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随在辇旁走着,低头回道:“王上,王宫礼法向来如此,不过有时也酌情改进。”
汉王笑道:“寡人早起更衣的规制是该改进改进了,明日就精减了些吧。”
闻喜听后,犹豫道:“王上……这精简宫规的事,可不好一蹴而就啊。这些年,王上的进学规制都是相国大夫亲力督制的,若突然改来改去,就失了您圣驾的威严了。”
汉王不耐烦的斜了闻喜一眼,又是这些令她反感的老生常谈,她道:“闻喜啊闻喜,先父王给你取名叫闻喜,可寡人从你这张嘴里倒没听过几句令寡人高兴的事儿!”
闻喜弯腰赔罪:“是老奴该死。王上您贵为一国之主,想要精进宫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需传相国大夫安排布置,您也放心不是么。”
汉王点点头,道:“也对,相国办事最令寡人舒心,寡人择日宣他来问话。”
闻喜听到这话,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从下向上偷偷看了一眼辇上的那孩子,孩子的侧脸泛着青涩又随性的神情,那眉宇和面庞,和先王与先王后是多么的相像啊。
闻喜蓦然想起先王临终前气息奄奄的嘱咐:“闻喜,闻喜,你要像服侍寡人一样服侍寡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他能顺利降生……”
闻喜回忆的正出神,就在这时,辇上的孩子又说话了,清澈单纯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闻喜,先父王进学那阵,也是这般吗?”
闻喜复低下头答:“老奴长随先王三十余年,不曾侍奉先王在汉王宫进学。”
“胡言!”
闻喜陪笑道:“王上,且容老奴细陈之。先王幼时长在王宫,贵为先太王长公子,然体弱多病,十岁前都不曾与诸公子一同进学。后汉郑交好,先太王送先王前往郑都曲沃城为质,郑国也送其长公子来沣都为质子,老奴即随先王旅居曲沃城十余载,郑王优待先王,专派鸿学博士为之讲学,* 如此。”
“原来如此……”汉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提起父辈的事,她总是饶有兴趣,在各种各样人的口中,先人们似乎总是一个个英明神圣、熠熠生辉的形象。
可不是嘛,谁又敢说不是呢?
她接着问:“既然先父王体弱,先祖父王为何还送他去郑国为质?”
“这……请王上赎罪,老奴不知。”闻喜躬身道:“先太王贤明果决,自有其道理,老奴一介阉宦,怎敢议论这等邦交大事。”
“喔。”汉王颇觉扫兴,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相国以前也为郑人,那么自然也是在郑国与先父王认识的咯?”
“……是。”闻喜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安,但刘枢没有听出来。
“如何认识的?是不是相国以前在郑王宫做大夫?寡人的先母后那时为郑国公主,应该也认识咯?”
闻喜听到这里,慌得额上冷汗都快沁出来了,像掩盖某种敏感的秘密一样,犹犹豫豫道:“王上,相国大夫之事,奴实在也不知……”
“哼!”汉王的小拳头锤了锤龙辇的扶手,大骂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么在王宫白待这几十年?寡人看你就是故意的,每次问起一些事都支支吾吾!莫不是寡人连亲生父母的事都没法知道吗?”
显然易见,这一句骂声过后,四周便是一片的噗噗跪地声和此起彼伏的恕罪声。
宫人们围着王辇跪了一圈,缩在地上,竭力表现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这已经成了汉王宫里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的戏码。
小汉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上,俯视着这一片趴在地上向她求饶的人。再一次的——与之前很多次一样——她幼小的内心突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凄惶情绪。
她还太小,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不能定义这种情绪叫什么,她只觉得闷闷的,很无力,胸口和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捂的她喘不过气来,憋的她眼眶发胀。她觉得有点莫名的无助,但又找不到无助的源头。
看看这些温顺的仆人们吧,一个个哆哆嗦嗦的跪在她脚下,看起来,没人敢伤害她,没人敢轻视她。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王,连三公觐见她都要乖乖跪拜,整个大汉国都匍匐在她脚下,她还有什么难过的?她还有什么无助的?她没理由无助啊!
每到这个时候,刘枢的脑子里总是乱乱的,想不出头绪,好像谁在她眼前放了一层纱,这层纱华丽又厚实,模糊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刘枢生下来就最厌无助感。
似乎是为了否定这种令她感到无助的情绪,她故意叫得很大声,像一个恼羞成怒的孩子那样,提高嗓门来宣誓威严:
“一个个都像哑巴,待寡人成年亲政,要统统重罚尔等!”
