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茹承闫无暇去管依岱城的烂摊子。依岱城于他而言,就是个仇家,让他恨不得抓住一点机会就要报仇雪恨扒下它一层皮来。
茹承闫走走停停,差不多两个时辰后才回到挂马掌铺。
天气逐渐炎热,不能再等了,茹承闫想到。
他随意在厨房吃了点东西,叫上屋里正无聊茫然的贺於菟,打算去一趟贺府。
茹承闫怕贺府里的尸体臭了,今早已经让义庄的人前往收尸。
出发的时候茹承闫并没有告诉贺於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直到贺於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至到达顶端时,两人已经站在了贺府门口。
倒塌的一边大门横躺在地上,贺於菟僵在原地,不敢进入。
茹承闫察觉到他的异样,率先跨出一步,跨进了大门里。他就走了这一步,然后停在原地等待。
等了半晌,贺於菟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里抬头向院里看去。这一看,就令他霎时愣在了原地,是谁在帮他?
那些残肢断臂,那些血呢?
惊讶的情绪让他稍稍淡忽略了那些心底蠢蠢欲动的折磨,他终于肯迈步走进这个让他既挂念又惧怕的地方。
或许是那天那个在角落里哀叫的女子吧,贺於菟想,从前贺家待下人不薄,在城里百姓普遍挨饿的时候还能让她们吃饱肚子,她临走时收拾了一下也算有报恩之心。
直到走到内院深处,贺於菟像一根枯萎的秸秆,弯着腰跪了下去。
院中整齐地摆放着两口新制的黑棺,棺材前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还有一些没有烧掉的纸钱,两根燃尽的白烛,地上还有一个装了很多纸灰的铜盆。
有人替他爹娘收了尸。
贺於菟磕着头,痛到窒息的感觉摧枯拉朽般将他撞碎在原地。他这些天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不敢回到这个地方来。
回到这里,就意味着从此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茹承闫默默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看着贺於菟抖动的身躯,他自已都没留意到他在暗中庆幸,贺於菟不会是十二岁的茹承闫了。
茹承闫仍旧耐心等着,日头渐渐往西去了。
贺於菟抹了一把鼻涕,从地上艰难爬起来还踉跄了两下。
腿麻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穿过棺材,跌跌撞撞往主屋走去。
贺於菟磨磨蹭蹭两个时辰,将主院和偏院的细软都收拾好了——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值钱物件都被一扫而空了。
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把自已院子里的常青树泥土给挖开了,里面一个玲珑琉璃匣收着这座八进大宅子的地契。
贺於菟拿出地契小心放进贴身的衣襟里,然后又把流光幻彩的匣子塞到茹承闫怀里,“这还能换点银子。”尔后又不知道想到了哪处,愣神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什么时候头七?”
茹承闫神色平静:“明日。”
一直默默跟在贺於菟身后的茹承闫终于讲出了进贺府来的第一句话。
简单的两句话后,贺府里又重归死寂,万籁俱静的黑夜,不断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两人除了早晨那一碗清汤寡水面之外,再没进过食,于是乎,两人在棺材前饿得头晕眼花。
贺於菟重新跪在棺材前,瞳孔失神。跪在他身旁的茹承闫,那青色的袖口在夜风一下一下的轻拂中占据他视线的一角。
贺於菟想起来了。五年前,颁布政令打压城中赌坊的茹县令却破天荒染了一身赌债,为民所不容,无力面对滔天巨债,被讨债的人堵在小巷里套麻袋打死了。
茹夫人好像也死在了那一场追袭当中,而茹家独子撇下爹娘逃跑,在城中苟且偷生。
听闻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茹子昂死后,上头征宁郡州府立马就派了一个新县令上任,与其说他是县令,其实就是尸位素餐的太守表亲,就是蔡全。
州郡和县府的油水被他吃的一干二净,城里大小事一概甩手不管,哪怕有人到官衙门前敲冤鼓也不管。因为通常第二天敲鼓的人就再也不会再来敲了,官衙就是豺狼虎豹的代表。
这就造成了平日里维持县城秩序都变成了城中权贵的只手遮天,他们纷纷划分地盘培养府兵,百姓们交的租子都是他们几家收了,还额外收取一些头钱。
县城官府面对百姓重拳出击,面对几家权贵时却低头哈腰不敢大声说话。
身旁的那袭青衣问到:“成平二十那年你几岁?”茹承闫有意打破夜晚中的冷漠。
贺於菟愣了一下,回答道:“我那年刚出生,前不久......刚过十六。”
茹承闫思考了一下,决定同他交换:“我或许比你年长一岁。”
“成平十九年?几月?”贺於菟有些蹬鼻子上脸,但茹承闫介于在人家爹娘面前,还是客气了点。
“九月三十。”
贺於菟声音低低的:“哦,我是七月二十三,那确实比我年长一岁,你快十八了啊。”
周而复始的沉默再次袭来,贺於菟有些不甘心。
他问道:“咳咳,戈柔姑娘是怎么到的挂马掌铺?”
