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挤进人群,探头望去,见卖的是糖葫芦,回头对沈清渊笑道:“我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糖葫芦。如此苦涩的东西,怎会有人趋之若鹜?”
那摊主是位须发老者,闻言十分不悦,皱着眉头道:“客官不妨打听打听,老朽在青石镇做了近三十年,用的是顶好的山楂与红糖,绝无以次充好的道理。”
无影指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道:“我无意诋毁您老人家,只是这东西我幼时尝过一次,苦涩的要命。”说罢一弯身子,溜出了人群。
那老者捋着胡须,摇头叹道:“此人幼时是有多苦,才能将这糖堆儿记成苦味?”
第55章 取舍
两人离了小摊,继续闲逛。
要说这青石镇民风实在开化,路上不时有女子掩面朝二人轻笑,有胆大泼辣者干脆跑上前,拉住二人衣角,“二位哥哥想必是外地人,不如去前方酒铺喝上一杯?”
沈清渊对上这阵仗有些不知所措,无影倒是轻车熟路,朝那女子邪魅一笑,待到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时,他忽地捉起沈清渊的腕子,拉着他发足狂奔。
二人跑到暗处的一片荷塘。
一池残荷,一轮明月。
荷叶虽未残败,荷花已见凋零,让人不免生出几分伤春悲秋之感。
沈清渊沉默地将腕子从无影手底抽回,找了处干净地坐下。
风过,残荷上仅剩的几片花瓣飘落水中,惊起几尾游鱼前来抢食。
无影站在沈清渊身后,随手拔了一撮长尾草,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打着拍子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浅浅几句,竟是将悲凉秋意扫尽。
他轻轻拍了拍沈清渊肩头,“如此良辰美景,怎可少了美酒。你且在这呆会,我去寻些佳酿。”
沈清渊回过头,无影早已不见踪影,黑夜中,只留下斑驳的树影,在冷秋中摇曳。
他蓦地想起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那个叫无影的男子说着同样的话消失在月色里就再也没有出现,直到绝命崖一役。
约摸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沈清渊站起身来,走到巷子口,朝那没有边际的巷子深处望了一眼。他背倚青墙,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阵,巷子另一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清渊抬起头,恰好撞上无影含笑的双眸,他原本浓烂的五官在这清冷月光下,褪去了艳气,倒显得温婉了许多。
无影提着两坛酒,嬉皮笑脸道:“怎么跑到巷子口来捉人了。是怕我跑路,不回来了么?”
身后传来沈清渊淡淡的声音,“那年在扬州你可不就是抛下一句话便消失了?”
无影愕然。
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倒是沈清渊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这酒可是杏花春?”
无影接口道:“你倒识货。杏花春原产自三晋之地,此地少见,我可是跑遍青石镇才买到的。”说罢手一抬,将其中一坛抛给沈清渊。
沈清渊解开酒盖,饮下几口,道了声:“好酒!”
二人月下对饮了一阵,沈清渊蓦地开口问道:“此地多佳酿,为何偏偏要寻它呢?”
无影笑道:“我好甜口。这杏花春,入口甘甜。”
沈清渊蓦得想到了市集上的糖葫芦,不禁摇头笑道:“这是什么歪理。若论香甜,世间哪有什么比的了糖葫芦?”
无影摆摆手,满不在乎道:“我五岁那年吃过一串。味道又苦又涩,简直比生吞黄莲还不如。”
沈清渊轻轻垂下眼帘。
五岁那年,算起来,正是无影遭爹娘遗弃的那年。
夜风从荷池一路吹来,两人的袖袍起起落落,布料交缠摩擦发出的丝丝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入耳。
无影忽地开口道:“你打算今晚去救她,是吧?”
沈清渊默然。
无影道:“我同你一块去。”
沈清渊截口道:“不可!”
无影笑道:“白道欠我鬼岛三千鬼众的血债我还没讨回,如今正好沾沾你的光。你不会嫌我是个拖油瓶吧?”
沈清渊摇头道:“影子……你何苦……”
无影笑笑,“我无影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天下人尽皆知。你才知道么?”
