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口中就有真话?”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忖思片刻,竟颔首:“倒也还是有的。”
“你……掀我帷帽作甚。”奉云哀依旧不动,似被点住了穴道,就连喉中出来的声音,也带着莫名梗塞,“看到我的眼,又作何感想?”
“想看,自然就掀了,既然要同行,何必遮遮掩掩。”桑沉草没有退后,甚至逼得愈近,压根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这双眼还是动一动好看,否则像瞎子。”
眼眸不转便显木讷,尤其这眸色灰淡,的确像极瞎子。
“转一转罢,别叫人想欺负。”桑沉草抬起手臂,冷不丁又碰上奉云哀的眼梢,像对待一件用来打发闲暇的器物。
她眼中好似没有活人死人之分,不管是活生生的林杳杳,还是尸骨寒凉的虎逞,都不过是漫漫长日中的一个乐子。
听到这话,奉云哀一双眼眨也不是,不眨也不是,良久,索性瞥到另一边。
桑沉草终于退开一步,施出内力,将远处挂在枯枝上的面纱勾了回来,但她没有再将面纱系回脸上,而是叠了两下,不由分说地往奉云哀身前比划。
奉云哀正要退,那薄薄轻纱已近在眼前。
“你那帷帽,我不过设计一掀,就飞远了,不经用。”桑沉草嘲谑。
面纱变作目遮,在奉云哀脑后系了个结,不垮不勒,恰能挂住。
但这么一来,奉云哀便看得不真切了,只隐约能看到些许轮廓。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摘下,手就被桑沉草按住了。
“既然同行,可别因为你一双灰眸,就害得我也深陷水火。”桑沉草捏住奉云哀的一截腕骨,近乎碰及虎口。
奉云哀神色骤冷,掌中凝起气劲,不夹杀意地震向桑沉草。
当即一寒一热两股真气又互相冲撞,冷愈冷,燥愈燥。
桑沉草倏然收手,步伐诡谲无比,分明是要让奉云哀扑空。她是以退作进,好将对方攻势一一化开。
察觉到此,奉云哀当即收手,不料桑沉草又捏向前,此番还得寸进尺地按在她的经脉之上。
“不害你。”桑沉草游刃有余,只钳上一下便立刻松开,毫不拖泥带水。
奉云哀心觉莫名,她腕上余有温感,忍不住拂了一下。
“你先天不足?”桑沉草哂着,“经脉细弱,游走的内力倒是强劲,就不怕将自己折腾个半身不遂?”
奉云哀不作声,素色目遮下,眼波凛凛胜刀。
桑沉草乐呵转身,将自己原先骑着的那一匹马牵来,而奉云哀的那一匹,早前被她一踹屁股,已不知奔到哪去了。
“你真气运转的路数,让我想到一个人。”桑沉草悠悠道。
“谁?”奉云哀寒着声。
“奉容。”桑沉草翻身上马,朝奉云哀伸手。
白衣人站在马下看她,并不领情。
桑沉草继而又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奉容,自然也不曾与她交过手,她的路数如何,全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如何算数,你要想胡说八道,那我也能。”奉云哀勉为其难翻身上马,与身前人微微间隔开来,绝不相贴,冷冷道:“你的武功路数,也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桑沉草乐悠悠的。
“问岚心。”奉云哀稍作停顿,“不过我从未见过问岚心,也不过是听来的。”
桑沉草轻踢马腹,在马匹嘶一声奔出黑风潭的时候,笑道:“拾人牙慧。”
奉云哀不出声辩驳。
黑风潭本就凶险,而这一路过亦非大道,更是一个人影也瞧不着。
黄沙崖恶名在外,却不是因为黄沙崖的主人穷凶极恶,只因问岚心惯养五毒之物,又自创毒典无数,传言在黄沙崖附近,连飞沙都挟毒。
问岚心倒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莫说害人了,在退隐后,她便从未露过一次面。
常有人怀疑,问岚心是不是默不作声就下了黄泉,但谁也不敢深入黄沙崖一探究竟。
也正因问岚心擅使毒,又有着断魂针的别称,奉云哀愈发怀疑,问岚心没死,甚至还要重出江湖了。
过黑风潭,越过拂风丘,继续往南便能见到连片的山峦,黄沙崖就在此地。
奉云哀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自从涉足沙河后,她便常常惊叹于荒原沙海之美。
这不同于绿野丛生且人声鼎沸的中原,此地荒凉萧瑟,却又毫无死气。
在艳阳初升之时,反倒有种别样的壮阔生机。
“黄沙崖。”桑沉草手指远处,在毫无标志物的状况下,竟能一扯缰绳,笃定地驱使马匹扭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马停顿起步全凭驭马者的心意,毫无预兆,极其突然。
奉云哀本还想拉开些距离,不料事发突然,几次不经意就贴近靛衣人的后背。
她更加确定,此人若非功法古怪,那便是体魄异于常人,否则身上怎会如此之烫,却又不曾露出病恹恹的一面。
“如若问岚心在,你当如何?”桑沉草忽然问。
奉云哀静了少顷,本是仔细思量了的,但想到桑沉草此人来历不明,说话又惯常难听,索性道:“先见了再说。”
桑沉草回头:“你不是赊刀一派,难道中原传出了什么风声?你真觉得武林必将有难,而武林之乱,是因问岚心而起?”
