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磕了一下头,“相国大夫再造之恩,奴永世不忘!”
其实连他也不明白,王宫里那么多侍从与宦官,为何高傒专挑他重用,这真的是天上掉馅饼吗?
他不知道的是,曾几何时,他眼前这位权势日盛的相国大夫也有过和他一模一样普通又卑贱的名字,甚至更加微末的经历。不过,高傒可不会告诉他这些的。
高傒不理会他的狗腿谄媚,继续提点道:“包括起居注里没有的那些事……你也是一样的服侍,一件不落,明白吗?”
“奴明白!”宦者听出这话里的意思,这是提醒他要再盯紧点。
他回忆了一会儿,又禀报道:“近日王上也不怎么就学,就喜在各处宫殿架梯子,爬高上低,总不安分,连前殿门楼上都架着梯子,还总责骂内侍长不合她心意。”
听到这句,高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哦?闻喜都不合王上心意吗?那可是先王近身信赖的大侍长呢。”
“哎!王上也只是嘴上说说,气一消,就又与他玩开了。”白乙丙这话里透出一股怨气来,配合着细细的嗓音,颇像一位被冷落的怨妇。
高傒瞧着他,笑笑,“闻喜毕竟是先王特别留给王上的,与王上亲近也在所难免,你才进王庭几时?急什么?假以时日,那内侍长的位子,总是你的。”
听到这句话,白乙丙心花怒放,还没等他再狗腿的表忠心,高傒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表情,慢慢说:
“至于王上爱好玩闹一节,吾等做臣子的,又有什么资格多言?她情愿玩,就教她尽情玩,敞开了玩,她哪怕乐意在蕲年殿前架梯子,也由她去!此类事情,以后就不必专门来报了。”
白乙丙一愣,有点迷糊,“相国大夫,您是说……”
高傒木然的看了他一眼,道:“王上喜欢,就让她做!”
“……唯”
高傒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道:“可若她想要学什么东西,便一定不可满足。”
“奴…明白了。”
夜深人静,亥时末,永信侯相国大夫的书房依然亮着灯,那道黑影又从原路蹿出了院子,消失在黑暗中。
过一会儿,从府邸东院走出一行人,掌着大盏的花灯,簇拥着为首的一位青年穿行到相国书房门口,叩叩门,那青年高声道:“父亲,您歇息了吗?”
高傒听到儿子叫门,透过窗纱望见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微微皱了皱眉,道:“进来吧。”
门打开,高封走进来,但见他深衣华服,金带玉佩,脚蹬鹿皮短靴,头戴一顶鎏金小冠,朝父亲高傒行了一礼,仪态不伦不类的,堪堪凑合,刚坐下,就仰脸道:“儿子已安顿那两个相师住下了,父亲放心,不说出个结果来,他们是离不开的了。”
“嗯。”高傒没有回他这事,而是先道:“把外面的灯熄了再来谈事。”
高封略微不快,但碍于父亲威严,还是扭身朝外面喊一句:“收了灯,退下吧!”话音刚落,外面便迅速归于黑暗。
屋内只剩下一秉短小的灯* 烛,倒映出父子两人相像的身影。
高傒道:“你就是太张扬了,奢侈无度,这叫旁人怎么看?”
高封忍不住道:“父亲,汉国礼制自古尊卑有别,甚于九国。父亲如今早已贵为相国,朔望朝会在蕲年殿都是独一份的座次,仅在王上之下,但咱们相国府邸却连灯盏都舍不得多用,这等寒碜,叫其他卿大夫私下怎么议论呢!”
“依你说,怎么好?”高傒闲闲的挑掉一点灯珠,好叫这微弱的油灯更明亮一些。
高封道:“父亲,您看太师公府的规制和排场,那才叫三公的制式呢。”
“哼!孺子不可教!”高傒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归氏世代侍奉汉王已逾百年,那太师府邸为先王特赐,我们怎么好与之比较?”
高封见父亲神色不悦,立刻吓得低下头,“父亲,我也是替高氏着想……”
“休要多言!”高傒打断他道:“你只见归氏规制恢弘,但你可曾见人家的儿子女儿何时像你一样穿金带银、奢侈无度?我早就与你讲过,切忌沉迷这些小处,眼光要放在大处!”
何为小处?何为大处?高封有点迷惑,但他可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他被高傒训的趴在地上,“儿子知错了。”
“不,你不知。”
高傒望着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像你这般,何时大事能成?”
