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黑暗中的琴音陡然拔高,卷起潮水般的杀机朝屋内涌来。
墨玉笙站在窗前,一双桃花眼里泛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他抬起右手,将只竹箫送到唇边。
只听“呜呜”几声低鸣,箫声在他唇角缓缓炸开。
较之琴音的尖锐刻薄,箫声低沉而厚重,如远古的风声,苍劲而有力。
两股音浪在前庭处短兵相接,一声闷响后,四周草木应声倒下,菜园的果蔬烂了一地。
而后,箫声戛然而止。
黑暗处的抚琴人大概是觉得自己得了便宜,转而将全部内力注入到魔音中,打算全力一击。
伴随着“铮铮”几声尖鸣,那琴声像决堤的江水呼啸而来,就在即将破窗之际,萧声掐好时间,伺机而起,将那魔音堵得滴水不漏。
两股音浪在窗口僵持片刻后,箫声厚积薄发,层层推进,而琴音却后力不足,节节败退,从窗口退至前庭,再退至死寂般的黑暗处。
眼见着抚琴人就要被箫声生吞活剥,却忽地从东,西,北三个方位窜起三股魔音,像麻花一样扭作一团,化成一柄白刃,将箫声拦腰切断。
又听“轰”的一声响,窗间明瓦分崩离析,墨玉笙身形微错,朝后退了数步。
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竹箫炸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从开口处一路蜿蜒到尾部,横穿整个笛身,就着几缕竹丝勉强吊成一体。
“魔音四邪”,墨玉笙眯细了双眼,冷声道。
魔音四邪,又作魔音四残,乃江湖顶尖杀手。
传说这四人各有残缺,一人眼瞎,一人耳聋,一人失语,一人独臂。之所以是传说,因为鲜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容,除了买主,见过他们的都成了死人。
一般来说这四人都是单独行动,各做各的生意。这次居然倾巢而出,分明就是要下死手,可见背后那人买的是某人的性命。
他不由侧脸看向元晦。
两人目光交错,元晦眼眶微红,眼底风云涌动,若不是被来风绊住了手脚得用真气给他护体,他大概已经飞出窗外将抚琴人大卸八块了。
墨玉笙朝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宽心,而后漠然看向窗外。
黑暗中,魔音四起,在屋顶交织成一张细网,网下暗流涌动。
月光被遮去大半,屋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墨玉笙靠在墙角,修长的手指拂过竹萧上的裂痕,他瞳孔倏地一缩,眼底的煞气顿时化作杀气。
他抬手,将那根奄奄一息,就地生火能当柴烧的竹箫送到唇边。
屋外飞沙走石,暗无天日。
屋内箫声却起得不紧不慢,听上去悠远空明,像极了主人的性子,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一静一动间,魔音被压制在半空,不得靠近分毫。
黑暗中的四人明显沉不住气了,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扫拨着琴弦,妄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琴音掀起惊涛骇浪,卷着落土飞岩,好似黑云压城那般拍向木屋。
而屋内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旦见他十指生花,眼花缭乱地撩拨着竹箫,箫声陡然加快,好似百川入海。
浑厚的箫声与刻薄的琴音狭路相逢,只听得几声闷响,四方琴弦应声崩断,而后什么东西相继倒地,再而后万籁俱寂。
第58章 李鬼
尘埃落定。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竹箫终于咽了气,悄无声息地在墨玉笙手中断作数节。
他默不作声地将四分五裂的竹箫残骸收入袖囊中,抬眸看了眼窗外。
行走江湖多年,他鲜少与人结怨,做人做事留三分余地,从不赶尽杀绝。
这次,算是破了戒了。
一方面他内力不如从前,若是妇人之仁手下留情,恐遭敌人反噬。
另一方便……他沉默地看了眼元晦……现下也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了。
他叹了口气,走向元晦,“你这是招惹上什么人了?”
元晦垂下眼帘,不去看墨玉笙,“大概是冲着苏家的归魂册来的。”
墨玉笙欲言又止。
四个顶尖杀手,招招致命,完全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他们这是打算从死人口里挖出归魂册么?
