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锋很想说,你现在用的车位能买几十辆这车。
然而,当他看着马乐坐在地上,看他把双肩包抱在胸前,身体向前团缩成一个球,无比认真地拆下包上的晴天娃娃,又爬起来跑到车边,挂内后视镜上,打了一个结,扯了两下——结实,十级风球都卷不走——他忽然觉得这车也挺好的,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辆车差。
在他用网购来的这堆东西装饰了他的爱车后,马乐左手捏着一管白胶,右手握着一把铁铲,问他有没有不用的报纸。
“要报纸干什么?”
“那边墙皮有点儿掉了。”
“你会补啊?”
“开玩笑。”马乐圆瞪着眼睛,“现在卖东西,不会也能给我教会了。”
粉刷匠小马对着手机,花了二十分钟,把走廊上脱落墙皮的地方给涂上了,自觉十分满意。刷子和铁铲给荀锋,问他要不要试试。
荀锋接过,走来坐下替岗,涂了两把,马乐傻了:大哥你专业的啊?
马乐叹气:“你怎么不说你学美术的啊?那我就外包给你了。”
“我一般都找人来干。”荀锋道,“而且就学过一点儿。”
马乐故意板起面孔:“那肯定看过很多裸体模特了。”
荀锋忙道:“没学到那么后头,裸体老头倒是画了不少。”
马乐笑了:“我又不是我爸那种老古董。”
话说到这里,忽然空下来。
荀锋坐在地上,马乐靠着门框站着。暮春初夏,H市还没热起来,廊外有丝缕的风,吹着庭院里泛出新绿的茶花丛。他俩顺风看那丛绿,过了一阵,荀锋忽道:“诶,长花骨朵了。”
马乐没看见,忙问在哪里。
荀锋手往地上一撑,站了起来,往花丛走,手在身侧向他招引。马乐跟过去,终于在里头看到一颗小的,含在叶里,不养花的人轻易难见。
茶花的花骨朵很小,粉粉的包在淡绿里,发现了一个,便能看见其他的一串,然后发现一树都是,简直是一种爱的证据。
“多久能开?”马乐问。
荀锋道:“这些得剪掉。”
“啊?”
“只能留一些,底下的这些都要剪掉,稀疏一些,不然营养不够。”
“不能施肥吗?”
荀锋解释说:“那就适得其反了。只开很短的几天,整颗花朵掉下来。”
马乐低一阵头,还是问道:“像你头像一样?”
荀锋怔了怔,点头:“对,我之前用的那个。”
“之前?”马乐愣了。
“呀,不太关心我啊。”荀锋笑着。
马乐有点儿不好意思,忙摸了手机出来,敲开他头像。原先的山茶树已经不见了,早换成一盏海雾里的路灯,照得那一方小小的角恍如白夜。
马乐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
两个怪物在那盏灯下跳过舞,然后变回人,戴上传说来自亡国之君的祖母绿戒指。
虽然可能只象征性地戴了一分钟——考虑到治安水平,马乐很快又收回盒子里,现在还被他锁在保险柜里——但是,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还少么?[1]
他感觉自己应该表现得更自然些,但嘴忍不住抿得很紧,两边脸颊上的酒窝几乎要被顶飞出去。
“拍得挺好,带人重新认识港口码头。”他故意一本正经地点头,像是在护照上盖戳。
“也算勉强学过一点儿美术嘛。”这时候荀锋倒坦然call back了。
“虽然只画了很多裸体老头……”马乐笑着看回来。
“哈哈哈对,虽然只画了很多的裸体老头。”荀锋看着他重复。
又安静下来。
他们间这样忽然无话的空隙近来越发的多,像是时空流到这里形成了水泡,含着初夏的空气,在空中微弱的爆裂,飞溅开的水花又流进风里。
过了一阵荀锋才道:“怎么想起来今天搞你的车?”
“约了人出去踢球,好不容易定到场子。”马乐想了想,补了一句,“要一起来么?”
荀锋戳穿他:“你这么问就是不希望我去。”
马乐狡辩:“哪有啊?不要冤枉我。”
“跟同事?”
“嗯嗯。”
“那我去干嘛?”
“赞助商或者黑哨,您随便选。”
荀锋笑着摆手:“你去吧,我去了你们玩什么。”
“那你记得那个墙干了还要再一层。”
“知道知道。”
马乐开着车出去了,荀锋坐在走廊的尽头看了一会儿书。风停下来,忽然变得有些闷,进去空调房里呆了一会儿,仍是如此,才发觉是等得有些发闷。
下午三点,和他生活中的其他时间一样,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无所事事的时间点。没有工作、没有社交,只有还没干的墙,还没开的花,还没回来的爱人。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等待”的滋味。
***
马乐开车先去了西边,接上了秦禄和他的伙伴。H市足球场少,都在郊区,开车去方便些。大家坐进来,见是新车,自是一番夸赞。
秦禄一朋友赞说:“兄弟你是富二代啊?在H市开车?”
马乐打了个哈哈,秦禄立即岔开话题,手指轻轻勾了一把刚挂上去的晴天娃娃:“哟,这个好可爱啊。”
马乐承情,接道:“可爱吧?而且很灵的。”
秦禄另一朋友道:“诶真的是!下了一礼拜雨,我还以为我们得冒雨踢呢,结果,诶!晴了!”
秦禄问道:“哪儿买的,回头我也搞一个。”
马乐道:“我上次去日本一个神社买的,叫啥我忘了,回头发给你。但是吧,我觉得这个就很玄学。”
“什么意思?”
