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怎么了大舅哥,可是她们伺候得不好?”
门外的侍卫应声进来将已经吓坏了的舞姬带出去,不料那名舞姬大声痛骂:“江熙你卖国求荣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一句声讨差点将他击溃,他如阴沟里的臭虫突然遭遇一道日光,无处躲藏。他装作毫无波澜,起身质问道:“我一片赤心效忠东凉,将军又何必恶心我。”
将领:“这话从何说起?”
他:“一边说要拯救阙州百姓于水火,一边当我的面作践阙州的女人,这不是恶心我是什么?”
将领摆手笑道:“这是给大舅哥助兴,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东凉人虽是坐着仰头看他,却显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的姿态,像强盗得逞后倒打一耙,视他为卑贱的走狗,疯狂炫耀自己的战绩,连施舍都带着敷衍,还要劝他大度:“既然大舅哥介怀,我就让她们回家去。”
“是呀,大舅哥敏感了。”
“放宽心,小肚鸡肠难成大事呀!”
他冷笑:“敏感?将军求我谋事时必知我不蠢,何故事成后把我当傻子。我以为奉上阙州可以在贵国赢得敬重,而将军待我却如同待一条狗。将军这番安排不正是想表达我如这些舞姬一样轻贱、任你们玩弄吗?”
大家都在装糊涂,他一明牌,便少了意趣。
东凉人对他的觉察能力颇为欣赏,道:“果然读过些书,见识不同流俗。承诺给大舅哥泼天的富贵,我们可没有食言呐!”
东凉给,是慷慨,不给,他也无可奈何。无国无家之辈原不拥有尊严,他尊重这个残酷的道理,只是连他都被作践,那些无家可归的韶州百姓又何以聊生?无论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他已经成了这场劫难的帮凶。
“我累了,回房休息。”眼前是敌人的嘲弄,身后是大齐万千子民的憎恨,他快喘不过气来,转身离去,还不忘冷瞥金作吾一眼。
如果金作吾够聪明,就该知道他在说:你也跟我一样。
“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毫不掩饰地笑声,这一刻他就是一条可怜的丧家之犬,无须东凉人安排舞姬来“提醒”他。
他紧紧捂住耳朵,厌憎听到东凉人的笑声,也畏惧听到阙州百姓的哭声,他脑袋沉重如灌了铅,要即刻逃离这里。他骑上溜溜马冲出郡城,往北边的阙关去,东凉人没有拦他,因为他已经众叛亲离,死生同状。
大齐北塞是一片戈壁,越靠近空气越干燥,雪慢慢变薄,露出了砂砾。
他不知走了几日,在某天的黎明,身后远远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带着重重的杀意。他催马急行,而溜溜马日夜不歇,此刻莫说加速,连站稳都已经吃力。
“谢了兄弟。”他下了马,就此与它作别。
在一望无际的裸土上,他毫无遮蔽,早已冻麻了的双脚不听了使唤,行动极不协调,像有千万只冤魂拽着他的脚步,要把他拖下地狱。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可能停下,他不停在心里祈求李顾保佑,让他活下去。
而双脚难敌四蹄,身后投来一个高大的影子,随后是熟悉的怒吼:“混账东西哪里逃!”
他不敢回头看,嘶吼着,发狂一样地往前冲。
身后的人跃下马,扑上他就来了一个过肩摔,又照他的脸挥了两拳,打得他直挂鼻血,迅速凝结成冰。
“放开我!求求你!”他抱头求饶,蜷缩在郭沾挺拔的身子下瑟瑟发抖,从杀死李顾到现在,他终于能哭出来了。
“说!你为什么要逼大将军投降,为什么要杀死大将军!你以前不是常说阙州是你的老家吗!”郭沾比他更要失控,不解恨地又踹了他两脚。
他本应该死守这个秘密,可如果没有人理解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要憋不住了。又如果不与郭沾阐明,郭沾一定会把他逮回去。“你知道我没有理由杀大将军!”
“那是为什么!”郭沾大喝。郭沾是除了他的家人、白檀以外,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形势下还可能相信他的人。
他看着郭沾几近破碎的眼神,道:“是大将军的谋略,他要我来做这个刽子手。”
郭沾瞠目结舌,滞了几秒。
他趁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阙关跑。
郭沾回过神后跟上他,追问:“生死攸关,你说清楚。”
他一边跑,一边说明来龙去脉,犹是说得清清楚楚,郭沾还是无法理解,锁住了他,愣在了原地,细思其中的逻辑,努力辨别他有无撒谎。
“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他说完,身子轻了好些,仿佛郭沾为他分担了一半的担子。“好兄弟,快放我走!”
