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熙被吊在高处,将士的每一个表情他都看得分明,甚至能清晰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由生出恐惧,脑袋发烫,空白了一瞬。
楼下几名将军振臂大喝:“今日不杀江熙,我等难以为陛下效忠!”
士兵们跟着齐声怒吼:“今日不杀江熙,我等难以为陛下效忠!”
声势之大,天脚的山岭都惊起一行行雀鸟,足足念了二十遍才停下。
战后山庄人数折半,剩下两万余人,站在角落里,不安地看向这些怒发冲冠的正统士兵,躁动起来。
几名将军站出来催促萧弘动手:
“江熙是陛下唯一妻妾的兄长,陛下与娘娘情深,爱屋及乌多有袒护,不杀他,终是祸患,我等恐遭江氏报复,前途难料!恳请韩王立即处死江熙,为李大将军报仇,莫要迟疑!”
“楚王受他蛊惑深矣,唯有杀了他,才能让楚王改邪归正!”
“韩王!为了大齐江山社稷、长治久安,请速速处决江熙,清君侧、定军心!”
……
这是兵变?他成杨玉环了?
“哈哈哈哈……”江熙忽然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为了掩饰恐惧而作出的稳操胜券的邪气,“你们造反呐?我奉皇命出征乌须州,实打实洒热血抛头颅才打了一场胜战,陛下还未论功行赏,你们就上赶着给陛下制造一个卸磨杀驴的昏君名头!余烨,你欺君呐!”
余烨声如洪钟:“我们先是百姓的将士,才是陛下的将士!杀你亦是为百姓而杀,而非为陛下而杀!落下什么骂名我来担着,怪不到陛下头上!”
不得不说余烨驳得漂亮。
“这么说你还讲大义?”江熙讽刺,“陛下要你们攻取东凉城池,乃关乎国运之大事,你们却因为我而懈战,犹如儿戏。明明两码事,明明可战后再与我论罪,你们偏在战时扯作一谈,以罢战要挟韩王、要挟陛下。难道说二十万兵马苦训十余年,跋山涉水来到异国他乡,就是为了取我性命?耽误了军机要务,是谁的责任!将军直指我犯了兵家大罪,那将军此刻算什么,轻重不分,以下犯上!安敢说为百姓为陛下!”
余烨:“因为杀你可振士气!”
跟武将舌战,读书人占有先天优势,转守为攻游刃有余,可奈何武将大多不擅辩论,以至于“文斗”时常常问东答西,鸡同鸭讲,有来无回。什么语言陷阱、指桑骂槐、激将之法很难在武将面前生效,因为他们的思维不存在这些逻辑,反而不会陷入其中。江熙用再猛的力进攻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他哑口无言。
就像刚才他指控余烨本末倒置,余烨偏答“杀你爽”,上哪说理去。
林三爷站出来,有条不紊道:“虽然振奋了二十万将士士气,却寒了南方千万百姓的心。立国之本不只有军事,更有政法。整个南方陷入水深火热时,是江熙亲到韶州体察百姓疾苦,而作仕法,铲奸除恶,造福百姓。你们要杀他,南方百姓必不答应,非我夸大其词,军中若有来自南方的将士,可证我此言不虚,其次,若激怒古镜兵戈相向,陛下那头如何交代!”
这下换成余烨有口难辩。
林三爷:“江熙身上功过难评,除了皇帝,谁也无权发落。”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角落里的两万余人齐声高呼:“庄主无罪,尔等公报私仇!”气势一点不输齐军,什么功利都抛到了脑后,压根不怕树敌。
很好,不白疼他们。
将士的怒火已至顶点,是“下火”的最好时机。江熙铿锵有力道:“我不承认以上罪名!”
阙州已归,大齐兵强马壮,不再受人牵制,过去那些只能默默抗下的罪名,他要一一驳回!
白金将军闻之起身,走到捆绑江熙的柱子旁,要听他详尽说明。
江熙蓦地生出一股底气,他江·鼎和十七年制科状元·国舅老爷·仕法编主·修水山庄庄主·香花帮帮主·神经洞洞主·东伐大元帅·古镜圣后·楚王挚爱·熙,现在强到可怕!
“第一,我当时没有落草为寇,楚王可以作证。此前陛下已经审过,并未定罪,只是后来我身败名裂,才重新列了进来。”
他说话是严谨的,强调当时没有,而现在,有了,但修水山庄如今是不是草寇,还得看百姓如何定义。
金四娘:“对呀,当时楚王跟庄主同吃同寝,形影不离,若是他有罪,那楚王亦有罪!”
江熙老脸一红。“同吃同寝”这样的字眼不要拿到这种场合来说呀!他刚立起来的威严瞬间被金四娘一句话干得稀碎。
余烨向金四娘道:“你们原是一伙,你的证词没有参考价值。”
江熙反问:“只落草为寇这一罪,你可有实际证据?”