“就我之前其实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颜色都一样,完全不灵。每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下雨:出差下雨;踢球下雨,赶飞机必定下雨——我去真是冬下到夏,夏下到冬,下个没完。”
“去年S市那一带雨水好像是比H市这边还多。”
“哪止去年啊?我买了两年,淋我两年,最后把晴天娃娃给淋秃了,说出去都笑死人了——我一朋友也损,说什么起码两年,也够本了,我心说够本啥啊够本,水费够本吗?”
说到这里,马乐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晴天娃娃,他买了起码两年,可荀锋叫他去日本那时,距离他在Emerald第一次见到荀锋,不过一年半的光景。
那荀锋是怎么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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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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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剧情狂奔了,我真的好爱双关啊……一些恶习。
长了好多收藏,很高兴啊!谢谢大家阅读和喜欢!
第50章 50. 请君入瓮
怀疑一旦产生,就不会轻易消失。
马乐当然也旁敲侧击地问过荀锋,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荀锋先是玩笑地摸摸车上挂着的那个银色娃娃,说不记得了,又摸摸他的耳垂,说起别的。
这就是纯粹的胡说了。荀锋的记性很不错,甚至到了马乐觉得他“太记仇”的地步。
否认自己说过的话,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但是,既然在他这里得不到回答,马乐也不会继续追问,这点儿怀疑也便压了下去。
直到他在新闻里看到曾敬。
马乐站在电梯里,习惯性抬头看电视,几乎是立即认了出来。
新闻中,曾敬在酒店门口发疯,民警保安摁着,老刘青着半边眼睛站在边上,外头还围着一圈,指指点点地。
看热闹的人不知道,一年半前他是一个千万身家的煤老板,在往前些,可能身家过亿,在不怎么下雨的地方,做呼风唤雨的土皇帝;而现在,他只在社会新闻中出现了十几秒,字幕打上“某债主”以作标识。
更讽刺的是,那不是普通的酒店,而是朝魏在S市的KRR。曾敬曾以嫖娼引他出来,将他关在里头殴打逼供的酒店。
而现在,马乐却站在一面玻璃后看他。
很奇怪,他没有一点儿畅快,反倒有些害怕。之前在那个房间里,马乐是一只蚂蚁;而今在这个房间外,曾敬变成了一只蟋蟀。
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扣住了,绝不只是这个电梯间。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他条件反射地走出去,走廊很亮,却不刺眼。他穿过走廊,走到中庭的天井,忽觉大楼像个斗蛐蛐的钵,也该他上场了。
***
秦禄周四的生日,可惜打工人不配有工作日的生日活动,推迟到周六。荀锋在家,马乐原本准备了一份厚礼想推,可临到周五晚上改了主意。
那天他下班没走,还在公司。
荀锋在电话里笑着催他:“快下来,停车费很贵的。”
马乐道:“我们楼都是你的,停车位也是你的,左口袋倒右口袋。”
“你现在明令禁止我上去,怎么好说是我的楼?”荀锋笑道,“上次不是说弄完了,还这么忙?”
“一点儿私活儿,查个东西。”
“私活儿?”荀锋奇了。以马乐现在的收入和日常消费,压根没必要接什么私活儿,之前接的那些,出于人情不好推,也做完了。
“对。江泰那几个最大的定融产品,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查了一下我手上的资料——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荀锋不作声。
“不过我发现付总他自己也处理过几个,有几个还挺大的,但材料我这边就不太全,有些又抄送给我做点儿文件工作,但有些就……不太清楚了。”
荀锋道:“过去很久的事了。下来吧,好么?”
这下轮到马乐在电话那头不作声了,荀锋抓着手机,只能听见只有翻页和鼠标滚轮的声音。
荀锋叫了一声“小马”。尾音没有扬起来,却是微微拖长了,落下去,好像一条河流到了悬崖边,就这样坠落在空中,被狂风吹散了。
马乐心头没由来地一阵潮热。
身体比脑子更先做出决定,手上那页翻了过去。马乐怔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下来了,你在哪里等我?”
“哪儿都行。你从哪儿下来?”
他直接落到地下停车场,里头车还不少,汽油味刺鼻,走在里头就如夜航在漏油的海面。没走两步就看见荀锋,车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他弃车往这边来,隔着一条深灰的车路向他挥手。
一辆车驶过,亮着大灯。马乐近视又散光,只见那个高挑的影子边缘模糊了,散失在深灰里。他指了指荀锋身后的车,荀锋却看也不看,直接从车前快步穿过来。那车猛踩一脚刹车,狠摁了两遍喇叭,又摇下窗户,探出头来,骂了两句,马乐听不懂,但语气不善得很。
荀锋下意识回过身看一眼,抬一下手,又走向马乐。
司机呆了两秒,大半个脑袋僵在车窗外,车停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马乐心说这人也倒霉,差点撞上大老板,还破口大骂,一句“算了”就在嘴边,荀锋遥遥一指:“车在那边。”
他自然地拉着马乐的手,绕过那辆可怜的、进退两难的车。马乐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司机,荀锋这才注意到,冲那人摆摆手。司机松一口气,一脚油门,溜之大吉。
马乐说:“你刚都没看到他。”
“没注意。”荀锋道,看他神情有异,盯着他眼睛,“怎么了?”
马乐摇摇头,挤出一个笑:“班上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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