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看着他,又看了看白满川,白满川对着她摇了摇头,芍药便咬着唇和他一起出去了。
人都走了,四周也静了下来,不知怎么的,储亦尘总觉得这些轻纱像极了白幡,晃动着、招惹着人的魂魄,闻着室内的药香,他恍惚地掀开了轻纱,缓缓地靠近了床。
在这片须臾的净土之中,他几乎要以为温若只是像以前一样睡着了,等到明天就能醒来。
可是,明天——是一个多么没有盼头的词。
一炷香之后,芍药看见储亦尘从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
她刚想和他说话,可储亦尘却和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径直绕过了她,独自朝外走去。
最终,她只是张了张唇,没有说出话来。
屋内突然传出轻微的咳嗽声。
芍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惊喜:“少主!少主醒了!”
第093章 讣告
温若醒来的消息传到白水城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秋月白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也不知道白满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但温若醒了是事实,只要醒了,就还有好转的希望,其他的一切好说。
眼下,还有另一件事等着秋月白去做。
——杀玄机道人。
据说是因为玄机道人与得意楼最近有生意上的争执,时玄兰已经忍不了此人再活下去。
一杯酒下肚,秋月白冷静地按着二十四桥,恍然间如时光轮转,回到了十年前他还是明月夜的时候,那时年轻稚嫩,杀人时仍然懵懂,今朝刀在怀、酒入喉,岁月倥偬,看透了很多,但仍然有些看不破的在心中。
只是,暂且还先不要纠结那么多了。他在心中说。
风萧萧,雨潇潇,红枫坠落石板桥。
他拿上刀走了。
三日后,汴水城。
起初只是一个普通的下着小雨的清晨,道童像往常一样拿着扫把去庭院清扫落叶,然后他就看见了这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一幕。
——一具无头的尸体,斜斜倒在一颗红枫树上!
地上掉落了剑与拂尘,剑被红枫叶盖住,拂尘掉在泥水之中。
目光随着一片红枫叶缓缓飘落,最终落在尸体脖颈上的断痕上,道童颤抖着从喉咙里扯出来一声恐惧的尖叫:“死——死人了!!”
宁静的清晨被血腥味打破,枫叶还在掉落,落在尸体上,一时间分不清是鲜血更红还是枫叶更红。
而那颗枫树的树干之上,有几个字干脆利落的刻着。
——杀人者,得意楼明月夜。
雨还在下,隔断了消息的传播。
玄机道人的师弟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花胡子男人,他知道自己的师兄死后便火速来到了得意楼讨要说法。
时玄兰与他对坐,倒茶,喝茶,看着面前这个人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今日必须将明月夜给我交出来!”
屏风后有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坐在那里擦刀,一遍又一遍地擦,不厌其烦。
一个木匣子摆在桌子上,散发着血腥味。
时玄兰为对面的男人倒了一杯热茶:“真人且消气。”
“喝什么茶?!人给我气就消了!!”
时玄兰慢慢:“……人不能给你?”
玄妙道人怒火中烧:“凭什么不给我?!他杀了我的师兄,我就非要让他赔命不可!!”
茶香无法冲淡血腥味,但血海深仇却未必不能冲淡。
茶气蒸腾的雾气中,时玄兰淡淡说:“……只因他是明月夜,而你本来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听到这句话后,玄妙道人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居然慢慢变得平和,他冷笑:“你凭什么这么说?死的人是我的师兄,我为他报仇,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屏风后的人刀入鞘。
“那……倘若我说,杀玄机道人对你有好处呢?”
他声音如流水,慢慢继续说:“玄机道人的徒弟才二十出头,上面还有你们一干长辈,你又是长辈中年纪最大的,他死了,你说谁能得到玄机观?”
玄妙道人的呼吸慢了。
时玄兰又说:“非你莫属呀,道人。”
茶杯搁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在安静的室内中显得格外明显。
玄妙道人笑了:“……如此,我不得不担此重任。”
时玄兰:“必须是道人才是。”
玄妙道人:“倒是多谢楼主点醒。”
时玄兰笑了:“道人来这一趟岂不本就是为了我这一句话?”
玄妙道人:“哦?”
时玄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首先发现玄机道人尸体的人已经被道人管住了罢?消息都没传出去,玄机道人只是死了,怎么死的,都由道人决定。”
玄妙道人微笑:“那颗枫树,已经被雷劈得看不出来原样了。”
时玄兰:“下雨了,打雷就是应该的。”
玄妙道人:“师兄练功圆满,得道了。”
时玄兰:“这也是好事一桩。”
玄妙道人接着道:“他留下一封书信,要我接任观主。”
时玄兰:“情理之中。”
玄妙道人摸了摸胡子:“如今,我只需要把他的头带回去。”
时玄兰将桌子上那个木匣子向他那边推了推:“请。”
玄妙道人大笑,带着匣子离去,如得至宝。
屏风后面的人露出半边身子,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浓密的眼睫毛在脸上投落一片阴影。
杀人是刺客要考虑的事情,但是善后不是。
时玄兰感觉到了秋月白的目光——为他善后这件事,自己已经很熟练了。
他说:“得意楼这些年暗杀的勾当做得少了,没有你在,我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倒掉凉了的茶水,背影很直,语气缓缓:“如今你回来了,我就想,我们得做些什么,以物换物固然稳妥,可也难免会碰见心怀不轨之人,若不杀人,就只能被杀,而苍生愚昧,有些东西不能落在外人手上。”
秋月白没有说话。
时玄兰笑了一下:“总有人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是在得意楼不能得到的,我也是这样觉得——刚刚玄妙道人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秋月白:“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时玄兰:“我还没有。”
秋月白:“可见得意楼不过如此。”
时玄兰慢悠悠道:“你这样说,可见你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妨告诉我,让我替你拿。”
秋月白道:“不杀人。”
时玄兰莞尔:“那难怪你这样想——确实做不到,这个世道,这个江湖,没有人不杀人,甚至是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不死人的地方不能称作江湖……你懂吗?”
