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娣敏一听,赶忙说道:“承闫啊,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随便在外面带人回来。现在世道不太平,谁知道带回来的人心术正不正,可别引狼入室。”
“夫人,奴家承蒙贵人相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戈柔主动站出来说道。她知道自已已经暴露了,何不直接大大方方出来说话,虽不能直接打消别人的疑虑,但也胜在能让人看到她的真诚。
李娣敏直勾勾的视线将戈柔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分不客气道:“你是风月女子吧,真是个麻烦。你若是楼里逃出来的,那迟早会被人找回去,你这张脸太明显了。我们胡家可不会收留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下贱胚子。”
戈柔一听立马就要落泪,茹承闫藏在背后的手也倏然握紧了拳头,老邓突然开口:“大嫂,这女子我心里有数,大哥会同意的,你回去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真是毫不客气,李娣敏吃了瘪,悻悻离去了。
茹承闫关上门,将外面嘈杂的雨声都隔绝了,然后走到房间里的唯一一个破旧木柜前,取出一套自已许久不穿的水蓝色长布衣,递到戈柔面前。
“你且将就吧。我去烧水,你在后院西屋等着,门口那把伞你拿去。”
嘱咐完,茹承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中,天边本就因为下雨而残存不多的余光就快要消失了。
戈柔双手捧着衣物望向那拱起来一小块的被褥,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邓仙师收留。”
裹进被褥里的人没有吭声。
冒雨到了后院厨房,茹承闫掀开锅盖,里面放着一大碗飘着几根青菜的面,还是温热的。
眼眶忽的一红。
茹承闫将面拿了出来,小心用另一只碗盖好,重新煮上一锅热水,再把怀中的竹鼠掏出来开始处理。
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回来的路上,倒在路边的那个破布麻袋也是身穿和这个戈柔身上一样橘黄色的衣裳。
啧。
咕噜咕噜的,热水烧开了,茹承闫拎了一桶去了西屋。
他轻轻将水桶放在西屋门口,说道:“戈柔姑娘,热水放门口了,不够再叫我。”
戈柔轻轻应了一声。
老邓两人本就寄人篱下,生活清苦得很,连遮天的雨伞都是捡回来补了两个洞的。
只有一把。
茹承闫回到厨房,用剩下的热水把竹鼠处理干净,串好架在小火堆上炙烤,起身把灶台上那碗面连带着盖碗一起端进暖屋里去。
老邓悄悄支起一半身子瞄着进屋放下碗又转身离去的茹承闫,嘴里嘟囔着:“这臭小子,真是头倔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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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经降临,但城中却几乎没有人点亮街上的灯笼。整个依岱城笼罩着阴翳的黑暗。
茹承闫掩上了挂马掌铺的门,适应了街上的黑暗,沿方才路过的主街走。他还是有点犹豫,正如胡夫人刚才说的话,他不太清楚要救的人是正是邪,他也怕给自已带来麻烦。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团显眼的橘黄色破布麻袋,他顶着大雨站定在这人面前,从头到脚打量着。
啧。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略微思考之后,茹承闫还是上前一步抓起这破布麻袋的后衣领,弯腰吃力地往家拖。
现在茹承闫犹豫的点变成了另一个,屋里就那么点地方,千辛万苦拖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死了还要费力气扔出来。
被无情拖行的黄麻袋本人,此时正浑浑噩噩半昏不醒。
好痛...手好痛,屁股也好痛,我在哪?