余烨无言,这倒不是最要计较的一项,便略过。
江熙:“第二,我没有教唆山庄投奔东凉!于我有什么好处?当时在山庄眼中,我是朝廷派过去的细作,更被关在牢里,玄甲军可作证。试问在那样的情况下,山庄有什么理由听我的教唆。”
林三爷:“投奔东凉是我山庄失误之举,此事另谈,与江熙无干。倒是战前我山庄与李顾大将军有过一场密谈,江熙在场,劝我们撤离。如果你们能联络上樊慎将军,他可以作证。”
江熙:“对,这场密谈是陛下的旨意。”
“我可以作证!”
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从齐军的方阵中传来,并且是在将领的列队中。
那名少将出列,面向萧弘单膝跪下,道:“末将当时在场。”
江熙俯视的视角完全看不到少将的面孔,但在萧弘发出疑问的同时他认出了是谁。
萧弘:“傅炅?你怎么会在?”
是富贵!山庄的耳目早已渗透到军营了?
江熙震惊,连忙看向林三爷,而林三爷表情平淡,不诧异也不得意。
傅炅取下盔帽,坦白过往:“我出自山庄,参与了那次密谈,江熙确实极力劝说老庄主金作吾退兵,可当时有东凉人暗中窥探,和谈不成。事后我幡然醒悟,说服五千弟兄逃离了战场。永定七年,我通过武举进入军营,得为朝廷效力。我以性命担保,江熙并未教唆山庄投靠东凉!”
山庄方阵轰动起来,发出不可置信的疑声:
“他们没查你的出身吗?怎会让你入了军营!”
“富贵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傅炅:“我的背景陛下亲自审过,陛下说,愿我是朝廷与山庄消除嫌隙的开端。我当时立马返回山庄告之老庄主。老庄主说,欲速则不达,得再观望,此事暂缓,莫要大肆宣扬,才隐了下去。多年来我奔走朝廷和南方各个势力,消解下山之难,后来楚王拜入山庄成为头领,让更多人得以还乡。其实山庄早已没有反心,此次东征,一是赎罪,二是愿为陛下效忠。山庄流血牺牲夺下城池,现交付韩王,可证赤心,请诸位明鉴!”说完向萧弘磕了三记响头,又转身向众将士磕头。
这么说,萧郁不小气啊!
他一直以为山庄和朝廷誓不两立,至少不和气,萧遣都说,在萧郁心里账不是那样算的。可背地里,金作吾早知萧郁的心意,萧郁也知道山庄的内情,萧郁暗搓搓把庄人哄下山,金作吾默默看着萧郁暗搓搓把庄人哄下山!俩人通过富贵“暗通款曲”已久,甚至萧遣都被蒙在鼓里?!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啊!
所以从他登船奔赴韶州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萧郁眼皮底下?
江熙后知后觉地紧皱眉头,闭上了眼睛,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他就不该当众说萧郁小性!幸好他没有选择造反的下策,不然已经死翘翘了吧。
他还活着,还能带兵东征,应该是通过了萧郁的考核,加之萧遣肯定已为他陈情,那他在萧郁眼里已是清白了呀!既然他在萧郁眼里清清白白,萧郁不会教将士们对他放尊重些吗?
搁这吊他玩呢?
余烨对傅炅:“你也出身山庄,自然为他说话,不能尽信。”
傅炅:“将军可以不相信我的证词,但请将军细想一想,陛下令江熙东征,得胜,阙州得归,这一决策错了吗?没有!陛下当真糊涂吗?各位再恨江熙,在没有拿到江熙确凿有罪的证据前,不能逆着陛下的心思不清不楚地杀死他!”
余烨身子后倾,显然已经底气不足。萧弘问众将士:“谁能证明江熙有此罪?”
城前鸦雀无声,风向开始逆转。
“报!”方阵的尽头,一名骑兵如闪电一般冲到前方,跪下道,“韩王,樊慎将军求见!”
及时雨及时雨及时雨!
江熙心里默念。
第140章 收复阙州(5)
如果说欢欢、肖旦是他的两颗开心果,那么樊慎这个当初打断他两根肋骨的糙大汉就是第三颗!
第一,樊慎没有山庄案底,可信;
第二,樊慎不会偏袒他,公正;
第三,樊慎是李顾的死忠,这决定了樊慎对李顾的死因必然客观求真。
当初樊慎叛出大齐正是因为他“杀死”李顾后,皇帝未有处死江氏,樊慎失望至极而带领部下逃到黑市落脚。一个恨他到宁可叛出母国的军人,都愿出面作证,那一定是想黑他都没了理由。
樊慎只要为他说上一句,他此身就分明了!