秋月白的目光落在二十四桥身上。
非得杀人不可么?他想。
“你说你不喜欢陆绯衣,可你说话时眼睛却并不是那样说的。”时玄兰又说:“你喜欢他,但他也杀人,甚至杀得不少,他讨好你、卖乖撒娇,你看见他温和可亲的一面——可他真正的面目你知道么?”
“……你知道的,可见你也不是那么排斥杀人,而且这么多年,你已经习惯了,既然习惯,又为什么不顺从命运的安排?”时玄兰这时候开始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好父亲了,引导着秋月白接受他的思想:“有人杀人只是为了杀人,有人却不是这样,譬如你,譬如我,我们杀人是因为有人在阻止我们,所以他们该杀——挡路者该死,贪婪者该死,愚昧者也该死。”
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时时玄兰也是这样对明月夜说话的。
秋月白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抱着二十四桥。
时玄兰又说:“若你到了不得不杀人时,你还能忍得住不杀吗?”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布帛,放在桌子上。
秋月白心中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背后凉飕飕的。
他拿起那张布帛。
打开,人愣住。
“昨天夜里,清风城少主温若,病故。”
话语如寒风,平静又冷酷,时玄兰带着惋惜的口吻说:“这一封讣告送到得意楼,是专程给你的。”
话轻飘飘的落下,却如雷霆击地,秋月白看着那张墨迹鲜明的布帛,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死了?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他慢慢抬起眼:“……怎么突然就病故了??”
“世事难料不外乎如此,”时玄兰摇摇头:“据说前两天还好些了呢,谁知昨天晚上……”
顿了顿,他说:“阿月,你要去看看吗?”
沉默了许久,秋月白张了张唇:“……这是谁送来的?”
时玄兰:“当然是清风城的人。”
秋月白:“亲手送到这儿来的么?”
时玄兰:“自然。”
秋月白感觉呼吸阻塞。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手中布帛——素净的布料上字迹鲜明,即使再怎么怀疑,事实也就是如此了。
此时时玄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个问题:“你要过去看看吗?”
秋月白转身,闭目,缓了一口气,开口:“……去。”
他要亲眼看看,否则不会相信。
时玄兰点头:“我们一起去。”
秋月白已经听不进去他说的什么了。
他回去,手中还握着那一张布,脑海中一片虚无。
靠在门上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打开再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确定是病故无疑。
……死了?
温若……就这么死了?
不是前两天还好着吗?
院中红枫叶飘落,带着露水,沉重。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了很久很久,只觉得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觉得太虚假了——他不肯相信。
侍从路过时,问他:“公子,怎么坐在门口不进去?”
秋月白没应答,等到那侍从重新说了一遍之后他才道:“……没什么,进去罢。”
在凳子上发了会儿呆,侍从又送来素净的衣裳,他换上,又出了门,马已经候着,时玄兰静静地看着他。
“走罢,阿月。”他也说。
骑着马,赶了一天的路,这一天中秋月白总是在走神,好在也没人和他说话。
到清风城了秋月白还是觉得这个消息太虚幻,甚至想过这是否是什么其他的计划,但等到到了城主府,看着一群又一群穿着白衣的人走来走去,又走到灵堂看见摆在中间的棺材与烛火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不是做梦。
香燃了又续,周围有哭声,时玄兰去见温延侠了,他站在空荡荡的灵堂中间,心里想着一句话。
——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居然已经没有了。
第094章 私生子
死亡对于逝者来说是结束,对于生者来说,是一段绵延的遗憾。
秋月白垂着眼跪坐在垫子上,一点一点的烧着纸钱,等到手中的纸钱都烧完了之后他还跪了很久,站起身来时腿已经麻了。
从相识到分别再到重逢再到永久的离别,有些时候人会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突如其来,令人惊骇,令人慌乱。
本来已经要走出灵堂,可是突然有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一句“万一呢?”
——万一都只是……
他快步走近棺材,终于在里面看见了温若苍白而安详的脸,死了心,松开了扒着棺材的手。
……终于彻底相信了。
里面的人确实是温若没错,那张脸即使是失去了生机,即使瘦骨嶙峋……那确实是温若。
秋月白走出灵堂,在人来人往中看见了站在一边穿着丧服站着发呆的储亦尘。
他看上去老了些,又瘦了些,整个人都不怎么好看。
秋月白快步走了过去,叫住了他:“储亦尘!”
储亦尘看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的。
秋月白咬牙拽住他苍白的丧服:“温若……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说人已经醒过来了吗?
——不是说神医已经过来了吗??
怎么会……只是三天,只是三天人就没了??
储亦尘被他晃得一个踉跄,而后站定。
他没有立即回答,先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快速拉住秋月白往旁边走了点。
储亦尘缓了口气,脸色白如纸张:“讣告上说得很清楚了,病逝。”
“你觉得我会信吗?”秋月白低声道:“就算是生病,怎么会那么……”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就算是病逝,又怎么会那么突然?
储亦尘露出一个苦闷的笑,难看得像哭一样,他说:“世界上的事本就是如此,生离死别不过一瞬间,他就是死了,就算你,就算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可他就是死了。”
呼吸声都变得喑哑,融入残风之中。
秋月白皱眉还有问题:“若只是病逝,你为何要拉我到这里来说?”
“温若已死,我自然希望他的灵前安安静静。”储亦尘低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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