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锋一本正经地否认:“不是,他做pro-bono。”
马乐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荀锋又在说笑。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能看出荀锋什么时候实话实说,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
“那这事儿到底要不要紧?”
荀锋故意道:“什么事?”
又来这套。马乐沉默一下,还是道:“他协助我卖淫。”
荀锋却皱眉更正:“他‘组织’卖淫。“
马乐着急,又有些无力:“您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甚至又拿起了手机。
“那我这样告诉您,您现在知道了。”
荀锋仍不吭声,马乐被搞得心浮气躁,抱着手生了一阵闷气。不知是不是升温了,他开始觉得很热,总是口渴。刚刚在外头接妈妈的电话也是这样,早春的海风吹着,竟不觉得冷,反而微微有些出汗。
他闷得透不过气,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倒水,灌下肚去却没什么感觉,好像瞬间从毛孔里蒸发掉,浑身仍是湿热得难受。
荀锋仍坐在那儿,在手机上拯救或者毁灭世界。
哼,有十万件比这重要的事就在他的手机里排着队等着他处理,我算什么呢。马乐想。
他这样想着,又一气灌了一杯,虽然仍闷着喘不过气,但身体慢慢凉下来,才有空觉得好笑。
他惊觉自己这气来得很没道理,好像他们不是“嫖客”和“娼妓”或者“金主”和“小蜜”的关系,而真要变成一对怨侣似的。
职业精神。小马,PROFESSIONAL。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拉直一条嘴,点了点头。
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荀锋却开了口:“又想到什么?”
马乐心虚:“没什么。”
荀锋笑了一声。
马乐重复道:“真没什么。”
荀锋抬起头,看向客厅里的穿衣镜,也看向镜中的马乐。
两天前,荀锋站在岛台后,透过镜子,看他捧着老板的手机天人交战。现在调转过来,荀锋坐在沙发里,他站在岛台后了,可观察者仍是荀锋。
无论如何他都是居高临下的,如同一棵常绿松,隐隐绰绰地躲在半山林雾后俯瞰众生,众生看不见他,只听见潺潺水流声。或许有人能领悟些禅意,但马乐是个俗人,他只感觉潮湿,前胸后背都在出汗,黏糊糊的难受。
荀锋仍看着他,似笑非笑:“没想出什么昏招?”
马乐摇头,抿着嘴,咬紧后槽牙,好像不这样就要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
荀锋:“昏招也没想出来?”
他这样说话,眼睛笑着,嘴角却往下撇,看着是这样的英俊,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
“是啊,我打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完全信任我们国家的司法系统。”他把反抗变成微弱的小刺,包裹在话里,阴阳怪气地双手奉上。
荀锋点头:“阖该如此。”
照单全收,攻击为零。可能还会觉得挺有意思,小狗龇牙似的。
马乐心底的无名火又冒了上来,蒸得他更憋闷。转身回去开冰箱,整整三排瓶装水的边上放着两盒巧克力奶。荀锋这人有病,只喝瓶装水,之前马乐没好意思开,现在他决定打开了。
“倒也不用太担心。”荀锋忽然说。
“嗯。”马乐敷衍着,打开巧克力奶,倒进杯子里,泥浆水似地飞溅,跟他来时下台阶的积水一样。
荀锋放下手机,转过头来:“让陈彬去,是处理江泰的事,其他的顺手也会处理干净。”
马乐其实并没担心过自己,他只想知道黄俊会不会有事。
“……所以,就算你想进监狱,恐怕也得打访客申请。”
马乐以为他说黄俊免不了牢狱之灾,不由心中一紧:“我去监狱做什么?”
荀锋悠悠道:“你要是想探视前老板,也是你的自由。”
原来还是在说付若德的事。
这个名字和一团浓雾一起,黏糊糊湿哒哒地团绕上来,马乐只觉厌烦,更以为无聊,两下夹击,心底那团火便烧出些不顾后果的妄想:哈,那我就说我要带着被子水杯牙刷去看付若德,怕他在里头住不习惯,想到这个我都要流眼泪,他会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他咬着玻璃杯沿,兀自精神胜利一阵,想了想反击道:“现在给钱的是您,我去看他作什么?”
荀锋又转过去,又拿起手机:“是,这就对了。”
对什么对?怒饮整杯巧克力奶,凉甜的泥浆水灌下去,他打个哆嗦,又冷静下来。
马乐道:“既然我没什么事,黄俊是不是也……”
荀锋头也不抬:“我不认识什么黄俊。”
巧克力奶也没用了。
马乐压着火气:“您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荀锋答非所问:“他不该坐牢么?”
马乐被问住。他没学过《刑法》,但拉皮条要坐牢这件事心里有数。
荀锋继续道:“现在是法治社会,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我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回是荀锋不作声了。
“您也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荀锋终于再次放下手机,大半个身体转过来,耐着性子道:“你不要觉得我是什么能一手遮天的人物……”
马乐难得打断:“可您对于我来说,和一手遮天也没什么分别了。”
荀锋笑得无奈:“你知道什么。”
马乐想了想道:“您敲了三层假火警,消防车来了十几辆,有谁追究您的责任了吗?”