郭沾:“不许走!为什么大将军的计谋只告诉你一个人?难道樊将军他们都不足为信?我笨我悟不透,我必要把你抓回去让他们严审!”
他挣扎道:“大将军就是要三军坚定地认为阙州是因我而输!宁可灌予将士以怨恨,而不是颓丧。我也宁愿是我。你要是逮我回去,大将军的计谋就会前功尽弃!我现在要赶去阻止古镜军进攻梵州,我拖不得!”
郭沾手松开了一些,还在犹豫着,远处又冒出了一支兵马。
他慌慌张张跑开,现在的他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点的风吹草地都教他胆战心惊。
郭沾吹响口哨,将自己的马招来,然后扛起他撂上马,道:“李问谴了五十支兵马四处逮你,要将你碎尸万段。遇上我算你走大运,我姑且信你这次,下次就不好说了。”说完随即抽打马臀,马驮着他飞奔离去。
“你一定要死守……”他叮嘱未完,更来不及道声谢谢,马已经跑远。
旭日东升,天地间分外分明,他回首看见郭沾拔出双锏,与前来追缉他的人打成一团。
这一别,潦草匆忙,阴阳两隔。
十年之后,他在黑市看到郭沾的双锏,买了下来,听人说起这段往事,道国贼郭沾为他断后,杀死十名大齐士兵,而身负重伤,逃走途中气竭而亡。
郭沾没有全然相信他,而哪怕不全然相信,还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丢了性命。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道谣传。
当他回到京城看到郭岚伏杀李问,他除了领罪一句也辨不出来。
李问辱骂郭岚有理,郭岚反击李问也有理,罪魁祸首是他。
郭沾的马将他平安地送到阙关,这里已是由东凉重兵把守,齐兵即使追来也不敢靠近。
关口依旧没有拦他,更给了他一匹千里马和丰厚的盘缠。
一个心无算计的士兵朴实地祝愿他:“天涯何处不逢生,你从此自由了,一路平安。”
他:“是吗?”
如果国泰民安,这真是个不错的祝福。
他背向日升的东方往西行走,第十天,他被一箭射中了发冠,摔下马来。埋伏的士兵围了上来,用矛指着他。
他换了六种不同国家的语言求饶。一名伍长从人群后走来,问:“报上名来。”
是古镜语!
天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一个不恰当的形容就是久旱逢雨。
他羞愧道:“齐……人,江熙。”
伍长:“就是那个赫赫有名、人嫌狗弃、恶贯满盈的大齐叛徒江熙?”
他:“……是。”
“呵!贵客!”伍长打开士兵的兵器,喝道,“你拿刀指谁?起开!”然后收了刚才那副戏谑的神态,扶他起来,“来来来,我古镜大营欢迎江大人到访!”
那一年,天都写着“流年不利”,寒气一直逗留到五月,六月才稍稍转暖。天不怜万物,物不悯众生,便有了纷飞战火。
他似渺小的无根之草在天地间飘来荡去,这一次他落地古镜军营,那场令他灰飞烟灭的大火悄然降临。
第125章 山大王(1)
【叮——
萧遣第三道心理阴影化解。恭喜你获得‘逢凶化吉‘技能,祝你逢凶化吉。】
系统这次终于不装了,直接给他做定选择。没想到第三道阴影就这么解决了,这么容易达成怎么不早说,奖励可是“逢凶化吉”!这意味着他将无坚不摧!
萧遣的最后一道阴影是什么?他思索着。
花靥问道:“你发什么呆?”