江熙顿时心情荡漾,连带着柱子也左右摇晃起来。结果白金将军一拳打在柱子上,他立马收敛。
樊慎奔至门下,跪下道:“罪人樊慎叩见韩王!”又看白金将军,不知是谁,愣了一瞬,也向他磕了个头。
“将军辛苦了,起来说话。”萧弘性格温厚,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颇得将士敬爱。
樊慎起身,余烨喜道:“樊兄!你偷袭东凉粮草立下大功,陛下一定宽赦!回大齐吧!”
“此乃后话,全凭陛下发落。”樊慎回应了余烨的好意,而后道,“关于江熙投靠东凉的罪名,我有话说。”
萧弘:“将军能证他有罪还是无罪?”
樊慎横眉怒目,一字一顿道:“他有罪!”
三个字震耳欲聋!及时雨变成了浇火油,江熙骤然失色,双脚踹着前方。“樊慎!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你脑子被驴踢了!”
樊慎没理会他,道:“他杀死大将军后,逃往阙州与东凉军邀赏,只是享用了一顿饭,东凉赏赐他的两箱黄金,竟不拿一分,又不挣功名谋权位,此乃大罪!说他卖国求荣,都抬举了他!父亲气死,全家受辱,他都不管不顾,舐痈吮痔纯纯下贱!”
樊慎骂人实在歹毒!江熙登时气得发抖,立即骂回去,“我操……”顿住,及时反应了过来,樊慎是说他没有卖国求荣!欲扬先抑这是,他又心虚地看了一眼白金将军,心道罪过,不该在萧遣面前说脏话,不优雅不美观。
林三爷立马领悟,顺着道:“所以他献媚东凉有什么好处?”
余烨:“那是他没了利用价值,东凉人出尔反尔,弃之如敝履,他没讨到好处!”
樊慎:“错!他已经不费一兵一卒给东凉挣得了阙州,你可以说他心术不正,但不能说他能力不行,大齐还有多大的疆域,他就还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只是东凉人见他已起逆心,故而不再用他。”
齐军将领道:“那又能说明什么,只他杀死大将军,就足够他偿命!”
樊慎声音变得严厉:“请问各位将军,如果当时开战,胜算多少?”
当时就在战场的将领有的面色难堪、目光闪躲,有的则怒道:“自然有五成!你说。”说完看向身旁那些沉默的将领,“你们怎么不说话!”
樊慎:“你们说的话要为事实负责!若误了眼前的战事,你们罪该万死!”
沉默的将领迟疑了一会,哀叹一声,站出来跪下道:“我与樊慎率领的小支兵马与东凉交过几次手,东凉人骁勇善战,猛如恶虎,以小见大,我军并无胜算!”
接二连三有将领、军师站出来,愧疚地证实这个说法。
樊慎:“阙州失守,九州悲恸,天下问责,包括我在内,没人站出来抗下我军战力不敌的事实,将罪责全扣在了江熙头上,一来,是不能把真相公诸于世让外敌知晓,二来,江熙原有科场舞弊的罪名在前,臭名昭著,罪有应得,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向圣上、向百姓陈情,以至于江熙蒙罪至今。”
不信者喷道:“荒谬!双方主力未有正面较量,怎见得我军不敌!樊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为杀死你师父的奸佞脱罪!他可是往你师父身上捅了六剑!”
“如果师父也是如此认为呢!”谈及李顾,樊慎这样的铁汉子还是瞬间红了眼眶,“李府的府医季杏,是跟随大将军征战几十年的军医,当时大将军年事已高,有疾在身,三天两头病倒,又为战事竭心尽力,已经不行了,只多还能活三两月。为了安定军心,大将军命令季杏用药给自己吊着,才看着老当益壮,季杏可以证明,太医院或许也有大将军的病档。当时我军与东凉军战力悬殊,倘若大将军病死,士气必然溃散,东凉将毫无悬念攻破阙州直袭棠州。大将军感知无力回天,每天都在咳血,某日,大将军把江熙叫到帐中,不知说了什么,那日后,军中便有了江熙教唆叛军投靠东凉的谣言。”
樊慎这时看向江熙,这一幕与曾经的一幕重叠。
“我当时就这样把他吊在城门上,示给东凉人看,再后来,江熙就逃出了军营,被东凉军掳走。”
练三十似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跨出两步道:“我懂!跟我们把庄主吊到城门口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为让东凉军误以为我们发生内乱而大意来攻!所以谣言是李大将军放出的,就是要所有人都误会庄主是奸贼,让东凉人误以为庄主仇恨齐营,可以收买!”
柳十八听完练三十的解析,豁然开朗,附和道:“我家傻牛都看明白了,你们还看不明白吗!我家庄主对大齐赤胆忠心!”
林三爷更是明白地道:“所以不是江熙杀了李大将军,而是此局中,大将军不能病死,而是要被害死,才好掩盖军队的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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