他顿了顿,忽地收了笑,直勾勾的望向沈清渊,表情是少有的认真,“但是清渊,有一事我想求个明白……你对阿陌……”
他这话还未出口,就被沈清渊从袖袋中摸出个不知什么的玩意砸中了脑门,影子吃痛,闭了嘴,手脚麻利地接住了那硬物。
是个油纸包。
无影奇道:“给我的?”
沈清渊挑眉,“不然呢?”
无影喜形于色,也不讲究那些个礼数,大大方方地揭了油纸,里面竟露出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沈清渊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
无影沉默了片刻,低头咬了一口手心上的糖球。
果然是香甜脆口,却不是因为嘴里之物,而是因为身边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匆匆别过身去,眼底朦胧,漫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沈清渊低声道:“我对阿陌,并无男女私情。很早以前,阿陌就向我袒露过她的身世。她生为魔教神女,却只想远离尘嚣,浪迹江湖。”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腰间的未央剑上。
他原是个籍籍无名,举杆垂钓的天涯客,却阴差阳错成了护剑人,一生与剑魔缠斗,斩七情断六欲,至死方休。
他在暗中叹了口气,“身不由己,己不由心,谁人又不是如此?我既渡不了自己,不如去渡旁人。”
无影忽地面色一凛,冷哼道:“去他娘的身不由己!老子想救之人,想做之事,阎王来了,也拦不住。走!你我现在就出发,趁着三更天夜袭。”
说罢,他将剩下的糖球裹好塞进袖袋,伸手捉过沈清渊的腕子。
沈清渊轻轻挣脱,将怀中的酒坛递了过去,“别急,喝完了再走,别暴殄天物。”
无影接过酒坛,仰面而尽。他翻转酒坛,坛口朝下,起掌重重拍了拍坛身,“一滴不剩!”而后将酒坛扔向一旁,“走。”
然而,他没走出几步,忽地身子一歪,悄无声息地跌进了沈清渊的怀里。
月下,无影闭着眼,安静得像睡着一样。
沈清渊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三步倒,果真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侧身望向冷月下的荷塘。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愁多几许?似那剪不断的流水声。
他收紧了搭在影子腰间的手臂,卷着他一同消失在夜色里。
在穿过幽谷居庭院时,正巧遇上墨玉笙裹着厚厚的披风与元晦坐在亭下围炉煮茶。
墨玉笙:“无影兄这是……”
沈清渊足不停步,抛下句“醉了”,直直掠向无影厢房。
墨玉笙从元晦手中接过茶盏,意味深长道:“醉了……”
沈清渊推门而入,将无影放倒在床榻上,俯身抽过被褥,将他细细裹了进去。
他侧身在床头坐了片刻,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无影的眉眼间。
从窗棂泻进来的几束月光纯凉如水,冲淡了他妖魅的五官与周身的血气,看上去,倒像那么个人畜无害的良民。
“你既已决定做人,就青青白白的吧。”
他轻声说着,伸手将无影额间的一缕碎发拨入耳后,起身欲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蓦地响起一声极细的叹息,伴着这声叹息,忽然有人出手,点向他的后心。
沈清渊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有所行动,奈何两人离得太近,终是避之不及,后背几处要穴被锁住,动弹不得。
不待他开口,那人又干净利落地封住了他的哑穴,从身后将他轻轻揽入怀里。
无影抚上他的脸颊,低声道:“清渊,你我果然心意相通。我方才还在想,怎样才能留住你,不想你先动手了。若不是你将我放倒,我又如何能泄了你的警惕,那么轻易就得手呢?”
他不顾沈清渊瞠目欲裂,自顾自道:“我自小在各种毒物里打滚,三步倒这雕虫小技怎会奈何得了我?”
他将沈清渊放倒在床榻上,盖好被褥,“我也不瞒你。我早知你是护剑人,也知每过子夜,阴阳交替之时,剑魔会趁虚侵占你的身子……我怎忍心放你赴险?”
他忽地捏住了沈清渊的下巴,俯身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喜欢你七八年,讨点甜头,不算过分吧?”
