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在永定初年的那场武试舞弊案及后来的科举舞弊案严惩掉一大批人后,不会再有人敢在仕途上作法,看来他还是短视了。
萧遣有时候很想有一个嘴替,替他痛痛快快地骂一场,特别是对方还一脸无辜委屈地看着他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
萧遣:“我认为,子问可以参加武试或武举,只要通过考核,定能入职军要。”
李问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萧遣又问几人:“你们还有什么诉求。”
众人摇头。
萧遣:“那就换我来说了。”他唤肖禄去将女使肖南带来,接着道,“基于薛央刚才的陈述,可察江熙与于飞之间有过节,如果于飞本身有案子,那在此案中江熙该如何判?”
薛央在陈述中一直暗暗强调江熙与于飞之间有“杀人偿命”的前情纠葛,他没有挑明来说必有缘由,而其他人统统选择忽视,即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萧遣察觉到,薛央是故意把这解锁的钥匙抛给他。
林规秉公论事:“需要依据于飞所犯罪行的轻重来与江熙量刑,如果于飞罪大恶极,江熙可算为民除害,可恕江熙无罪。”
江熙如老父亲一般,扬眉吐气地靠坐在椅子上,薛央居然在捞他,不亏他当年鹿鸣洲顺手捞了他俩。突然又感觉自己像一只鱼饵,萧遣在拿他钓鱼!
现在就看萧遣有没有能耐保住他这只鱼饵了。
肖禄将肖南带到后退了出去,肖南谨慎地观察了众人,正要叩拜。
温叙指着她惊讶道:“这不是江熙的相好吗!如今她也姓‘肖’了?”
柳同眼睛瞪大,痛心到跺脚:“殿下你糊涂呀!收留江熙还不算,还收留这个女人,你是要给江熙在府上安家吗?明儿怕不是还要给江熙抱个娃娃来!”
不好意思,已经抱了。
眼前的肖南正是白檀,她行礼道:“奴婢肖南拜见各位大人。”
江熙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他当时亲眼送走白檀,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据说那日白檀离开了京城,入夜时她又折了回来。
不要一味听从别人的话,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江熙教给她的,而违逆江熙的意愿,同样让她收获遵循自我的快乐。
她如今的行事作风,一板一眼都是江熙的影子。撒谎嘛,谁不会。
白檀回到城门口,城卫听了江熙的话不予放行,她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皆行不通。
城卫日复一日地站岗也是乏趣,一有闹事自然乐意掺和,与她理论起来:“不是我说你,他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白白往上贴。贱不贱呐!”
白檀口干舌燥,掐着腰喘着气:“你发癫,人家问地你答天!我跟你说王法,你扯什么江熙!我有何罪?又是哪条法令不允许我进城?你倒是回答!你们是江熙的狗吗,他说不让进就不给进?”
“你……”城卫正想回击,却见萧遣出现,立马行拜礼道,“参见楚王。”
白檀闻言,怔了一下,转身欲向萧遣行礼。萧遣先她一步说道:“檀娘可借一步说话?”
白檀又是一愣,按下暴躁的情绪,彬彬有礼道:“殿下请。”
两人远离人群,走进一座歇脚的亭子。
白檀此前为江熙在京城奔走了一个月,人人皆知,人人唾弃。萧遣也不必再问她因何留下,值不值得,只是问:“你为什么为他卖命。”
江熙这种人,坏得令人发指又香得要死,白檀被江熙“迷得不要不要”总得有一个“迷点”。
白檀谨慎:“殿下为何这么问?”
