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於菟自十一岁始,所有见过的人,无不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算踹人一脚扇人耳光,再怎么随心所欲地对他们做什么,那些被打的人也得腆着笑脸跪着爬过来向他求饶。
没有人不是图他兜里那点金银,再不济就是对他有所企图,想知道发财的秘密。
“贺公子,奴家没有...”戈柔有些委屈,想为自已解释,但这几年的经历让她住了嘴,很多是非黑白用嘴是说不清楚的。
贺於菟好像料到戈柔想说什么,先发制人地做出了承诺,“你不用再假意推拒,你现在不提也没事。往后若我还有命活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以前在松香阁,让你被旁人笑话了,是我的不对。若你仍是求那样的事情,我现在也能依你,但是当下我身体没有力气,你先容我几日。”
这个秘密,其实松香阁很多姑娘都知道的。
贺家大少爷头几次来松香阁时,点的都是不同的姑娘。
当每个姑娘都准备好浑身解数去讨好贺少爷时,他每次却只是在房里与姑娘们用膳,顶多也是闻闻发香,从来不会有多余的接触,更没有像别的嫖客般坦诚相见。
那几位姑娘第二日从房里出来后,都被别的姑娘嘲笑,断言道定是她们无能,不能让贺大少爷兴起。
后来除了戈柔就没有姑娘愿意再去侍奉贺少爷了,被点了牌子的都推诿着这不行那不行的。
贺於菟也从一开始的不熟练,到后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
只可惜贺少爷再也没有翻过除了戈柔外的其他牌子,这让别的姑娘都眼红吃醋。
她们不能闹到客人面前,就只能去酸戈柔了。
后来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加,两人渐渐熟悉,戈柔知道贺於菟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贺於菟也在外人面前会对戈柔做一些勾肩搭背撩下巴的动作,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贺於菟曾在松香阁里撞见过几次姑娘们对戈柔嘲笑指责。戈柔也曾在他用膳时,隐晦地脱去了身上的轻薄外纱。但他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贺於菟是戈柔落魄委身到松香阁之后,第一次接待的客人。但这个客人却只是来和她谈天说地,做的最多也只是陪他用膳给他跳舞。
戈柔曾经暗中埋怨过,但很快就释然了。
因为她想到,还有比这种境况更佳的谋生吗?贺大少爷赏的银两已经让她吃饱穿暖不用受挨打调教了。
更何况不需要她用身子去下贱地换这种平和安逸,这已经是贺家少爷给她的最好报酬。
戈柔听到贺於菟不由分说的一番话,蓦地红了眼眶,泪珠不听话地往下掉。
原来他一直知道。
戈柔连忙揩去眼泪,低声解释道:“奴家自知命贱,从未怪罪过公子,公子无需挂心。只是此次是另一位公子救的您,奴家只是来照顾您的。”
话音落下半晌,仍旧没有回应。戈柔抬起头看向贺五虎的脸,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晕死过去。
第4章 迷雾之城4
茹承闫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挂马掌铺,发现老邓特地在厨房里等他,戈柔靠在墙边睡着了。
老邓说:“先把人拖到炕上养着吧。”
茹承闫问道:“那师父?”
老邓一如既往地不耐烦:“你就甭管我了,你自已看着办吧。”
“是,师父。”茹承闫低头应道。
“你这小鬼,都说了多少次不准叫师父,我可没说收你做徒弟。”
茹承闫沉默不语,老邓见说不动这头倔驴,摇着头背着手走出门去。
待老邓离开好一会儿后,茹承闫像是才从愣神当中回过神来,拿了根新柴轻轻推了推戈柔的肩膀。
“戈柔姑娘。”
戈柔揉着眼看向眼前这个站在门口处逆光的少年,金披满身,神情冷峻,她一瞬间觉得自已看见了神仙。
“茹公子,怎么了?”