荀锋眯起眼睛:“如果我要表达‘谢谢’,可能会有更直接和礼貌的方式。”
马乐觉得滑稽极了:我就站在广场上,亲眼看见你父亲的直升飞机从大楼顶上飞走,看着所有人都因为您的一个举动焦头烂额,加班加点替您擦屁股——我都他妈要PTSD了,我还要谢谢您?我还不如给曾敬打死呢——反正他也不敢打死我——他要打死我就好了,三百万我不用退了,说不定还要赔我妈钱。
然而,他抿紧了嘴又松开,十分窝囊地说了“谢谢”。
荀锋似笑非笑地摆手:“很不必,看你这样就知道又在心里骂我。”
马乐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我只想知道,您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完全废话,他想这么干,能这么干,就这么干了。马乐在心里对自己说。
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荀锋道:“你觉得呢?”
马乐道:“因为可怜我吧。”
荀锋笑了:“你有什么可怜的?”顿了顿似乎又觉得不妥,和缓了口气道:“也不怕实话说给你听:我很喜欢你,所以想帮帮你,就是这么简单。”
马乐顺势道:“那这件事您能再帮帮我们么?”
“原来在这等着。”荀锋愠而复笑,“——你是你,他是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
马乐道:“他要是也这么想,那我早完蛋了,更没有‘我’了。”
荀锋道:“哦,是他这回不这么想了,所以你不得不来找我要这三十万?”
马乐急道:“您不知道,他是最讲义气的。来之前他就给了我五万,因为他只有这么多,都给我了。我之前遇到困难,也都是他帮我的,我实在是不能看着他因为我的事……”
“那是要好好报答的。”他把重音放在“好好”上,马乐一下就听出言外之意。
一股血涌上来,再也没落下去,从额头到耳根都赤红,热得没法思考。
马乐故意道:“是啊,过年前都在陪他睡觉,年后他也没钱了,只好再来求您。”
他存心这样说,存心叫荀锋难堪,他倒要看看这个人还有什么话说,还会不会拿起手机接着去拯救或者毁灭世界,他倒真想看看。
荀锋的脸色果然难看极了:“大可不必告诉我。”
“您说喜欢我说实话的,所以不敢瞒着您。”
荀锋在一个雷声中站起来,外头开始下雨,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海鸥啄过的房梁上,砸得窗户摇摇欲坠。若非雨势太大,马乐都要疑心这是一种戏剧效果,正是面前这个醉心恋爱扮演的二流导演的杰作。
马乐突然意识到前几天或许真的草得太好演得太真,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伸手要钱的身份。
看来不用上床,不用收钱的时候就演不下去,他俩都是。
“雨停了就滚。”荀锋说。
他这样说着,但是自己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您也没什么出息。马乐想。
第35章 35. 豺与犬(上)
收东西只花了5分钟,等雨停等到晚上。
马乐留在客厅里,和他的双肩包并排坐,自觉确实没骨气。
真有骨气的小蜜,现在就会背上包,冒雨冲出去,走在悬崖边的大路,铁骨铮铮地往市区去。H市不大,走半个小时就能到最近的市区。
或者更狗血一点,在大雨里流泪狂奔十分钟,同样脑子坏掉的老板开着他的车追出来,两个人在大雨里互相辱骂,痛甩巴掌,最后疯狂接吻,狂野车震,天空飘来五个字:中国电视史。
马乐做不来这样的事,干爽地带长大的人,连淋雨都不喜欢。于是毫无骨气地坐在客厅里,在打车软件上红包加码,加到60块心说不能再搅乱市场了,不然市场还没搅乱他都要肉痛。
手机上挂着60块的小费红包的订单,他忽然想起冰箱里还有一盒巧克力奶。荀锋是绝对不碰这种东西的,那就只有浪费了。
书里说资本家把牛奶倒进海里。现在好了,牛奶有了,大海有了,资本家也有了,万事俱备,就差罪恶横流。
于是,荀锋从书房里走出来,就看到马乐喝完牛奶,站在水池边洗杯子,洗完了放在沥水架上,湿手往后腰的毛衣一擦,相当糊弄,好像他自己就是一块巨大的擦手布。
马乐被他看见,也有点儿尴尬,笑容黏在干裂嘴唇上,笑得嘴唇痛。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刚喝过牛奶,为什么还是口渴。
荀锋一句话没有说,只是穿过客厅,走到客厅与开放式厨房共享的大窗户边,拨开一点儿窗帘。他手指很长,这样拨弄开一条缝,阴沉天光在他鼻子边划一条亮线,一半脸亮起来,很有些阴郁典雅的气质。
马乐心底那点儿尴尬忽而荡然无存,反而生出点儿吐槽:您也太能装了,听不见外头在下雨啊,非走过来开个窗帘看一眼。
嘴上却道:“我叫了车了,但没人接单,这儿还是太远了。”见他不置可否,马乐又补充说:“我还加了六十块钱的红包,这都没人接。”
荀锋走过来,伸手越过他开冰箱门。马乐挪开两步,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潮湿的木头,还夹杂着一丝锈味,说不清楚是什么。
荀锋拧开一瓶水,吃了点药。看他吃药,马乐才忽然想起来:“您易感期结束了么?”
见马乐目光落在他手中药瓶上,荀锋沉吟片刻道:“有点儿感冒。”
那确实是结束了。
无论是易感期还是热潮期,高热都是一个常见现象。H市冬天不算冷,这里更没有取暖设施,
现在他有点儿感冒,想来是易感期结束后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结果。马乐有些幸灾乐祸。
马乐道:“之前说好的那个钱是度过易感期,那现在……”
荀锋道:“给你了就不会要回来。”
“谢谢老板。您真是最大方的。”这句话他说得无比诚心,虽然也知道荀锋不大爱听。
荀锋可能龙体欠佳,懒得和他搞文字狱。找了张碟片出来看,坐了一会儿又吃了点药进去。进去好一阵马乐才回过神:可能是不想跟我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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