所谓交流的艺术,其一要领就是当对方询问时,不要下意识地全盘托出,白白地把自己透了个底,却不知道别人的一点意图,这是一种讨好式的不平等交流;有所保留,不急于坦诚,对自己是一种保护。这也是江熙教给她的,所以说话慢三分、留三分。
此外她对萧遣也有戒备之心,不知萧遣是敌是友,在她印象中,江熙与萧遣的关系很不对付。
萧遣:“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朋友?”白檀不敢相信。他贵为王爷,怎么可能跟她这么一个草莽之人成为朋友。“民女不敢。”
第037章 第一滴血(4)
萧遣:“我们有一样的目的。”
萧遣不说明白,她也知道这个目的是什么,因为她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目的,萧遣是在向她发出邀请。她道:“想殿下也知道,我没有证据。”
萧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为他卖命。”
白檀:“无他,我们是知己而已。”
“……”萧遣诚恳道,“除了你,我不知谁还愿意为他说话。我想听你细说。”
白檀与别人不同,明知无能为力,也义无反顾,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即使在江家兄妹身上也不得见。江家兄妹是认了江熙有罪,而尽力去赎罪,白檀却是笃定江熙无罪,而抗议一切审判,说明她见过了与常人眼里有别的江熙。
白檀思考许久,关于萧遣的立场、为人,所谓朋友……
然后她大胆说道:“殿下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背我回王府,我们就成为朋友了,我便知无不言。”
虽然这个要求很冒犯,但最能体现萧遣的态度,她需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其实她已感知萧遣的诚意,因为身处卑微,她更能体会到那一句不刻意的“檀娘”有多难能可贵,特别是从萧遣这样的权贵口中说出来。
白檀:“制科状元(江熙)和武举状元(郭沾)都背过我的,从东街背到西街,又从南街背到北街,所以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以为萧遣起码会驳斥一下,不料萧遣背过身去单膝跪下,微微俯身。“你上来吧。”
竟没有一点王爷的架子。
白檀再次震惊,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萧遣三岁封太子,是帝国默认的皇位继承人,她若是伏上去,四舍五入就是伏在大齐皇帝身上,是何等的光彩,她做梦都不敢这样。
萧遣见她迟迟不上,侧脸看了一下。
她不再迟疑,伏身上去,双手搭在萧遣肩膀。萧遣起身回城,城卫见状目瞪口呆,被点了穴一样地僵在了原地。白檀冲城卫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碾压性的胜利。
她看到萧遣脖子上缠有一层绷带,以为只是寻常小伤,不怎么在意,哪里知道萧遣是挨了一刀,正虚着。要是知道,别说不可能让萧遣背她,她背萧遣都是可以的。
京城被夜色笼罩,路上偶尔走过一两行人,看不清模样。
萧遣一路拘谨,沉默不语。
白檀长于青楼,阅人无数擅风月,一眼便看出萧遣从未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估计也是第一次背一个陌生女人。
她打破沉静道:“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叫我‘灿娘’吧,殿下呢?”
萧遣:“子归。”
白檀:“殿下可有在陛下跟前为予芒求情?”
萧遣:“上面的事少打听。”
“哦。”白檀鸡贼示好,“予芒向来视殿下为知己,予芒知己便是我的知己,我必以待予芒之真心待殿下。”
萧遣将她背回王府,肖禄在门外迎候,第一眼露出姨父一般的笑容:我家那个寡了三十年的爷终于“出阁”了;第二眼:我勒个去!
——“我学识少,辨不清是非黑白,天下之人我唯信予芒,予芒是佛,我便做佛钵,予芒是魔,我便做魔刃……”
萧遣与白檀长谈两日,足以理解为什么她宁死也要与江熙同心同行。
在白檀的视角里,恰恰就有江熙杀死于飞的动机。
回到忠顺殿。
萧遣向白檀道:“这有一份江熙的罪状,关于于飞坠崖身亡一案,现有人指证是江熙将他逼到崖壁上摔死的。目前要定江熙的罪,你如实说来,江熙为何要杀于飞。”
吉昊反对:“谁不知道她与江熙狼狈为奸,恐怕她的口供不实!”
萧遣:“且听她说,真与假自有刑部和大理寺断定。”
白檀在听到于飞是江熙杀死的那一刹,心似碎了,泪如雨下。
犹记得那天江熙一回家就兴冲冲地跟她说:“灿儿,你扎小人奏效了!你听说了吗?于飞摔下崖死了,真是人贱自有天收!这下你可以宽心了吧。”
所以她一直以为于飞是意外死亡……
这破案子,还要从她与江熙的结识说起:
那是永定初年六月,新朝的第一个小皇子出生了,取名萧序。
萧郁欣喜若狂,擢升江美人为贵妃,因先帝驾崩刚过半载,未敢大设宴庆,只简单地庆贺了一下。
母凭子贵,舅凭甥贵。萧郁终于压下了对江熙的怒火,允他伴侍左右,参与议政。
此前萧郁将江熙安排在翰林院做供奉,只是整理文章,修复史籍,闲差一个。知道的人知道他气死先帝,得罪了萧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萧郁大材小用,眼不识才。
如今他总算熬出头了。
生于帝师之家,伴读皇嗣多年,荣登制科状元,舍妹诞下龙子晋封贵妃,入勤政殿辅政……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代权臣的先决条件江熙已经占尽!
懂不懂国舅老爷的含金量啊?这帮人太懂了!
一夜之间,江熙身边冒出了许多素未谋面的“挚友”,有事没事邀游宴,隔三差五赠金锭,一言不合送女人。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来来来,我再敬江总管一杯!”