话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惊叹和调侃。
“我只是想见问岚心,客栈之事还未查明。”奉云哀多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
第17章
“你想见问岚心,问岚心未必想见你。”桑沉草悠慢开口,“问岚心可不是谁都能见得到的。”
“你如何知道?”奉云哀再起疑心。
桑沉草有些幸灾乐祸:“我不是说了么,我找过问岚心,没找着,所以你也别想找着她。”
奉云哀根本不信。
马匹被踢了一下,越发使劲向前奔,在穿过一片枯木林后,沿着极其狭窄的崖下小道,朝不明前路的幽暗处奔去。
策马者又道:“知道这在旁人口中,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奉云哀眼前蒙着纱,本就看不真切,如今奔向晦冥地,正好像误入迷瘴,越发辨不清方向。
“鬼门关!”桑沉草语气轻飘,将这三字说得何其诡谲。
世人眼中,这黄沙崖的确与阎王殿无异,进来便是死路一条。
但见远处山壁,那些泥沟和山石间,密密麻麻净是蛇蝎。
在听见马蹄声后,虫蛇纷纷露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犹如拦路者。
奉云哀远远观望,切身感受到问岚心之可怖。
当年问岚心也算是叱咤武林,位居江湖册前列,四处树敌无数,却在一夜间隐退于黄沙崖。
江湖中常有初出茅庐者,自然也会有人退隐,但退隐者即便无心参与江湖事,也即难与江湖武林完全割断。
有心隐退,却免不了旁人主动进犯。
仅问岚心这般的,靠这险峻凶恶之地,做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有不要命的,才敢来寻她。
满壁的蛇蝎如若全扑上前,擅闯者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它们多到……
能称得上无孔不入。
奉云哀越发怀疑这靛衣人的身份,明明是擅自闯入,竟不惊不怵,甚至连虫蛇都好像在为之让路。
桑沉草忽然道:“看样子,问岚心似乎也想见你。”
“何出此言。”奉云哀早不信此女颠三倒四的言语。
桑沉草只手牵着缰绳,抬臂朝远处山壁上指,颇为愉悦地笑说:“有虫蛇夹道欢迎!”
奉云哀只觉得后背隐隐冒出寒意,如果说这些虫蛇都是问岚心的耳目,那问岚心必已清楚她的所在。
而问岚心此时不出手,多半还有取她性命以外的念头。
又或者,问岚心确实不在。
“你来过几回?”奉云哀警惕问道。
“若我说,这是第二回,你信不信?”桑沉草笑得肩都颤了,倏然拉紧缰绳,害得身后人冷不丁挨上前。
太烫。
挨近的一瞬,奉云哀彻底感受不到方才涌起的寒意,这不知这人身上怎会这么烫。
奉云哀当然不信,她不觉得这些虫蛇避让是因夹道欢迎,虫蛇无情,却会惧怕。
它们……似乎有几分怕这靛衣女子。
桑沉草改道往下走,在迷宫般的山峦谷底穿行,进入了一片尤其古怪的绿洲。
此处的草木生长得很是突兀,与黄沙界限分明,但它们郁郁葱葱,还徐徐飘出清香,绝非幻象所致。
奉云哀怔住,她不曾在任何籍典上看到过关于黄沙崖内部的记载,书上只单是写,要如何才能抵至黄沙崖。
不曾想,黄沙崖下没有黄沙,反倒葱翠飘香。
也不知此等炙炎干旱之地,如何生得出这么苍翠的草木?