被拖行的贺五虎混混沌沌用尽全力张开左眼的一条缝,努力抬头去看身后拖着他行走的人。但人影在大雨中模糊至极,没等看清,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虽然到挂马掌铺的路程不算远,但是茹承闫把血人扔到厨房的地上的时候,还是累得瘫倒在小木凳上小口喘息,伸出一只手无力地翻动树枝上的竹鼠。
真是遭老鼻子罪了,这人比秤砣还重。
茹承闫呼吸逐渐平复,发现这人面如白纸,有气进没气出,进了屋仍然在流血,很快就在地面晕染了一滩。他只好认命地起身翻看这人的伤口。
这人实在是太脏了,浑身都被湿透的衣衫裹住,头发也湿透沾了污泥。除了掌心那一道看起来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外,暂时不清楚有没有其他伤口。茹承闫只得将此人全身的衣服都脱去,好仔细观察其他伤口。
刚要动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人没有腰带,三两下就给人脱了个精光。
都是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茹承闫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此人胸腹处,肌理明显,力量感很强,是经常干活的状态,说不定还是个练家子。
茹承闫将褪下来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旁边的破木盆里,帮他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用锅里剩下的热水兑了点井水给伤者擦身,然后将他头发捋干净了,最后用干布揉了揉算作收尾。
茹承闫拿自已烤干的外衣铺在小火堆旁边,把人放到上面躺着。
刚忙完这一切,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很轻,差点就被稀里哗啦的雨声给盖了过去。
打理好自已的戈柔听见厨房有动静,就想着过来打打下手帮帮忙。
茹承闫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两手顶着门,身体像个柱子似的将门缝挡的严严实实,他皱着眉问:
“戈柔姑娘,若是洗漱好了,便到西厢房把桌上那碗面吃了。劳烦你稍后再来,这里有个伤患需要你照顾,我还有要事得出门一趟。”
说完话也不等戈柔有什么回应,啪的就将木门关上了。
门外撑着伞的戈柔摸了摸鼻子,一脸莫名其妙,无奈只好先离开。
关上门的茹承闫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肉粽子”,脊背上滚过一层冷意。
等到这阵冷意褪去,茹承闫恢复镇定,将藏在角落的一小包盐巴掏了出来,撒了一些到烤得喷香四溢四面焦黄的竹鼠上,然后用刀将竹鼠斩成好几块,用两个豁了好几个口的破瓷盘子装着。
他打算先送一盘去胡德义那屋,再将剩下的一盘端到老邓那边去。
胡德义收到肉后对他救人回来的事情表示理解。
茹承闫去而复返,临走前,他把烤干的衣服给人重新穿好,拢了拢他散落的长发用自已的簪子替他束了起来,只是房里房外没找到称手的东西给他做腰带。
屋外的雨抖了两下,下干净了,深夜中的明月才舍得露出一个角来。
茹承闫端着肉回到了西厢房。走到屋外时,他恰巧听见老邓对戈柔说:“我翻找半天才找出了一张还算完整的布帘子,你先将就用着吧。”
只听戈柔回答:“邓仙师为奴家思虑周到。说句污了仙师耳朵的话,奴家已习惯与男客同住,邓仙师也无妨担忧,不必麻烦。”
老邓的声调一下子沉下来:“就算是烟花女子,也不应时刻如此贬低自已。你既已身不在那处,就可不言那名,无须这般。咱们过往不究,只看去路。”
“多谢邓仙师。”戈柔温柔地回答。
茹承闫顿了顿脚步,便敲门进入,此时戈柔吃完了面准备将碗送回厨房。
两人撞了个照面。
茹承闫说:“戈柔姑娘,疱屋里有个伤患劳烦你照顾下。”
戈柔毫不犹豫:“公子说哪里话,戈柔愿替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茹承闫有些不耐:“多谢。”
茹承闫绕过她,进房去送肉了,戈柔则望着茹承闫的背影直到房门彻底关上之后,才撑开破伞走向厨房。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贺於菟仿佛堕入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天炼狱里,紧接着又被拖进明亮温暖的花海,然后又重返炼狱,如此往复,犹如凌迟。
厨房里的贺於菟五官无意识地抽动,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摆脱梦魇。
但最终还是被黑暗重新拖入深渊。
第3章 迷雾之城3
茹承闫将肉放到屋中的方桌上,点亮了屋内的灯烛,顺道从柜子里取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披在身上。
他朝着榻上的老邓温声说道:“师父,我打了竹鼠,肉放在桌上了。后厨里暖和,我还带了个人回来,我想去城北一趟。”
老邓敷衍道:“去吧去吧,顺道给老胡带点肉。”
茹承闫回答:“知道了,我已经送过去了。”
一听有肉,老邓噌地就从床上弹起来,两眼放光。但马上又想到屋里还有戈柔,顿时脸上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生动神色又被藏了回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茹承闫行了一礼,转身将门掩上。
他刚刚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了,老邓在地上用布帘简单地铺了一层,放了一套被褥上去,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陈旧掉色的方枕,但看得出来是干净的。
茹承闫形单影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地上的积水没过了鞋底,刚在厨房烤干的鞋袜再次湿透。
茹承闫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今天鲜血飞溅的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想起年少时他爹和夫子都曾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说路见不平,也不许私自惩恶扬善,恶人都要交予衙门交予朝廷律法来审判。
他想起他爹叫他跪在祠堂两天两夜,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夺人性命一时爽快,以为自已是天下的大好人,但是倘若被私自审判的那人,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小儿呢?
倘若真的心有苦衷无法言说呢?