京城最大的酒楼名叫“不羡瑶池”,坐落于雀湖边上,楼群林立,建筑规格仅次于皇宫,但风景比皇宫要怡然几倍,美不胜收。
古籍记载瑶池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不羡瑶池”即有“不羡仙”之意。
说起来这不羡瑶池的年寿比大齐还长,始建于前朝云国的鼎盛时期,当时的名字叫“一晌贪欢”,来往有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富商巨贾……是挥金无数,日夜笙歌,醉生梦死。家不顾家,国不顾国,糜烂之中又诞生无数名诗佳作,享誉内外。
一晌贪欢建成十年后,云国走向没落,又十年,云国灭亡,为大齐所吞并。
太祖皇帝曾形容云国就像一盏易碎的琉璃宫灯,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令人不忍打破。但是不破不立,这片土地是时候迎接新的主人了。
据说当年太祖破门入城时,云国的大部分百姓已经逃离,不愿意离去的百姓选择殉国,或自缢家中,或坠落城墙,或焚身火海……黑烟笼罩了整座城池,受惊的疯狗四处狂吠,猖獗的鼠类日夜横蹿。齐军未杀戮,城中已是尸臭熏天,病疫横行,一片狼藉。
但有一处仍旧是花红柳绿,歌舞升平,兰香萦绕,如一簇夜里狂欢的篝火,与四周的颓败相比就像凭空生出的海市蜃楼。这正是一晌贪欢,如往常一样经营着声色,时而传出欢声笑语,好似方圆百米之外的破碎山河与他们无关。
士兵愕然,以为做梦;将军警惕,以为埋伏。
“我等敬候齐王多时了!”一名带着白色笑容面具的伶官,带着一众伶人优雅行礼,以戏腔迎接太祖。
奏以编钟、琴、萧、鼓、琵琶……吟唱亡国诗篇,舞姬身披霓裳羽衣,挥舞长袖如黄昏的江涛翻涌,又如折羽的凤凰盘旋坠落。即辉煌又颓靡,看得人眼花缭乱。
齐人自苦寒之地来,何时见过这番盛景,皆目瞪口呆。
舞毕,众伶人又是一敬,然后突然拔出发髻上的簪子自戕,纷纷倒地。
齐人又是一惊。
太祖走上前摘下伶官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不辨男女的脂粉面孔,他扬起嘴角,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睥睨着众生,微弱地留下最后一句:“齐王好梦。”便倒下去了。
将士惶恐,提议太祖把一晌贪欢烧了,只教人贪图享乐的东西留着不吉利。
太祖说,阁楼瑰丽,焚毁也是造孽,便留了下来,改做驿馆。
太祖悉知人性是无法束缚的,推倒的不过是一栋阁楼,而惰念滋生,何处又不能再建一座一晌贪欢呢?
于是太祖下令将全城殉国的百姓的尸首收集火葬,将骨灰埋于一晌贪欢的台基之下。从今往后,一晌贪欢一旦重操旧业,便是台上笙歌台下泣血。
太祖意在敲打每一个跨进一晌贪欢寻欢作乐之人,脚踏着前人尸骨,安敢再起靡音、导欲宣淫。
这就是不羡瑶池的前身,云国立国一百二十年,它是云国世故的倒影,是云国百年长史的简书,成了末世的惊鸿一瞥。
大齐第三位皇帝在位时,由于三年天灾,粮食无收,国库吃紧。皇帝便将一晌贪欢卖给了一位前朝富商。从此一晌贪欢更名为“不羡瑶池”,扩建翻修,放开经营,好似回到了从前,但也没做出什么出阁的事。
如今不羡瑶池每一厅每一室都还挂有前朝文人留下的诗板,这是太祖皇帝特令不能撤走的,半数以上是亡国诗,令人不忍细读。它们是无声的警钟,是不安的怨魂,是活着的坟。
江熙虽久闻不羡瑶池的盛名,但因为“阴气太重”,从不敢踏足。此次一来,他便感觉到有一股阴凉气息从地砖侵入脚掌,然后席卷全身,连打喷嚏,又吃了好些酒,浑身乏力,好似身上正伏着一只魂。
江熙仰靠在椅子上,面红耳赤,脑袋发胀,摆着手道:“于兄别……喝不了了,喝不……”
咕噜咕噜……
于飞并不顾他,往他嘴里又灌了一杯,呛得他吐出大半来。
“哈哈哈哈!江兄的酒量还得练练呀!”
江熙都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一伙人以交友为由簇拥着过来,来了也没说什么正经事就订了雅房上菜吃酒。又唤来两名倡优,一名弹奏琵琶,一名吟唱歌曲,技艺一流,只见她俩眼波流转,妩媚动人。
江熙一时看入了神,拍手称赞:“妙!”
第038章 第一滴血(5)
那名弹奏琵琶的女人正是白檀。一曲作罢,白檀先同伴一步给江熙敬酒,同伴商凝只好去伺候于飞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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