他松了手,轻轻笑笑,闪身出了厢房,飘向亭下师徒二人。
墨玉笙见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无影陡然出现在面前,未见惊疑之色,只是半开玩笑道:“鬼主这副扮相夜出,是打算去劫财还是劫色?”
“劫人。”
无影简短道。
他的视线穿越长夜,落在沈清渊的厢房。
他站在凉亭下,身披月光。浓烂至极的五官被月光与暗影切割成两半,一半深情,一半决绝。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开口道:“我点了他的定穴。我怕他动用真气强行突破封印,还请二位帮我看住他,护他周全。”
墨玉笙苦笑着摇摇头,“无影兄这是说笑了。沈兄若是认真起来,我师徒二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无影道:“今日行行酒令,墨兄输我一局。”
墨玉笙苦笑道:“……原来无影兄早有预谋……”
无影笑笑,道了声“多谢。”
墨玉笙手握茶盏,晃了晃,忽地追问道:“值得吗?”
可惜无影已经不在原地,留下空荡荡的冷夜,被茶气熏着,像是那里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他的耳旁蓦地响起另一人的低语:“值得。”
墨玉笙没听清。
他看向元晦,“你说什么?”
元晦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撑起身子,平静地与他对视道:“我说,值得。换作我,也会如此。”
元晦的眸子很亮,像万里冰封下的星河,穿越亘古不变的时空,流向永恒。
而那永恒的尽头,倒映着墨玉笙。
墨玉笙忽地收了视线,起身快步走向黑夜深处。
元晦慌忙起身,紧随其后。
“师父去哪?”
“解穴。”
“……你方才不是答应鬼主……”
“我答应他什么了?你师父我喝的是茶,他说的是行酒令,做得了数吗?何况他曾伤你一掌,如今我摆他一道,刚好两不相欠。”
元晦:“……”
这股无赖劲,的确很墨玉笙。
元晦跟在身后,想了想,又说道:“此次夜袭非同小可,救得可是魔教神女,弄不好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沈清渊乃周怀恩弟子,与中原楼交好,处境甚是尴尬。鬼主将他拦下,孤身前往,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你我若贸然插手,恐怕……会弄巧成拙。”
墨玉笙足不停步,“趟若无影此行有去无回,你猜沈清渊会如何?”
元晦顿了顿,用比清宵还平静的语气吐露心声:“大概不能独活。”
墨玉笙脚步微微一滞,旋即足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锦瑟和鸣,鹣鲽情深,是自己此生求而不得的八个字。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人?
【作者有话说】
无影:“敢情我是工具人,推动你俩感情升温?”
元晦:“不然咧?”
第56章 竹箫
车行月余,驶入云岭之南。
已入深秋,北方草木早已凋零,此地却依旧郁郁葱葱,虽不及春夏明艳,也足矣让人赏心悦目了。
马车停在一处空地。
来风掀开车帘,将袖炉递了进去,“墨爷,天转凉了。”
墨玉笙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将袖炉放在身旁的小案上,懒洋洋地说道:“把帘子替我拉开,阳光正好。”
来风一面利索地将车帘挂上,一面忧心忡忡道:“元晦少爷说去前面探路,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来?”
墨玉笙玩心正起,随口逗他道:“深山老林,怕是遇上了勾魂的狐妖。”
来风顿了顿,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天还没黑。妖精不都怕光吗?”
墨玉笙继续逗他道:“普通的妖精自然怕见光,五毒山的妖精功力深厚,可就未必了。”
来风吓得面色苍白。
墨玉笙过够了嘴瘾,笑道:“此地离五毒山尚百余里路,想那狐妖跑不出这么远。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晚上在哪落脚,吃些什么。”
提起吃,来风愁容一扫而空。
“面,吃碗面就行了。”
墨玉笙揶揄道:“不要肘子,鸡翅外加火腿?”
来风“嘿嘿”笑了笑,“不用。就一碗面”,他顿了顿,低声道:“长寿面。”
墨玉笙:“今日是……你生辰?”
来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浑圆的后脑勺,“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我爹娘没得早,什么生辰不生辰的,也没正经八百地过过。”
墨玉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袖中摸索了一阵,思量着送点什么合适时,元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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