他继续说道:“我便到了古镜军营,一切如大将军所料,古镜人对我百般收买,我依照大将军遗嘱,假装臣服,将他们引入沙州死穴……”
后来的事便人人皆知。他没有说下去,花靥替他将这段故事讲完,道:“沙州五万守军战胜七万古镜军,威名大振,诸国无不震惊,东凉人望而生畏,固守阙州,不敢南下。大将军高瞻远瞩,你功不可没。”
“嘻!”他傻笑起来。
那三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说起来也就那么些,百句就解释完了。总结起来不过是他杀了人,落了柄,上了山,当了贼,做了弊,蹲了狱,编了法,叛了国,成了万人嫌。
好像没什么惊天动地,又真实地改变了大齐。
来时他是被迫的,而回忆一遭,又一人理解了他,这一趟便不累了。为玉堂、为郭沾、为李顾,为未曾见过的柏语和百万将士,为已经死过两次的自己,他必须回到韶州。大齐一定变得更好。
他无意识地喝了两大口酒,而后递给花靥。花靥接过,也喝了两口,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被古镜人烧死。而他如今活了,故事便不一样了。他需要修改一下说辞,使得自己的重生不那么玄虚。
他轻描淡写道:“古镜人逃得急,火还没烧旺就跑了。我也以为我要没了,没想到我八字硬,阎王不收,天下起了大雨,我得救了,不过焦得没法看。嗐!也就那样吧。”
他不想描述那场大火,一来没什么必要,二来他根本不敢回想那些细节,三来萧遣知道的话恐怕要做噩梦。
“是这样的吗?”花靥好奇不是好奇,疑问不是疑问。
他笑道:“你这语气好似不相信我?”
花靥:“嗯。你说他们没有时间等你烧死,但他们可以一刀速速了结你不是吗。”
他轻轻打了花靥肩膀一下:“外行人这么严谨做什么?火祭是人家的仪式,说是烧死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好。”花靥心不在焉地应道,开始沉默。
他担心花靥想远了去,打断道:“十年弹指一挥间,就像一场错觉,是不是不敢相信我还活着?”
花靥专注地看着他,道:“是,太不真实。”
他双手使坏地拧住花靥的脸庞:“哪里不真实?痛不痛?”
花靥任他拧着:“你使些上劲,我怕我在梦游。”
“哎?”他只是给花靥揉了揉,抹得一手的脂粉。“你的妆容扮相都是自己画的吗?”
花靥像只蚕宝宝懒懒地撇开脸,不太喜欢这个提问,淡淡地道:“当然。”
他:“脸闷不闷?”
花靥:“还好。”
他乐了起来:“要学几年呀?”
萧遣的易容术瞒天过海!亏他俩一起长大,他自认对萧遣知根知底,却认不出鬼自逍和柳痴,真是白相处一场。反倒是萧遣“独具慧眼”,从一具烧得爹妈不识的焦尸认出他来。
不,不对不对!他根本不懂萧遣。
站在如今的视角回顾过去,他像是瞎了一样,他俩之间的那些细节,他的解读与萧遣的初心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他杀死闻既的当晚,萧遣出现在他家的附近,他下意识地认为萧遣是感应到了什么而过来查问,实际却是萧遣知道他淋雨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送药给他。
他懊悔地捶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笨蛋……”
他想一出说一出,显得情不自禁又神思恍惚。
花靥:“简单,三两月就能出师,你想学吗?”
他兴奋道:“好呀!”
花靥:“那改日教你。刚才你说笨蛋,想到谁了?”
他的脸忽的发烫,怕花靥猜出什么来,转守为攻道:“当然是楚王笨,长了张嘴巴不会说话,给我送药也不直说,害得我疑心焦虑了好一阵。”
花靥认可地点点头,故作思考状:“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想见你,送药都是难得的理由。”
“啊?”他哑然一瞬,酒坛便摔进了江里。
怪不得那时候总感觉京城哪哪都有萧遣的眼睛。
原来说少年恋情青涩又轰烈,来得铺天盖地,捂又捂得深,狂又狂得狠。都是真的。
他默默挪开脚步,而这细微的动作被花靥捕捉到,花靥受了惊似的,连忙退后几步。
花靥一定往消极的方向想去,其实是他不知所措。他主动贴近花靥,道:“喝了酒身子发热,我怕身上的热气熏到你,又怕你一靠近……”咽了咽喉,“我的心跳声就藏不住了。”
他连忙掌了自己两耳光,心里自恼:江熙你在搞什么!不是说要慢慢追求人家吗?突然明意,万一他二话不说又答应了呢!
花靥:“谢谢。”
“不客气……不是……你不必这样。”他语无伦次,“我这个人比较好色,我怕玷污了花爷……嘶?”越说越不对劲,“我喝醉了,说了胡话花爷别当真。”
花靥:“我明白。我回房了,你少顷也回房吧,别让风吹着了。”
或许暧昧对萧遣来说是一种煎熬?
看着花靥孤身走向客房,他唤道:“等等。”
花靥回头:“怎么了?”
他:“我眼花了,看不清路。”
花靥回到他跟前,伸出手:“我带你回房。”
他双手牢牢抓住花靥的手,深吐一口气,抬头坚定地看着花靥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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