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白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忽然觉得很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是身体上的疲惫,但却远胜过身体上的疲惫,它让人觉得厌烦,苦闷。
再回头时,他看见白幡随风飘动,风卷着树叶与纸钱像天空飘去,脑中忽然回想起了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样在这一眼中过了万遍,最终,归于平静。
树叶与纸钱都落在了地上,被人踩了过去。
他又想起温若曾经对他说过,人生各有命——他被病困了一辈子,终于到了脱困的日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连储亦尘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
秋月白在房屋的阴影之下,静静望着灵堂,吊唁的人不少,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中间乌黑的棺材上。
恍惚之间,又好像看见了温若抱着琴温和地笑着,如那天在长亭之中一样。
他突然觉得,温若绝不可能死的那样简单。
可是心中又有另外一个声音——他本就病重,万一就是那么简单呢?万一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不肯相信事实,那又该如何??
秋月白几乎要觉得自己也病了,就像在石羊城的那一晚,他拔刀横在颈上。
“哥哥。”
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
那个声音的主人见他没有反应,又唤了一声:“哥哥,你也是哥哥的朋友么?”
秋月白愣怔回头,看见距离自己五步的位置之外站了一个麻布白衣少年,容貌很秀美,一双眼睛水润如小鹿一样,莫约十五岁。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长得居然有五分像温若。
少年又露出一个柔柔的笑,而这一笑又使那五分的相似变成了七分。
他说:“我叫温然,是温若的弟弟。”
秋月白看着他,脑中突然回想起那句话。
——温延侠有一私生子,近日已接回清风城。
却见少年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道:“你就是……明月夜么?”
.
“这是阿月。”
亭子里,几人对坐,温然坐在秋月白的前面,对他腼腆地点了点头:“我与哥哥已经见过。”
时玄兰坐在秋月白旁边,扇子遮着脸:“哦?那是好事。”
秋月白:“……”
温延侠也笑了一下:“确实是好事。”
温若离世,温延侠看上去表情有些阴郁,但却并没有那么伤心,他目光慈爱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因为日后犬子还得多亏楼主照顾。”
温然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个很胆小的孩子。
时玄兰温声说:“倒也没什么,孩子呀……我喜欢孩子。”
他轻笑,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当年在那么多人里,我就一眼看中了阿月,孩子多数都是可爱可怜的,阿月肯定也喜欢阿然。”
所有人都突然一下子全看向秋月白,他微微颦眉。
时玄兰莞尔:“好像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决定收温若为徒,从此之后,你二人便也算是兄弟——倒也圆了你与温少主的遗憾。”
秋月白愣了一下,收徒?
温然怯生生叫了一声“哥哥”,看向秋月白的目光中满是崇拜,这一眼几乎要看得秋月白浑身一抖。
——他顶着那样一张如此像温若的脸,拜了时玄兰为师,还这样唤自己??
简直要让人不可置信,而且时玄兰这么多年都没有收过徒……
温若一死,这人立马出来了,还能拜时玄兰为师?
他看向温然——那一双如小鹿一样的眼睛似乎扭曲了一下,从下垂变得逐渐上挑,最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望着自己,眨了眨眼。
其中流露出一丝丝诡异,但又瞬间恢复了正常,好像是秋月白自己看错了一样。
温然又唤了一声:“哥哥。”
秋月白站起身来,没有理会他:“我去陪陪温若。”
既然温若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与这些人待在一起。
他转身离去,很干脆,像他的刀一样。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很失落的样子。
时玄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秋月白一走,他的笑容都敷衍了很多,淡淡道:“既然如此,到时候温然就和我们去得意楼罢。”
微风轻轻吹拂,亭中人各怀鬼胎。
温然点点头,目光还黏在秋月白身上,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时玄兰暗中冷笑,不屑地扫了二人一眼,也离开了。
亭子里只剩下温然与温延侠。
温延侠仍然慈爱地看着温然。
温然突然收起柔弱的表情换作一声嗤笑,起身,晃晃荡荡没个正形地也走了,丝毫没有刚才那副胆小模样的影子。
亭中只剩下温延侠还在坐着。
.
灵堂内,烛火燃烧的味道与烟味、纸钱味融合在一起。
秋月白独自待了很久,直到温然走了进来,一并跪在旁边,和他一起烧起了纸钱。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少年,不语。
等到纸钱烧了好几把,少年才细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秋月白垂眸看着盆子里的燃烧的纸钱,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几乎要让旁边的人痴迷。
他淡淡说:“你哥哥死了。”
温然:“……”
他咬着唇道:“……我还没有和温若哥哥说过几句话,自从我回来,他便一直病着,爹也不让我见他,很多人都说,我是私生子,很可恶……哥哥,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秋月白仍然很冷淡:“我没有资格评价你,最有资格说这些的人已经死了。”
他抬眼看向温若的灵位,看向灵位后面的棺材,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
温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知道我很坏,我本不该回来,也许就是因为我温若哥哥才会病重,可我没办法,我没有和他抢东西的意思……”
“可是哥哥,我没办法决定我的出生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一个私生子……”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终于引得秋月白正眼看向他。
温然的话被他这轻飘飘的一眼堵在喉头,而后,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激动地跳。
他看我了。他想。
秋月白冷笑一声:“出去说罢,别在这里吵到他。”
“他”当然指的是温若。
温然心中的激动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褪去了大半的火热,他勉强笑了一下:“好。”
两人走到灵堂外的一棵树下,温然小心翼翼地说:“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在那里吵闹的……”
秋月白伸出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他比温然还要高一个头,此时垂着眸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年,十分给人压迫感。
他冷冷道:“你不必和我道歉,我和你没关系,如果你刚刚只是要和我说这些,那便不用再说了。”
温然的笑容彻底僵住。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对不起,你不要讨厌我,我知道错了。”
秋月白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他不想和温然说话,这任由谁都看得出来。
少年看着他的背影,想追上去,但心思在肚中回转好几次后还是忍下。
他咬着牙,十分不甘,又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反正,谁也逃不掉的。
第095章 拜入得意楼
温若下葬的那一天正是雨天,天气冷了很多,秋月白送到路尽头,站在一边看着黑色的棺木下葬。
他看着渐渐填平的土坑,目光居然有些涣散,想到离开这里,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叫温若的人了。
回来时,温然撑着伞追上他,手举得高高的,叫他等等自己。
秋月白没有等,这样一场雨是淋不死人的。
温然费力的跟着他:“哥哥,你等一下!我是有事要同你说!”