但元晦既然不想说,墨玉笙便也不再追问,俯身查看来风的伤势。
元晦退到一旁,确认完来风身体无碍后,走向旁屋。
旁屋的房梁塌了大半,借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可以看到屋内凌乱不堪。
他在黑暗的角落发现了老翁和老妪的尸体。两人嘴角渗了黑血,早已失了生命的体征,看样子是毒发身亡。
他在两人身上细细摸索了一阵,没有任何发现。
他起身走了几步,足底碰上了个硬物,是盏跌落桌底的油灯。他顿了顿,蹲下身子,捻起根手指,在灯盏中划了划,带出块半指大小还没来得及燃烬的纸屑。
只一眼,元晦便认出了,这是天蚕丝,坚韧柔软遇水不腐,是镖局青鸟传书时专用的纸张。
他将碎屑紧紧地捏在掌心中,眼底倏地聚起股狂躁的暴虐,然而只有一瞬,因为他听到了墨玉笙的脚步声。
“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元晦摇摇头,指着两具尸体道:“老两口也被下了毒,看来他俩也是被胁迫的。”
墨玉笙皱了皱眉,沉声道:“究竟是什么人心思这样歹毒。”
元晦:“明日到了芍药镇,就与来风分开。他跟着我们,不稳妥。”
墨玉笙点点头。
…………
翌日,三人赶到芍药镇已临近晌午。芍药镇坐落在五毒山山脚,与五毒山仅一水之隔。
江水这一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与传说中阴森恐怖,有去无回的五毒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镇中有条闹市,茶庄酒铺铺了整条街,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人捡了处露天的酒馆,叫了一大桌佳肴。
来风一觉醒来房屋塌了大半,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受了内伤,身子像被车轱辘碾过似的,没有一处轻快。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身体的痛还没来得及消化,又被告知今日要与两位爷分道扬镳,心中酸楚难耐简直没地儿说。
他默不作声地埋头干饭,等到肚子被填了个七八成饱时,心里也畅快了不少。
来风咂巴了一下嘴角的椒盐粒,问道:“两位打算何时动身去五毒山?”
元晦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只灌了几口凉茶,筷子几乎没动。
他闻言,接口道:“稍晚些就动身。”
墨玉笙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地品着菜肴,听元晦这么一说,当即摆手道:“不急。今日在镇上先住上一宿,明日再上山。”
他抬眼看了看日头,匆匆喝了几口茶水,对元晦交代道:“我有点私事要去了,你一会儿带着来风去市集逛逛,给他买些特产带回羽庄。”
说罢,他起身没入人群。
蜀中小道不比京城,歪七扭八的,形如一团乱麻,便是当地人也经常摸不着南北。
墨玉笙抓了好几个舌头轮番询问,几经波折才赶在日落前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角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间铺子,极为简陋,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主人不知从哪扯来块麻布,随意写了“李铺”两字,糊在门框上。
铺子里面住着位补匠,据酒馆掌柜的说,此人技术精湛,鬼斧神工,人称李鬼。
墨玉笙神色复杂地瞟了眼门框上的破布,心道:“酒馆掌柜若是敢骗我,回头我掀了他的铺子。”
他犹豫片刻,迈进了李铺大门。
铺子不大,索性里屋还算整齐,随处可见修复完毕的物件。大到一口水缸,小到一口瓷碗,缝隙接口处都工工整整镶着钯锔,看得出此人锔瓷技艺的确高超。
传说中的李鬼便埋身在这一堆器物里。
他年过半百,一对连心眉横穿印堂明晃晃地挂在脑门上,一看便知此人性子倔强,不是好说话的主。
他带着副厚厚的琉璃镜,几乎遮掉了大半张脸,明知有客人进门,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墨玉笙上前道:“先生好。我听人说先生手艺超群,特来拜访,想劳烦先生帮忙修复一样物件。”
李鬼抬了眼,目光冷漠地瞟向门外,墨玉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木门上挂着块吊牌,上面写着“打烊”二字。
墨玉笙神色微变,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么晚打扰实在抱歉,只是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此地,这件器物又急需修复,望先生能够体恤一二,帮忙开个小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不会让先生白忙乎,我愿以重金补偿。”
谁知那李鬼好似耳聋,仿若未闻,自顾自地收拾起桌上凌乱的物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中物件拎得“哐哐啷啷”响,俨然一道逐客令。
墨玉笙面露不悦,正想发作,忽然从屋外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死鬼,还在那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来者是位身型微胖的妇人,说话这功夫,她进了屋,目光从沾上墨玉笙后就再没挪开。
活了五十个年头,这么齐整的男人她大概还是头一回遇见。
墨玉笙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见人下菜的本领更是卓越,他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破口,当即将脸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空。
他朝老妇眨了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笑颜,看起来甚是纯良无害,“前辈好,我有急事想请先生帮忙。”
妇人回了个羞涩的笑,头一偏,朝着李鬼河东狮吼道:“客人有急事相求,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想那李鬼性情乖张,却是个怕老婆的种,他即刻收了臭脸,陪笑道:“打烊了,赶着回家做饭。”
那妇人于是又扯高嗓门吼道:“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这会儿就饿死鬼投胎了?”