她这一声呵斥,自然引来了侍从们更加卖力的求饶,他们磕头如捣蒜,弄得刘枢更心烦,她挥一挥手,叫他们住口,赶紧送她去昭阳殿。
剩下的半程路,刘枢一直沉默不语,她无聊的坐在王辇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大早出门的活泼劲全没了。而那些随辇的侍从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就擦干了刚才挤出来的那几滴象征性的眼泪,麻木着一张脸,埋头趋行。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7章 骄恣(二更)
骄恣(二更)
王辇静默的穿过一片接一片黑压压的宫殿群,汉国五行尚水,尚黑,因此汉王宫里大部分的屋宇、瓦片、门窗、旗帜、栏杆都以黑色为基调,成片成片的黑色连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任何人第一次踏进汉王宫,仰望这些黑压压的高大建筑,都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战栗和惧意。
刘枢却没这感觉,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长大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将是她离开人世的地方,她对这里的环境早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亲切。她亲切于黑暗。
快接近昭阳殿的时候,她渐渐恢复了情绪,眯着眼睛靠在软垫上,看来很享受,作为一个无忧无虑又养尊处优的少年人,不愉快虽然频繁,但都是短暂的。
王辇平稳的行进在一条漫长甬道的中线上,甬道两侧是高耸的黑色宫墙,她抬头仰望,两面高墙的夹缝中露出“一条”天空。
刘枢望着这“一条”天空,今日的天空分外明亮,万里无云,蔚蓝澄净,偶尔有几只燕子飞过。刘枢看着这几只燕子从一道高墙迅速飞到另一面高墙,就再看不见了,也不知它们飞去了哪里,她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好像从没看过整片完整的天空。
一阵吵闹打断了她的思绪,王辇缓缓落下,伴随着殿内宫人的跪拜山呼,昭阳殿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洞开。此时刚过辰时二刻,刘枢从辇上起来,扶着闻喜探过来的胳膊走下王辇,她听到这位年迈的内侍长轻轻在她耳边谏言道:
“听闻新的归氏侍讲大夫博学广闻,王上今日所疑的那些,或许能问问归大夫呢?”
刘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瞧他一眼,随后满不在乎的回应:“善。”
今日的侍讲大夫总共来了六位,分列坐在殿两侧,一个个板着脸,像木头人一样,归灿坐在右手边最末一个位置。
起头一位年纪略长的为主讲大夫,名范黎,刘枢坐在上位,听着这位范主讲用他好像挂满了猪油的嗓子发出长篇大论而又单调的说教,只听了一会儿,她就不由自主的腻烦起来,脑袋晕晕忽忽,开始神游天外,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她本来想和归灿说几句话,但这种场合好像也没什么机会,更无聊了。
就她险些要趴在案上睡着的时候,朦朦胧胧中,瞟了一眼书案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春秋·骄恣》一篇,只觉得时间流逝的过分缓慢,她忍不住陷入了神游天外的无限循环中……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单调的说教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变了个调子,重复着叫着什么,刘枢迟钝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她。
“王上?王上?王上!”
刘枢从神游里倏然回神,还迷迷瞪瞪的,“啊……范卿何事?”
范黎正经危坐,肃然道:“老臣方才所讲句段,王上如何理解?”
刘枢垂眸看了一眼书案,有点尴尬,她根本不知道方才讲到哪一段了!归灿见状,也不由得为她捏一把汗,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王上的学评每次都是“中下”了……
这时,只见闻喜弓腰走上来,轻轻道:“奴为王上换香。”然后他挪动香炉之际,不着痕迹的指了指书案上的某一段,悄悄提醒。
待闻喜重新走下去,刘枢便清清嗓子,平静答道:
“哦,范卿方才所讲的那一段啊,是‘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刘枢先把这段熟稔的念了一遍,然后接着说出自己的理解:
“依寡人之见,此段是说诸侯之德行,能为自己选取明师的,便足以称王于国;能为自己选取良朋的,也能保存国本;所选取的人不如自己的,国家就会灭亡。此谓为王用人之道也。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圣王能以礼督责其臣,亲贤臣而远佞臣。此上古之盛教也。”
这一段说的归灿频频点头,看来汉王已经完全理解本篇基本要旨了,能如此不假思索的侃侃而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也是学过好几遍的结果。他默默叹了口气,感到一丝无奈。
其他五位侍讲大夫听完却都表情木然,不以为意,范黎接着道:“王上虽知其大意,若能知行合一,便更好了。”
刘枢听出其话里有话,皱眉道:“寡人如何不知行合一了?”