奉云哀拔剑去挑,以剑尖穿透绿叶,将之带到面前。
“是真的。”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掐住叶片凑近闻,闻到青涩的泥腥味,果真是从地里生出来的。
观叶片色泽脉络,竟长得比中原官道上的许多树还要好,好似有人精心料理,不曾疏忽一日。
奉云哀越发觉得古怪,尤其眼前连一条踩踏出来的小道也没有,仿佛这里的草木单靠天生地养,无需旁人浇灌。
隐藏在葱郁杂草中的蛇蝎怕是只会更多,偏它们没有突然进犯。
奉云哀看向前边,目光便冷不防触及眼前人略显沉黑的后颈,那挽起的头发间露出两颗极小的痣。
她无端端冒出一个念头,此女身上的痣,似乎还挺多。
奉云哀转而又想,虫蛇不敢近这人的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惧怕那热得惊人的功法体质。
再凝神,便见远处有阁楼,阁楼傍山悬立,底下有黑魆魆的洞窟,也不知洞中藏着什么。
步至此,问岚心怎么也该出现了,可奉云哀依旧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活人气息。
此地除了她与这靛衣女外,再无旁人。
桑沉草勒住马,歪头朝半山腰上的阁楼打量,笑问:“你去叩门,还是我去叩门?”
奉云哀凝视桑沉草片刻,可惜隔着白纱,神色再如何凛冽,也叫人看不真切。
她唯恐这是陷阱,但人已至此,其实她没那么怕。
桑沉草便好整以暇地立着,那闲散的姿态,仿佛此间主人。她眼一弯,眼下两颗极小的痣便好似钉子,似要仅凭目光,将人死死钉住。
奉云哀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四处肆无忌惮行走,不在乎旁人生死,就连出招迎敌,也在拿自己性命做戏。
这与她从书上学到过的,从旁人口中听到过的,全然不同。
世间怎会有如此之人。
素纱下,奉云哀的眼倏然一转,摘下身上薄刃掷向远处。
百尺之遥,即便是烈风中的轻飘黄沙,也不能一息即抵。
偏那裹挟在浑厚真气中的薄刃,嗖地急袭向前,好似要划破苍穹那般,又好比从崖下振翅上扑的鹰,猛地钉在半山腰的竹门上。
笃的一声。
奉云哀几乎屏息,她打定主意要见问岚心,此番不请自来想必已引问岚心不悦,她压根不怕火上浇油,将问岚心彻底惹怒。
只是预料到的种种全都没有发生,薄刃钉在竹门上后,周遭依旧静谧。
风动,草木动,唯独没有人声。
奉云哀能肯定的是,此行是这靛衣女子带她来的,她当下做的种种,都与此女脱不开关系,她们此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她此番出刀,此女竟不阻不拦。
可想而知,此女不光不怕遍山的蛇蝎,也不怕问岚心。
桑沉草哧地一笑,当真从容,指着远处竹楼便说:“主人不在,进屋瞧瞧?那醒神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万不可能一试即成,也不可能只做一点留存,如果问岚心真的做了醒神散,此地定会留下痕迹。”
奉云哀静了片刻,看* 着对方道:“你想引我进去?”
“非也,只是我亦好奇。”桑沉草已经动身,朝高处竹楼掠去。
竹楼两层,她去的是为上一层。
奉云哀万不可能容此女消失在自己眼皮底下,当即跟上前,落地时擒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袖。
桑沉草却在此时嘘了一声,压着嗓道:“主人来了。”
奉云哀僵住,首先想到了问岚心,随之才听见远处嘶嘶作响。
是蛇。
桑沉草抽出袖口,忽一震袖,袖中银光一现,一枚暗器将檐上垂头的蛇削成了两半。她乐呵一笑,说:“看来不是主人,也是客。”
一语双关,此时奉云哀便也是那个客。
暗器比风还快,比雷电还疾。
奉云哀环顾四周,冷冷道:“你还藏了几分内力。”
“你呢。”桑沉草将方才震出暗器的袖口敛于身后,斜倚在柱子上问:“你又藏了几分?”
第18章
两人连彼此间的真名真姓都不知晓,自然还未到露底的地步。
尤其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奉云哀朝远处那断成两截还微微挣动的蛇投去一眼,抚上腰边剑柄道:“你不是已经试探过了?”
“我有没有窥探到,你心里有数。”桑沉草归家一般哂着打开门,竟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生怕屋中涌出蛇蝎,奉云哀退后半步。
竹门嘎吱打开,里边莫说人,连蛇蝎都没有,寂寂一片。
“江湖册中,问岚心独来独往,不曾听说她还与人共居。”奉云哀看着眼前人进门,随之才踏进屋中。
这竹楼有上下两层,上层布了床榻和座椅,看似是寝卧。
竹楼巧妙,卧房有主次之分,分明是有人与问岚心共住在此地。
“只要问岚心不往外说,谁能知道她与谁住。”桑沉草翻箱倒柜,毫无谨慎小心,说好奇亦像好奇,但又未免太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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