秋月白觉得自己大抵对温然还是带着反感的,毕竟在这里,只有温若才是他的朋友,而温然,某些层面上来说是站在温若的对立面上的人。
雨越来越大,温然的白色麻衣已经被打湿一片,他踩着水坑有些狼狈,吃力地一下子拉住秋月白的袖子:“这件事与温若有关!!”
秋月白被他拉住,停下,伞覆盖了头顶的一片位置,雨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
少年挽住他的手臂,喘着气,小声地说:
“哥哥,你有没有发现,储亦尘不见了。”
秋月白眉头微微皱起。
少年松了口气,又继续道:“白满川跑了,储亦尘去追他了。”
“温若哥哥是白满川杀的。”
“轰隆——”
雷声至,瓢泼大雨也至。
白水城,院子里。
屋内未曾点灯,全靠室外一点透过窗户的微弱的光照明,天气又冷了些,秋月白跪坐在地毯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脸色是如瓷器一般的白色。
他用布将二十四桥擦干净,然后收刀入鞘,将刀放在桌子上。
天入夜,他膝行,挪动着摸到旁边放着的灯,点燃,一股凉意从衣袍之下钻入,灯的火光带着些热度,照亮一小片地。
四周监视他的人好像都撤掉了,宽敞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也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湿漉漉的雨声,连虫鸣都消停了许多。
仿佛被世界都遗忘了一样,此刻,微暗的灯光映在他的脸颊上——下巴比起之前尖了一些。
陆绯衣的消息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他托花自落去查,但只查了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不敢将事情全部告诉她,而且花自落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到他手上。
等到雨停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秋月白提着衣摆点着灯走出屋子,向两侧的走廊都看了一遍,没有一个人。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秋月白总是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只是人偶尔也会有些难得的寂寞。
房檐在滴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滴答、滴答。
打湿了他的鞋袜。
他找到了那只翠蓝色的小鸟,已经被喂过了,它并不需要自己。
忽而走廊尽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把伞探出来,有一个纤瘦的人跟着伞一起探出来,他提着衣摆踩着木屐,“哒哒哒”的走动着,收起了伞放在走廊边上,遥遥的看见了举着灯站在远处的美人。
少年笑了一下:“哥哥!”
美人看见少年后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又反应过来,乌黑的长发晃荡了一下,人转身,顺着走廊往前走。
少年笨拙地提着衣裳往前跑,想要追上他,木屐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温若已死,储亦尘不知所踪,温然拜在时玄兰门下后清风城与得意楼的关系愈发紧密了起来,甚至于人住在了这边。楼主也对他很好,待遇上完全不输于明月夜,某些时候高调程度上可能还远胜于他。
再加上明月夜深居简出的习惯,便有人猜测揣度得意楼楼主有意将温然培养成另外一个明月夜……毕竟,逃走的回来了终究有了间隙,人总是以利益为先的。
若是其他人,被人抢了宠爱,只怕要恨死这个抢自己东西的人,但秋月白只是保持着不会主动接触的状态,同样,也不希望别人找他的麻烦。
背后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少年摔倒在地痛呼出声,美人终于皱着眉回头。
温然捂着手臂爬起来,小心翼翼看着他:“我、我没事……对不起……我太笨了。”
秋月白无奈站定,等他跟上来。
温然观察着他的表情,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走到他的面前。
这一笑,在昏暗的环境下像极了温若,尤其是秋月白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温若。
温然这几天经常来找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想和自己待在一起,完全就是小孩子心性。
但,某些方面来说,他真的很像温若。
秋月白不太喜欢他,可这一点真的没法否定,只是温然的性格好像更加腼腆柔软,像是什么小花小草,而温若则像松柏之类的树木,更有韧性。
很多人都很喜欢他,又因为他大概就是清风城以后的新少主了,对他多加照拂——那么多人想要讨好温然,他只爱粘着秋月白。
温然抱着刀,轻轻地说:“今天我有一招没学会,能问你么?”
秋月白问:“什么?”
温然比划:“就是相见欢……”
他说到这时很不好意思:“我学了两天,连第一招都学不会。”
秋月白皱了眉,没想到时玄兰居然连相见欢都肯教他。
——而且,温然这个样子,能一上来就学相见欢么?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淡淡说:“你现在应该练习入门的刀。”
温然咬着唇:“但是楼主叫我问你……”
秋月白偏头看他:“你学不会。”
他就这样简单的将这四个字说了出来,不带褒贬,只是单纯的说。
温然一怔,他看清了秋月白眼中的光,似月光早在白雪上,美丽冰冷又无情。
温然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他跟上秋月白,不甘心:“难道我努力也学不会么?”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不是努力就能学会的,等你练好基础再说这些。”秋月白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时玄兰将相见欢教给了谁。
温然在心里想,也是,明月夜本就是天底下难得的习刀的天才,天底下再没有这么适合学刀的人了,有人想超过他,得天时地利人和全部集齐……这无疑是很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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