后面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高傒的独自呢喃一般。空气变得寂静,高封悄悄抬头看着父亲的身影,不敢言语。
与长宁侯太师相比,高傒身形并不高阔,甚至有些矮小,肩膀窄窄的,有一张颧骨微红的脸,额上皱纹深刻,鼻头略带点鹰钩状,眼睛比儿子的小,却比儿子的更有神,时而精光乍现,仿佛永远在盘算考量着什么,给人以能干又狡猾的印象。
这些种种特征或许因他有一段始终填不饱肚子的童年和青年岁月所造就。
他年纪虽长,但并不像其他公卿贵族那样晚年发福,反而一身干肉,瘦瘦小小的,威猛不足却敏捷有余。
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意,高封伏在地上,膝盖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小声说:“父亲,那相师的事,您看……”
高傒这才慢慢开口,回应儿子的话,“先王享国时,不喜术士,曾删减太卜司,并下令卿大夫家不得私养方士,你还自作主张将他们找到家里来,是想叫高氏露出把柄吗?!更何况这二人不是普通术士,那老的一个,曾在太卜司任职的,你可知当年他有多厉害?”
高封不以为意,颇为懒散的道:“先王之命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如今父亲在王庭贵为相国……”
高傒立刻打断儿子:“哎,你怎么就不懂得‘先王之命,尤不可违’这个道理呢!你以为高氏积累到今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高封坐在下处听见这话,便不敢多言。
高傒打量着儿子,皱眉道:“你觉得委屈,是不是?”
高封立即道:“儿子不敢,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高傒知他这是搪塞的虚词,就道:“你以为老父苦心经营这些都是为谁?你不晓得,都是为你!”
他又叹了一声,“你记着,我这一生,是没有指望的了,我们高氏的事,全都在你,也只能在你,若你也不行,那就是你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看着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如果这时屋里有第三个人,他就会惊奇的发现这寡情的相国还有其另一面:他如此疼爱自己这个独子。
这是他的软肋。
高封瞧着父亲的脸色,虽然不理解父亲说的“都指望你”是什么意思,也想不通“高氏的事”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懂得趁此机会赶紧卖乖:
“儿子知晓的。高氏上下系于一身,儿子虽则愚钝,但万万不敢松懈,盼早日替父亲分忧解难。”
高傒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后却像陷入某种深思一样,双眼盯着烛光,不再言语。他的回忆飘到了两日前第一次见到相师父子的时候……
第10章 相师
相师
那一日,高氏家仆将一对农夫打扮的父子悄悄引进相国府邸的内室,那做父亲的腿脚似乎有伤,行动不利索,走的很慢,做儿子的在一旁搀扶。
没错,这一对父子正是归霁在途中救下的那两个相师,老者脚踝上的伤势还没养好。
高封早早等在内室,旁边跟着几个家仆,只见老相师迈入门槛的第一瞬,目光便汇聚到他身上,随即老者在儿子的搀扶下拜倒,口中道:“老奴挈幼子拜望侯子贵人!”
高封笑了笑,一点不怀疑对方一眼便看出自己身份的能力,上前扶起,随口道:“不必多礼,你们钻研术数的高士,竟也懂得如此恭维人么?”随即西向赐坐。
老相师依言坐下,不理会这话中的揶揄,也笑道:“贵人见笑,老奴如今全凭察言观色糊口罢了,哪算得了高士。”
高封问:“阁下果真是昔日太卜令大夫,名号东郭先生的么?”
老者还未答话,那小的却先忍不住了,说道:“贵人不远千里将我父子请到沣都,难道还有假的东郭先生敢登相国大门吗?”
高封神情一暗,那老东郭瞧着他脸色,立刻喝止儿子,做了一揖,赔礼道:“老奴教子无方,还望贵人赎罪。依老奴所见,贵人吉人天相,不肖一年,必贵及公侯。”
“哦?一年?”这话引起了高封兴趣,同时心想,看来这相师很识相,明白自己被请到相国府邸是来干什么的,于是笑道:“家父如今乃王庭三公之首,就是东郭先生不道破,鄙人近年的造化,旁人也猜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东郭先生但笑不语,明白他话里有话。
果然高封屏退左右,走到老东郭身侧,俯首耳语道:“久闻东郭氏世代侍奉王庭,见惯了王侯将相,大起大落,当知自古权臣难做的道理,家父一自发迹而至今日,已有二十年光景,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铁铸的王庭,流水的臣工,只是不知,我高氏的荣华,又到得几时呢?我今日请东郭先生来,只为此事!”
