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么多年的依岱城中,哪个官员不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户?口袋里薅尽了油水,连骨头渣子都不放过,他们也是地下产业的主力军。
诡异的就是,这些眼看着就要爆发的冲突,被无形之中的一股神秘力量给摁灭了,人群中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而此时的挂马掌铺里爆发了一场互殴。
哦,其实只是贺於菟单方面被殴打。
前院空地上,贺於菟躺倒在地,双手在空中乱挥,左右拼命扭头,腿也在挣扎乱蹬。
“别......停停停......你听我......”
他嘴里根本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因为此时身形瘦削的茹承闫正大马金刀地跨坐在他身上,拳头如雨点般快出残影地纷纷砸在贺於菟身上。
此时的茹承闫宛若一头发疯的野兽,眼里看不到旁人,耳朵也听不进任何一句的解释和劝阻。
他头发散乱,衣襟也松松垮垮,红着眼睛鼻涕流下来也不管,全身力气都砸在贺於菟身上了。
邓良霁和戈柔从自已院中赶来的时候,贺於菟已经满脸是血,双臂也垂在两边放弃抵抗。
邓良霁大喝一声:“承闫!”
暴走的茹承闫闻若无物,没停。
邓良霁只好大步上前,一把攥住茹承闫的一只手,把他从贺於菟身上拉了起来。
邓良霁盯着贺於菟说道:“承闫!怎么回事?若是心有不平,自有为师来替你扫清,何必自已动手?”
手腕上传来滚烫的触感,使茹承闫清醒了两分。
“贺於菟!你这人皮兽心的畜生!亏我还费心费力替你爹娘敛尸造棺椁,是我迷了心瞎了眼,才会错信你这等小人!”茹承闫嘶哑地在咬牙切齿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疯狂地甩着手,想把邓良霁的桎梏给甩开,奈何他怎么会比得上邓良霁的力气。
贺於菟终于得到一点喘息时间,浑身颤抖,从地上强撑着爬起来,破口的眉角疼得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
“我没有......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邓良霁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其中隐情。
“还要解释什么?你不就是顾二吗?你就是害死我爹的凶手。”茹承闫怒喊道,他抬手直指贺於菟,要是眼神能杀死一个人,那贺於菟此刻应当万箭穿心了。
第33章 迷雾之城33
说罢茹承闫骤然动了,朝满脸是血地贺於菟挥拳,邓良霁眼睛都没眨一下,手里一寸劲没放,他只能在原地挣扎。
“我没有害你爹。”贺於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无力地辩白。
五年前,他确实在松涎楼当过一阵跑堂,那时家中秋收已忙完,贺二狗便让他到城中新开的赌坊当个跑堂赚点米粮。
那时沈公子给他起了个松涎楼里跑堂的名字,就叫顾二。
但是对于上一任县令茹子昂,哦不,上上任县令,贺於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已有见过这样一位人物。
“之前在松涎楼当跑堂学徒时,的确叫过顾二这个名字,可是我根本就没见过你爹。”他直视茹承闫那双血丝遍布的双眼,神色不怯,但心中莫名地在害怕,他也不知道自已在害怕什么。
但他一辈子都不想与茹承闫成为你死我活的仇家。
旁人总以为茹承闫志气消沉,缠绵病榻,但贺於菟却总觉得那瘦削骨架里装着的是满腔活气,坚韧不拔。
“你说谎!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披着你这张烂透了的人皮吗?你有胆子害人怎么没胆子承认?我茹承闫这辈子跟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讨回一个公道!”茹承闫艰难地喘息着,“我爹......绝对不是染上赌瘾赔了夫人又欠债不还的赌徒,他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为了这座城,为了你们这些人皮兽心的禽兽呕心沥血。”
“我不是......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害过人,我没有害过你爹。”贺於菟将舌尖的血咽回肚子里。
邓良霁见状一掌劈晕了茹承闫,避免他陷入魔怔。
邓良霁眯起眼睛看向贺於菟:“承闫不会无的放矢,你自已好好想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於菟垂眸看向有血迹滴落的地面,他的沉默在邓良霁心里震耳欲聋。
贺於菟想起来了,那是他在松涎楼当跑堂学徒的第十天。
当他如往常般陪着笑脸,却被一个大庄家打耳光泄愤时,有一个不起眼的书生装扮的男人,面白无须,头顶桃木簪,身上的长袍本是天青色但已经洗的发白起皱,将他从庄家手里解救出来。
书生告诉他,只要他帮一个小忙,就能得到十两银子。