“戈柔姑娘先回房歇息吧,辛苦你了。”
“茹公子尽管吩咐,奴家无有不从。”戈柔稍稍清醒了些,那种过分恭敬的语气让茹承闫有些不适。他点点头,看着戈柔弯腰揉揉发麻的腿,眯着眼睛走进了阳光里。
忙活了一整夜,还没来得及休息的茹承闫,拖着秤砣一样重的少年,几次力竭差点将贺於菟的后脑勺磕在地上。
他累极了,浑身上下就快挤不出一丁点的力气了。
还好后院到西厢房不算远。到了西厢房,茹承闫就见戈柔自觉站在角落,尽量让自已的存在感缩小。
看惯了松香阁的雕梁玉栋金砖银瓦,冷不丁苟活在这寒舍之中,戈柔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安心。
茹承闫将人拖到老邓预先铺好的床榻上,帮他脱去外衣,掖好被子。
茹承闫强撑着说道:“师父,我将人带过来了。戈柔姑娘请自便。”
老邓没有回应,戈柔连忙回答道:“多谢茹公子,奴家去看看院中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随后离开了显得拥挤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茹承闫眼见戈柔离开了房间,心里那股不自在终于消失了,全身卸了力,一头栽倒在贺於菟旁边,沉沉睡了过去。
戈柔觉得有些窘迫,见天已大亮,左右也不困,便提了一扫帚在庭院里东看看西看看。
说是庭院,其实就在正房前种了两棵桂花树,剩下的就是东西厢房中间相隔着一小块空地,就是名副其实的庭院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邓出门了。
李娣敏终于找到机会截住了正在打扫庭院的戈柔,说道:“我知你有难,昨夜我说话难听,别往心里去。既然我丈夫肯收留你,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你就当我是妇人之见。”
李娣敏是来向戈柔道歉的,戈柔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不知所措:“夫人,千错万错断然不是您的错,是奴家叨扰了。以后奴家能长留,就请夫人把奴家当下人婢女使唤,给口饭吃就成。”
李娣敏一听,心里的愧疚更加深了,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做不来大户人家呼来喝去那一套,不过是多双筷子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现在世道乱,少些抛头露面较好。”
戈柔听懂了,李娣敏这是叫她好好藏着,隐藏自已的身份,不要给大家带来危险。
特别是她这张格外标致漂亮的脸,太过吸引目光。
戈柔双手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暗暗下定决心。
李娣敏接着说道:“你看你穿的什么,等下吃过饭,跟我去拿几身衣裳。还有,他们那屋,全是臭男人,我给你在后院把那间杂物房收拾出来,虽然有点小,但好过你去跟几个大男人挤在一屋。”
戈柔乖乖答应了,原本昨晚刺在她心头那点芥蒂早就消弭于无形。
另一边。
这几日里,茹承闫三人都歇在同一张炕上里,贺於菟已经毫无意识昏迷五日了。
白日里茹承闫频繁往任家棺材铺里跑,戈柔在第二晚就搬到后院去了,茹承闫清晨出门时总能撞见穿着朴素在庭院中打扫的戈柔。
在第六日早晨,茹承闫终于请到了城南最出名的赤脚大夫齐恒,来为贺於菟把脉。
茹承闫自然是没有金银铜钱作为报酬,但齐恒知道这小子抓山上的活物有一手,便同意让少年用一个承诺来支付诊金——给他抓一头福来山大野猪。
茹承闫是头一次给人画大饼。
齐恒大夫擅顶穴,顾名思义,用特殊的指法去刺激一些穴位,让病人达到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的功效,施法者须得有些个内力巧劲。
齐恒组织了一下语言,“无甚大碍,应当是心结难舒,所以一直不愿醒来。毕竟五日未曾进水进食,有些乏力缺水。稍后我一穴下去,保准他生龙活虎。”
齐恒一摸这脉象就知道,此人心结甚重,就算清醒过来,心病仍需心药医。
他也知这几日城中乱的很,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风声鹤唳。
他老早就听闻土匪流民把贺家给屠了,紧接着马不停蹄把衙门也清洗了。那官府里的衙差判官都是比豆腐还软的骨头,一捏就碎,个个在地上伏首称爹。
最早流传的消息,是匪徒首领的名字,听说是个白面小子。茹承闫在提溜着竹鼠回城的路上听路人提了一嘴,好像叫贯丘玉辰,所以才在戈柔被追杀时试探性地报出贯丘的姓氏吓退了匪寇。
茹承闫对这个贯丘玉辰充满了怀疑,有些好奇为何粗犷霸蛮的土匪们会心甘情愿听之差遣。但这个疑问只能等到以后有机会再打听了。
齐恒起势运气,双目倏地瞪大,双指合拢指尖如剑,一下子顶在贺於菟左脚的太溪穴上。
两个人等了半晌也没见贺於菟有醒来的迹象。
这时齐恒一拍脑袋:“哎哟,记错了,城中妇人总叫我去给丈夫们顶太溪穴,使习惯了,一下忘了。我重新来...”
茹承闫心中不满,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真是黄绿大夫,到底不靠谱。
齐恒走到贺於菟的头顶处,再次聚气,双指顶在百会穴上。
只见躺尸了五日的贺於菟赫然惊醒,浑身上下剧烈痉挛了一下,放大的瞳孔过了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望向眼前两张大脸。
茹承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吓,尔后又极快地变得平静。不,应该是变得毫无生气。他眼皮耷拉下来,毫无从前日子里,偶尔在北城大街小巷见到的那个嚣张跋扈的贺家大少爷的影子。
好像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贺於菟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眸正打量着茹承闫,这个生了一对狐狸眼的少年怎么有点眼熟?