东郭先生听完,皱了皱眉头,半晌不吐一字。
高封紧张的看着他,摸不准意思,见他半天不吭气,怀疑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压根儿没听见自己说的话,正要再问一遍,突然内室的后门一动,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兄长,今日还去街市里吗?”
随即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发髻梳起的少女。
只见这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从发型来看,估摸刚及笄不久。少女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闯进来,见到屋子里陌生的面孔,呆了一呆。
高封被背后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身看,看清来人,才放心下来,说道:“小妹,今日我有客,不是和你玩闹的时候,你先出去吧……”
在他这一侧身之际,正好让出一个身位的间隙,女孩的面孔便完整的落入了相师的眼中,老东郭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惊骇,只是一瞬,便消于无形。
小东郭见到那女孩,也大为诧异,然而,老东郭还未来得及管住儿子的嘴,儿子便已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惊讶的脱口而出:“怎么又一个月相!”
他声音不大,近乎自言自语,但也足够距离不远的高封听个明白。
“先生说什么?”高封的目光在妹妹和小东郭之间来回流转一圈,“月相……是何意?”
老东郭一把拉下儿子,低声愠怒:“混账!还不坐下!”又立刻朝高封作揖,笑道:
“是犬子不守规矩。望见令妹相貌非凡,一时失礼,望贵人赎罪。”
高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奇道:“先生是说,舍妹相貌非凡?当真?”
高氏上下都知道,在诸多功课上脑筋都转不过来弯的高氏小女,早已被高傒放弃送入仕途了。高封想不通,连小官职都无法胜任的妹妹,又哪来“非凡”可言呢?
没想到小东郭点了点头,斟酌着字句道:“侯子之所以贵者,乃此女也。”
这一句叫高封更惊,“什么?她比我先贵?”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见后门又缓缓走进一人,人未到,声先至:“君为日,后为月,东郭先生之意,莫非小女有王后之相?”
来人正是高傒,他一进来,高封立即站起,让出了主位,神色紧张,解释道:“父亲,这位是……是相师东郭先生,他相我兄妹皆大贵,正要禀报父亲。”
高封请来东郭先生的事情,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并没想要惊动父亲高傒。
高傒横了儿子一眼,对他私自找相师到相国府来的行为很不满,“我看你是没打算禀报!要不然,对东郭先生这等稀客,你怎么能在偏厅会见?”
他又转头看向相师父子,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久闻东郭先生大名,犬子失礼了,是老夫管教不严。”
东郭先生摸不准他意思,只得陪着打躬唱诺,恭维道:“先前令郎令爱容貌皆似相国,今日一望,果清奇异然,贵不可言!令郎令爱,皆因相国而贵。”
这话叫旁边的高封吓了一跳,士人都知,早年东郭先生供职汉庭,观相称骨,从未看错分毫,为当世一绝,这样一个人的嘴里能说出“贵不可言”这样的判句,当然令人惊讶。
高傒却哼笑一声,似乎并无波澜,道:“诚如东郭先生所言,傒不敢忘也。”他挥了挥手,不愿多言,对左右道:“送二位先生好生歇息去吧。”
直到东郭父子消失在门外,高傒面上的笑容还在,但他扫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儿子和女儿,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
“你们刚听见他的话了吗?他说……‘又一个月相’。”
高封有点不明所以,“是,听到了,父亲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高傒道:“月相之辞,有‘又一个’,那必然就有‘第一个’。封儿,你将相师父子留在府中一日,差人问他个明白。”
“他们若不愿说,可怎么办?”
高傒的语气轻描淡写:“若一日后还问不出什么,除之便是。”
高封愣了半晌,才应声道:“唯。儿子就去办。”
……
高氏的后院,有一处专用于惩处下人的屋子,位置很隐蔽,东郭父子当夜就被带进这件阴暗狭小的屋子里,一番严刑拷打,直打的皮开肉绽,不过几个时辰,那小东郭就先受不住了,一五一十的招出来。
那老的始终咬牙硬挺着,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他只是在儿子招供的一刻幽幽出声:“辰为青龙,巳为腾蛇,早前被蛇咬时,便是祸事的应兆!我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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