这不过是说一句话的小忙而已,十两银子也够家里吃喝一年,根本不需要再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受气了。
贺於菟毫不犹豫地答应。
书生也不怕他食言,直接往他怀里就先塞了十两银子,然后转眼就消失在热闹的人群中。
贺於菟十分守信,他系紧了腰带,就往松涎楼门口去,紧紧盯着进门的每一个客人。
终于,一身寻常衣物,但腰间明晃晃挂着一只有棱有角不规则的银白玉佩,隐约看见上头是一只不知是狼还是豺狗的小兽,头衔尾巴的模样,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带着几不可闻的局促走进了松涎楼。
那人左顾右盼,给人感觉就是第一次进赌坊的样子,像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
贺於菟挤开一旁想要上前招待的顾六,扬起笑脸就往此人跟前凑。
“客官,您是丢了一只狐狸样式的荷包对吗?方才有个小厮捡到了,他正交到后院去,就在那边。”
贺於菟抬起手指指向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多谢。”男人道了句谢,便脚步匆匆往那扇门去了。
贺於菟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欢天喜地向顾大说了句告辞就疯跑回家。
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在了他的头上,十两银子早就冲昏了他的头脑,在松涎楼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受的罪,短短十天之间,就让他心中只充斥着逃跑的想法。
他身上受尽客人们虐待的伤痕淤青虽然很容易愈合,他见识过了人性的百般折磨之后,心里永远像缺了一块似的,得到的快乐都转瞬即逝。
他那时有些恨贺二狗的。
自此他爱不了美人,只想看蒹葭。
“我有。”贺於菟抬不起头,他觉得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直视茹承闫的眼睛了。
他心中满怀愧疚。
茹子昂是依岱城几十年乌烟瘴气以来,唯一一位不得民心的县令。
为何不得民心?
从帝王曜定乾的父皇曜崇凯统治时代开始,曜庆国再没有一个正经样,皇帝带头淫乱好赌,举国上下争相模仿。
农田荒废,家畜骤减,房屋倒塌。
几乎所有百姓,都涌入了层台累榭的赌坊青楼,没有粮食,靠赢和施舍来苟活着。
街头巷尾都是乞讨要饭断手断脚之人。
女人变成了流通的货币,变成了供人观赏的玩物。
她们大喇喇地被当着面讨论能值几钱,可当几日,但凡敢反抗,直接断手断脚扔至街头又或者是丢进青楼受人调教。
茹子昂竟然是靠考取功名当上的县令——是殿试后太子钦点的。
茹子昂出身寒门,家中父母早逝,全靠青梅竹马的妻子不离不弃供他读书。
他写的策论中,是全部考生里唯一一个敢写清尘垢平天下辅明君的人。
茹夫人在他临出发时,就十分郑重地嘱咐他,据心中志向如实写即可,上天入地她都随他一道。
茹子昂下笔时,就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他要做这乱世中敢说真话的人。
所幸殿试太子执卷。
茹子昂到依岱城的第一天,就颁布几条政令,率先将官府的行尸走肉们清除掉一批,限制城中赌坊和青楼的开设,增加风月场所的征税,奖励粮种开荒,官府赞助部分束脩。
政令一出,满城哗然。
几家赌坊掌柜联合起来,在官府门前撒泼打滚,求一个说法。还有人骂他此等公然忤逆皇帝的举措,应当就地处决。
茹子昂冷面判官,不为所动,拒绝了一切的威逼利诱,孤身一人站在了整个世道的对立面。
不,彼时还有茹夫人,同他一起。
第34章 迷雾之城34
“所以真的是我害的……是我害死了人……”贺於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看了一眼戈柔,墨色瞳孔中泛了一点绿,额角的青筋纹路都暴露出来。
戈柔捂着嘴,她看懂了眼前这个被突如其来的愧疚折弯脊梁,灵魂被踩踏破碎的少年眼中,那些决绝后悔之意。
他在求问她,为什么还要救他,他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烂人。他的下场就应该是死在路边,做一只无家可归的游魂恶鬼。
“你并没有害人。”一道清正嗓音响起,突兀地将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情绪给划开了。
邓良霁收起了戏谑的神情,他手里提拎着茹承闫,周身却散发着从前都没见过的温文尔雅之意。
贺於菟没有抬头,声若蚊蝇:“别再替我找借口逃避了。”
“我没有替你逃避,其实那白面书生的身份我能猜出一二,他不是个心黑的,他能叫你做的事必不会陷你于不义。当年茹县令之死我也略有耳闻,受你指点进了松涎楼后院可能反而会护他一时,只不过恐怕是后来生变,才有了惨死的悲剧。”邓良霁根据贺於菟的描述,猜想那个奇怪的书生或许是一位故友,他向贺於菟解释道。
“他......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罪孽?”贺於菟跪倒在地,地上一小片水渍晕染开来。