贺於菟剧烈咳嗽几声,艰难地咽了两口唾沫润润嗓子,才用他沙哑至极的嗓音说道:
“呵呵...县令之子,茹承闫。”
齐恒眼里闪过惊讶,偏头看了看一旁茹承闫的侧脸,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茹承闫听到贺於菟道出他过去的身份,也不意外,一言不发。
奇怪的静默之后,茹承闫冷不丁地说道:“贺大少爷,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茹承闫这话题有些突兀,如烂泥一般的贺家大少爷听此一言,双目赤红,但好歹还是恢复了些许的生气,贺於菟的反应把齐恒吓了一跳。
“你知道她在哪儿......”
这回贺於菟的嗓音更沉了了,乍一听披着颐指气使的语调,听着让齐恒的心都冻了半截。
茹承闫十分诚实:“我不清楚。”
眼看气氛马上就僵住,齐恒抢话道:“你妹妹是不是被歹人带走了?”
贺於菟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茹承闫一点儿不惯着,不留情面转头就走。
等他跨出了门槛,茹承闫站在白光里没有回头,轻轻说了句:“你再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妹妹怕就等不到你去救她的那一天了。”
齐恒瞪大了双眼,看着茹承闫一句话比他顶穴还管用,瘫在床上的消瘦少年眨眼间从床上弹了起身。
真是好一幕垂死病中惊坐起。
贺於菟坐起来后,身体才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紧接着怀中被塞进一个烫手的坨坨,他低头一看,是重新走到床前的茹承闫塞给他两个煨好的烤土豆。
贺於菟顾不上撕掉外皮,也不怕烫嘴,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茹承闫从墙角堆着的几个簸箕下面抽出一个小包袱来,放到贺於菟面前。
贺於菟本想将粘上些许土豆残渣的手伸到茹承闫面前下令擦干净,但伸到一半,才忽然想起这不是他家家奴。
他有些慌张,尴尬地收回爪子,在自已的衣服上擦了擦。
等到贺於菟再度伸出手,把包袱里的那个狼头纹首饰盒拿起来,却在触碰到首饰盒表面凹凸不平的金色雕花时停住了,茹承闫发觉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包袱里还有一支如芙蓉玉般晶莹剔透的玉簪。
贺於菟放下首饰盒,转而拿起了玉簪,他专心看着手里的簪子,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逐渐用力攥紧,将簪子埋进自已的胸口。
他想了想,寻找贺来财的路上肯定颠簸混乱,与其自已揣着不如放在挂马掌铺保管,肯定要周全些,茹承闫既然会原封不动将东西带给他,那想必不会起歹心。
“你既帮我寻回,就先帮我先放着,待我找到妹妹,再回来找你要。”
茹承闫白了他一眼,直接转身走人。
他哪里来的底气以为自已还是贺家那个横行霸道的大少爷?茹承闫其实挺想在贺於菟伤口上撒盐的,但良心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眼看着茹承闫不留情面地离开,贺於菟拢着外衣掀开被褥就想站起来。没等齐恒去扶,他自已扑通一声又跌坐回去。
“哼哼,看看你这被酒色掏空的无用之躯,你拿什么去杀土匪流寇。”齐恒也是毫不留情讽刺道。
贺於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不认命,将簪子和首饰盒收进怀里,开始挣扎着下地。
在不远处听到齐恒的话音而停下脚步的茹承闫回过头,心里恶劣地想着若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少爷能爬到他的脚下,开口求一句,那他就勉为其难帮他一把。
茹承闫脸上刚上扬一点的嘴角,马上又被皮囊里那把清高的骨头给压了下去,半点兴不起风浪。
爹爹从未教过他恃强凌弱、嘲笑他人泥泞之姿,若是爹爹在世,知晓他有如此心性,定会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爹爹还在世......
五年了,爹爹已经离开五年了。
贺於菟把刚攒的那点子力气用完了,虚虚地站在原地。他紧紧盯着茹承闫这个笑面虎,却惊讶地看见一派清冷魅惑的少年脸上,落下一滴比烛火还要呛眼的泪来。
“戈柔在哪里?”贺於菟一句沙哑的话音将茹承闫唤回神。
茹承闫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再抬起头时,眼白已经完全褪去了红色,让贺於菟以为方才不小心看见的那一眼温情失态是错觉。
“在后院。”茹承闫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多谢。”
身后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钻进茹承闫的耳朵里,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就把他面上伪装的冷静踩个稀巴烂。
“白眼狼......呵呵,哈哈哈哈——”
茹承闫兀自在院子中疯了一样大笑。
贺於菟听到了院中的大笑,扯着嗓子回道:“你茹承闫才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说完后粗喘着气,面色潮红,心底涌出的怒火差点就要将他的理智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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