李鬼好脾气地笑了笑,继而脸色一变,朝着墨玉笙没好气道:“要修什么?快点,别磨蹭!”
他道是什么稀世珍奇,却见墨玉笙从怀中掏出几片当柴烧都不够格的紫竹片。
他这辈子修补过寻常人家的陶瓷碗碟,修补过达官贵人的金银玉石,这看似掉价的……竹制品倒是头回。
他于是开口问道:“价值多少?”
一般来说修补器具要按照器物价值来制定方案。
下等物品用下策,中等物品用中策,上等物品用上策,头等物品用上上策。
墨玉笙想了想,道:“千金不换。”
李鬼有些差异地看向墨玉笙。见他神色泰然,没有半点玩笑意味,当即点点头,开始埋头研究起这几块竹片。
竹箫修复起来难度不小,传统的打钯锔容易让竹片裂纹,如果单纯涂抹虫胶一来可能腐蚀竹片;二来缝隙太大,影响美观;三来若打胶不匀,可能出现走音漏音。
但那青年人既然说千金不换,他势必要让自己经手的竹箫对得住这四个字。
这边李鬼埋头苦干,那边老妪也没闲着。
她先是点燃了油灯,布置了一桌茶水,又不知从哪弄来果盘和瓜子,招呼墨玉笙坐下,大有秉烛夜谈之势。
这阵仗,换作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招架不住。
但墨玉笙常年在女人堆里打滚,应付起来游刃有余,简直如鱼得水。
那老妇磕了几口瓜子,忽然王婆上身,朝着墨玉笙挤眉弄眼道:“送竹箫的……是你心上人吧?”
第59章 花贼
墨玉笙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水,被老妪冷不丁的一句话给激着了,一口茶下错了地儿,直入肺腑,差点没将肺给咳穿。
妇人在一旁淡定地嗑着瓜子,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待到墨玉笙好不容易捡回了半条命,她凑上前,问道:“她长相性子如何?”
陡然被这么一问,墨玉笙脑海中猝不及防地浮现出元晦的容貌。
平心而论,元晦长相不俗,气质出众。虽是练武之人,却并不粗鄙,他眉目间的英气与从江南带出来的温婉水灵恰如其分地杂糅在了一起,既不过分硬朗也不显得阴柔。
至于性子嘛……他虽瞧着冷漠薄情,待自己却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取个媳妇……也不过如此。
一念至此,墨玉笙忽地顿住。
瞎想些什么呢?失心疯了吗?简直禽兽不如!
他一时有些心浮气躁,飞速捉起茶杯,胡乱灌了几口茶水,以泄心火。
妇人见墨玉笙面露菜色,只道二人还没水到渠成,于是自告奋勇地将自己的御夫术倾囊相授:“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这追求姑娘是门学问,讲究松紧有度张驰有道,不能太热乎,也不能太冷落,要若即若离……”
老妇人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溅了一桌。
墨玉笙哭笑不得,心知自己是入了鸿门宴,不脱层皮留下点什么,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他于是随口鬼扯道:“我与他八字不合,五行相克”,想草草了结这个话题。
不料妇人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情绪激动地规劝道:“什么八字生辰,都是狗屁。我属鸡,你李叔属虎;我是火命,他是水命;我俩处处犯冲,我不也没被他克死,和他搭伙过日子到现在?”
她一介山野村妇,说起话来粗鄙不堪,落在墨玉笙耳里,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可惜,他与元晦之间的命运就如蛛丝缠缚,不是旁人几句批命就能注解得了的。
伦常、血仇、生死,哪一条都是解不开的死结,哪一份都是今生理不清的孽缘。
多年前,慕容羽问他:“你与苏曦打算如何收场?”
那时的他嘴上虽说着“不知道”,却还是心怀侥幸,总觉得时间会替他扫平前路。
时至今日,他才惊觉,时间只会将他步步推入泥潭深渊,从他踏入苏园的那刻起,便已失了归路。
他叹了口气,当即生硬地转了话题:“大娘可听说过五毒山?”
妇人一听,皱眉道:“那吃人的地方,你提它做什么?”
墨玉笙:“我们一路南下游历,路上听说了不少关于五毒山的奇闻。有说山上住了位美貌女子,精通奇门遁甲,巫蛊邪毒。”
40/72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