要是换成爹爹还在世的时候,叫他知晓今日他手上沾了血,估计就要把他扭送进官府并说从此没有他这样的不孝子了吧。
他爹那样清高正直的好官,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想到此处,茹承闫的双手又开始抖了起来,正在行走的双腿也快没力气了。
他眼前的景象好像回到了五年前。也是这样刚下完雨,街上都是积水的时候。
就在书院转角的那条小巷子里,夫子倒在巷尾,爹爹护着他和娘亲在巷口被追上。只听见数不清的闷棍声,茹承闫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挨打。
“爹,你肯定不是他们口中所说,染上赌瘾将娘都输给了别人的赌徒...爹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茹承闫喃喃出声,好像讲给风中飘荡着的游魂听。
他停在原地大口喘息。
约莫过了两盏茶,他直起腰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城北走去。
从狭窄脏乱的城南,到高门林立的城北,一路上不算太平,他有意隐藏自已的身形。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茹承闫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贺府。
他跨进倒塌了一半的大门里,地上的积水已经开始有退去的趋势。
茹承闫仍然放慢了脚步,目力所及之处,横尸遍地。
满地的血水,映得他尖瘦的下巴分外苍白,他已经把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榨干了——他透支了体力将尸体都转移到后院。
搬运尸体耗时耗力,黑夜已过去大半,东边浮起了一点鱼肚白。
茹承闫感觉非常累,他觉得自已只要一闭眼就能瞬间睡过去。但想做的事情还没办完,他得让自已强撑着。
茹承闫站在贺来财的房门前,他也看见了那两具交叠的尸体,但是发自内心的抗拒接近。
这让他脑海里很多已经尝试静默但仍旧恐惧的记忆翻涌出来,他总觉得过去在老邓身边的五年时间就是一场大梦。
茹承闫突然感觉自已仍是那个在爹娘死时,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的少年,其实那只是他不可置信的一瞬间愣神而已。
他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抗拒,抗拒让贺於菟成为五年前的他,那个没用的废物,只会懦弱和逃避,到最后还是要认命亲手埋葬自已横死的爹娘。
可悲又可恨,茹承闫是这样想的。
过了好一会儿,茹承闫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将两具尸体分离开来,整理好他们身上的衣裳,将白色的帷幔扯下来郑重地将尸首盖好。
然后在床边静静坐到天边大亮,他才拖着像万千虫子啃噬般发麻的腿,起身回去。
茹承闫特意绕了一条街,打算经过任家的棺材铺。
在这座血色笼罩的边陲小城里,迟来的烈阳将所有的脏污纳垢照得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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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戈柔小心推开厨房的门,就看见地上火堆旁躺着的人。
“贺少爷?”戈柔惊呼出声,随即又捂住了自已的嘴。
躺着的人尚在昏迷之中,无法听到她的惊呼。
戈柔很快冷静下来,一眼扫过去刚好看见灶台上的两根圆滚滚的地瓜,应当是茹承闫给她准备的。
戈柔从水缸里打了瓢水放进锅里,再将锅架到火堆上煮着,然后把两根地瓜扔到火堆边缘炙烤。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戈柔坐在那张茹承闫常坐的小板凳上,背靠在墙上,手撑着脑袋看向贺於菟干净的侧脸。这是她头一次如此仔细地将这个经常光顾她的贺家少爷从头到尾观察一遍。
戈柔观察到贺於菟腰间衣裳松垮,便拆了刚在西屋缠上的发带,上前轻手轻脚地给贺於菟绑好,然后取了一根筷子将自已的头发挽起来。
戈柔坐回小板凳上,猝不及防地和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贺少爷倏然睁开的眼睛对视了。
“你为何救我?”贺於菟率先开口,沙哑至极的声音磨得戈柔心头颤了颤。
戈柔在一瞬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起身跪坐到他身边。
“贺少爷,奴家......”
贺於菟将头扭向一边,“别叫我少爷了,我已经身无分文,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你了,你救我也没用。”
贺於菟其实打心眼里觉得,风月场所里的所有人没什么格局,平生都只会无利不趋,无论是妓子还是嫖客,都只是为了一时快活,大难临头各自飞,关键时刻哪能顾得上对方死活。
那些能一眼望到头的同情,充其量只能算作是纸醉金迷的共犯。
贺於菟眼里的漆黑,和平时表现出的温和截然不同,让刚刚死里逃生的戈柔心生怯意。她不禁猜想,贺少爷在和她分开的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戈柔思索片刻后,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案:“奴家从未贪图过贺公子钱财,现在如是,从前亦如是。”
贺於菟不太相信,仍然拿那副眼光瞧她,“那你就是求比钱财还难得的东西了,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说吧,我能给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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