计,她能使驭诸蛇蝎,自然有办法令之癫狂乱道,你想为她隐瞒行踪?”
“一根筋。”桑沉草嗤笑,悠悠转头继续穿过黑风潭。
奉云哀当即估不准,此女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想为问岚心隐瞒,就在她正要跟上之时,一束银光直逼脸面。
是银蛇?
不,是剑!
桑沉草的剑比奉云哀想象中的更要快,她的手方才还牵在缰绳上,只眨眼之息,腰间白刃竟就破空而出。
剑光如虹,似乎能穿透薄薄白帷,直取她凛凛双目。
奉云哀仰身避开,后背几乎抵向马身,但见她腰身一勾,竟又直起身来。
只是软剑毫无章法,即便奉云哀已经拔剑,也显得略微有心无力。
长剑刚刚挡上,另一柄柔软剑锋便好似无骨的蛇,剑梢叮声一拐,再度袭向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不得已连连回避,松开缰绳的手运起掌风,猛朝靛衣人振去。
靛衣人抬掌相对,两股路数完全不同的真气一个对击,震碎了缠在各自手腕上的白绸。
一滚烫炙热,一凌寒冷冽。
滚烫的真气紫如淬毒,寒凉那方恰似玄冰。
两股气劲震荡开来,逼得周遭枯木齐齐折腰,那些蛇蝎残尸,哗一声被掀到数十尺外。
就在白绸崩裂的一刻,靛衣人腾身而起,看似又要震出一掌。
奉云哀抬臂蓄势,不料对方根本没有多动内力,而是巧妙避开,凌空一个倒转,作势要从后出招。
万不可能令后背受敌。
奉云哀还未回头,手中剑已从腰边刺出,此时如若有人在后边逼近,必免不了要挨她这一剑。
偏桑沉草剑走偏锋,她本意落座奉云哀身后,此时不再坐了,而是踢上马臀,令奉云哀一时乱了阵脚,不得已翻身下马。
桑沉草逮到时机,不为杀人性命,而是以软剑挑起奉云哀的帷帽,令那皎皎之颜,不得已袒露在夜色之下。
帷帽被烈风卷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枯枝上。
容颜无遮无挡,但桑沉草还是未看完全,只因白衣人合上了双眼。
奉云哀长发披散,此时紧闭双目,握着剑静站不动,好像任人宰割。
如此白裙翩翩,恰似夜昙化人。
桑沉草轻哂,又持剑使出杀招,就连剑气也因有真气相傍,而变得灼热非常。
生死关头,奉云哀倏然睁眼,正想往旁撤步,那熯热剑气竟就消失无形,当真收放自如。
一只手伸上前来,温热的指腹轻飘飘落在她的眼梢。
“灰的。”桑沉草逼近端量,惊叹道:“好漂亮的一双眼,你是外疆人?”
奉云哀不动声色,一双灰眸不同寻常,乍一看好似毫无光彩,在夜间根本就是能蛊惑人心的鬼物,偏她神色凌凌。
“你根本不是赊刀一派的后人,赊刀派一心牵系中原武林,技艺武功从来不传外人。”桑沉草万般肯定,“难怪你不通卜算,问则避之。”
奉云哀依旧沉默。
桑沉草掀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眼下两颗痣尤为惹眼。
她开口胡编乱造:“我知道了,就好比我想拜问岚心为师,你想进赊刀派是不是?那你实在厉害,人还未得进,便已声称自己是赊刀后人了。”
这算台阶么。
迟疑片刻,奉云哀冷冷说:“是。”
第16章
灰眸实在罕见,即便是这边疆境地,来往的外疆商贾众多,也极少见得到这么一双眼。
瞳色那么淡,像是一抹雾,一吹即散,很是无情。
奉云哀静站不动,眼里晦意越来越深,连带着眼梢眉尾,都好似要结出寒霜。
夜里寒凉,薄薄白衣越发抵挡不住冷意,缟袂一掀,便如同仙人遗世,尤其她乌发飞扬,更像是要奔天而去。
只两人凑近时几近交叠的气息是热的,寂寂中的生息,似乎也仅存于此。
桑沉草忽地笑了,她拉下遮了半脸的面纱,彻底将容貌展露出来,说:“冷着脸作甚,是不想给人看见?那容你也看看我。”
奉云哀心下的万语千言,一时间好似被堵在隘口之中,不知该如何宣泄。
但她稍许有些意外,此女似乎只惊诧于她灰瞳的奇异,口中竟连半句恶语也没有。
面纱哗一声从桑沉草手中抽离,一下就被风卷得没了影。
靛衣人果真妖异,就算脸上笑意淡却,唇角也仍是弯的,像噙着两分挑衅嘲弄。
如果说奉云哀像遗世之仙,那桑沉草便是这荒漠中的妖鬼。
桑沉草看对方眼底凉意淡去一分,又哧地一笑,说:“哪来的刀疤,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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