范黎道:“臣请陈之。方才王上说,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可老臣为王上讲学之时,王上却心不在焉,岂合王道哉?”
刘枢不假思索道:“概因范卿每日所讲,寡人已听过十数遍,如何能次次聚精会神?”
她这么说,叫底下的大夫们都尴尬的面面相觑,只好含糊其辞。
刘枢瞧了一眼末位的归灿,忽然道:“此篇寡人有一句不明,还请诸位讲解。”
范黎俯一俯身子,道:“王上请言,何句?”
刘枢道:“寡人不解,篇中所言‘上古盛教…天子云云’一句,又言‘当今诸侯…云云’一句,此段可是说明,上古天下为一,有天子乎?而今四分五裂,只存诸国乎?”
范黎怔了一怔,问:“王上何出此言?”
终于提到一点感兴趣的问题了,刘枢来了精神,接着说道:
“《史》载,须知统御天下方为天子,管辖一国则为诸侯。《礼》中又载,天子制十二旒,诸侯制九旒,当今天下,汉、齐、楚、郧均为九旒之制,为王国;郑、鲁为七旒之制,为公、伯之国;申、陈、蔡为五旒之制,为侯国;可见天下无十二旒制之国,更无天子。可《骄恣》中言,上古之人主能盛教于天下,岂非天子哉?”
范黎听完她这一通猜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完全是讲学内容以外的东西,根本不着边际,殿中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静默。
除了归灿,其他五人在一片静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倒像是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才好的模样。
过了半晌,范黎才道:“王上,臣斗胆进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体何如,今人不敢妄议。王上贵为一国之主,应时时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杂说扰乱圣心才好。”
这话像一瓢冷水浇下来,把刘枢刚升起的热情又复打灭了,她有点后悔今天早早起来进这劳什子的学了,她大声道:
“范卿的意思,是说寡人德行不够,不配为一国之君吗?!还是说,寡人年介十四,竟还没有资格问国之政体吗?!”
听到这句,范黎立即拜下去,脑袋贴在青砖上,熟练的一套动作,熟练的应对方式:“臣万死不敢!臣只道王上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德之不修,岂可为政?昔上古圣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觉足矣么?”
“这……”刘枢被他这一句话堵的不知该如何回应,细想来又找不到他话里的错处,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道:
“寡人乏了,众卿且退下吧!”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一旁的闻喜吓了一跳,休学时辰还未到,王上却直接下了逐客令,这成何体统!恐怕今日的进学评点又要得个“中下”了。闻喜愁的两条眉毛都拧在一起,又无计可施。
阶下的侍讲大夫们显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阳殿,汉王竟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讲师面子,这无论放在哪一国的国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实在是太任性胡为了!
他们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却又都纷纷低下了头,他们发觉,汉王年纪虽然幼小,样貌虽然稚嫩,但当她面无表情的生气的时候,却令人感到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不怒自威,凛然难犯,叫人不敢再与之对视第二眼。
侍讲大夫们什么也没再说,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简,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随着腰间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玉佩撞击声,消失在昭阳殿的大门口。
汉王的余光扫到站在自己侧后方的闻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辇时他的进言,便又开口道:
“归卿留下。”
第8章 赐食(一更)
赐食(一更)
让刘枢感到厌烦的一群人终于统统退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少年人忘性大,没过一会儿,不愉快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此时铜壶滴漏显示刚进入巳时,昭阳殿里,阶下只有归灿一人坐着。
刘枢笑一笑,道:“寡人今日还有几件事欲请教归卿。”
归灿直起身,“王上请讲。”
刘枢道:“这第一件,便是寡人方才所问之事。归卿以为,上古之时,可有天子乎?”
归灿斟酌半晌,道:“如方才范大夫所言,上古之史实,十不存一,今人确不敢妄议。然,据已有《表》、《志》推之,上古之神王圣贤能教化天下,牧万国,盖以天子分封制之,王上所猜,亦无可非议,大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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