邓良霁心中生疑,两人不过相识几日,怎地听这语气像是有什么私情不可言说,说道:“我相信承闫不会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浑人。”
邓良霁失了耐心,丢下最后一句话就拖着茹承闫回院子了。
贺於菟游魂似的走在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下,他不肯再留在那个除了家之外还能让他感觉到人间冷暖的地方。
虽然他十分想死皮赖脸留在挂马掌铺,但是一想到熟稔起来的大家会用厌恶的指责的眼神看他,这让他恐惧。
他不敢再面对阿焰那双失望至极充满仇恨的眼睛了,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要了他的命。
天际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快要到八月了,天上的圆月愈发丰润,像一只熟透的甜梨。
贺於菟机械地拖着僵硬的四肢,还有麻木的神情,随着他长长的痕迹一路穿过城南。
白叶寺。
庄重古朴的大门立于眼前,失魂落魄的贺於菟也没抬头看一眼。
此时大门竟然自已缓缓打开,一位身着海青广袖的小沙弥行着佛礼在敞开的门后岿然不动。
盛夏的夜里总是蝉鸣常伴,树木枝叶总是在等那一缕相约甚久的微风。
“施主,您与本寺有缘,住持方丈想请您一叙,请您随小僧进来吧。”
贺於菟这才打眼给了小沙弥一点儿反应,不然小沙弥都要以为他得了什么失心疯已经认不得人了。
贺於菟脚步没动,操着像小刀剌过的嗓子问:“这是哪儿?”
“此处是白叶寺,小僧法号元真。”小沙弥回答道。
“佛会原谅有罪之人吗?”贺於菟心中突然燃起一小簇火苗来。
“佛渡万物,只要施主真心悔过,世间没有什么债是还不完的。”小沙弥笑了,从他身上贺於菟得到了一点心安。
贺於菟干涩的双眼又开始湿润起来,鼻子酸涩得忍不住下意识地抽动。
他终于肯抬起脚,跨过了那道雕刻着一棵参天大树的圣门,明明是死物,但只要看多两眼,就觉得上面精致的树叶雕刻真的好像无风自动起来。
这一晚,挂马掌铺格外地安静。
胡掌柜出门给贵客干活去了,邓良霁把戈柔客客气气地请离房间,大门紧闭,师徒两人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戈柔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好试着上街去寻找傍晚就不见人影的贺於菟。
少年心高气傲,热血沸腾,受不得万事留给自已一点生路,非得将心里装着的那点事比作天高,非得压着自已饱受折磨才肯觉得这就是正道。
她怕他想不开,做些伤害自已的事情。
笼罩在寂寥黑夜之中的依岱城,开始像注入了新鲜血液一般鲜活起来。
生生不息的人族百姓犹如蝼蚁,愚蠢且自傲。
街头巷尾总归是又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灯火通明,热烈欢呼声中混杂着星星点点的哭嚎哀悼声,抬棺出殡的队伍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头。
惨白与火红在黑夜中交织,人族的更替繁衍就是一场巨大无比的戏曲而已。
长夜漫漫,直到半夜三更时,打更人走街串巷,邓良霁终于走出了房门,低头正了正衣襟,再环绕院中,并没有瘦弱少女的身影。
再侧耳倾听已经渐渐走远的打更声,确认这个时辰已是夜深。
“啧,真是一个个的不省心。”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房披上一件外衣就出了门。
即使是炎炎夏日,不见耀阳的深更半夜总归是有些寒凉的。
邓良霁心中莫名着急。
他先是把小小的挂马掌铺那方寸之地都给转透了,到底没看见人影,没有停留,拉开门上街去了。
她还能去哪儿呢?
芒寒色正,月朗星稀。
邓良霁一头黑白参差的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被明月披上一身银甲,锐利自持,飘逸风流。鸡血玉发冠熠熠生辉,如同他这个人,这是黑白混淆的世间一颗太过鲜艳的心。
终于在五更时分,他找到了小小一个河虾似的蜷缩在街角的戈柔。
她的纱衣太轻薄了,抵挡不住一点风寒。
邓良霁将柳叶眉紧皱的戈柔抱了起来,戈柔在小憩之中被惊醒,抬头看了一眼是熟悉的长着胡茬的消瘦下巴,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仍然赖在他怀里。
“我没找到他。”戈柔喃喃出声,也不管邓良霁有没有听见。
邓良霁知她醒了,也没有把人放下来,双臂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靠着不怎么雄壮的胸膛。
“怎么一个人走到城西来了。”邓良霁柔声道。
戈柔在暖意四溢的怀抱里哼唧了两声:“你不是说叫我走嘛,我没有厚脸皮,不敢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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