茹承闫闭了闭眼,这家伙怎么这时还惦记着松香阁的姑娘啊。
“躲避匪寇。”茹承闫答了又好像没答。
贺於菟只好悻悻地换了个目标问,“我看邓仙师一点儿也不像五体不勤的老头......老人家,反倒是像那种江湖传闻略显老相的年轻高手。”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茹承闫不客气地回怼。
“我......我不识字。”少见的窘迫竟然出现在贺於菟脸上,他只想随意说些什么来打破令人焦灼的压迫感。
贺於菟接着问出十分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你有去过松香阁吗?”
茹承闫紧紧闭着眼,恨不得跳起来给他天灵盖来一下。
临到头又急急忍住了,他有涵养,要克制。
“我和你不是一类人。”
贺於菟转过头看着茹承闫,清冷的月光好像格外地眷顾他,那双狐狸眼衬着白皙透嫩的脸,让贺於菟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但紧随着就有一种莫名尖锐危机感穿透了此时厚重粘稠的压迫。
贺於菟连忙向茹承闫摆手,尽可能地去逃避这种压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我是说......”
茹承闫没打断他,但贺於菟却说不出下半句了,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随着贺於菟低沉的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也只剩下了沉默。
“你说,世上会有妖吗?”
沉默良久,贺於菟试图打破一直不肯放过他的孤寂感。
茹承闫突然意识到,原来这说话没个把门的家伙只是脑子有问题,而不是特地惹恼他的。茹承闫还以为自已做了回东坡先生,帮了一只白眼狼。
“我没见过妖,说不准就是话本里世人杜撰的。”茹承闫这句话里竟然透着一种符合年纪的青涩稚嫩。
贺於菟仰头畅想道:“若世上真有妖,我想做一只山林野兽,无忧无虑,只晓得吃饱肚子捕猎睡觉,哪有人间这么多烦心事。”
说完这句话半天没得到回应,贺於菟这才发现陪他一同跪着的茹承闫已经低着头睡着了。
这下贺於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打量这个他十分好奇的县令之子,他的好奇心混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
他到底是传言之中吊儿郎当的害世之迹,还是背负骂名的隐忍姿态。
最后贺於菟发现在他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几年的风霜煎熬,茹承闫大抵心性还是比他坚定许多,或许流言真的只是流言。
意识到这一点的贺於菟有些微微放松。
近在咫尺那张清冷精致却不娟秀的脸,像是天上落下永不熄灭的星辰流星,令他平静下来。在黑棺白烛前,茹承闫的存在,到底给予了他一些温暖安定的精神支柱。
贺於菟扶着小桌站起身,弯腰将茹承闫横抱起来,特地放缓了脚步声朝隔壁的院落中走去。他没注意到的是,怀中人低垂着的长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有人一夜未眠,也有人力竭昏厥,都不过是为了守护最后一点理智。
第6章 迷雾之城6
第二天一早,茹承闫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倏地一下睁开,手指头戳到硬邦邦的墙面,陌生感回笼的意识一瞬间有些恍惚:我这是在哪儿?
下一刻茹承闫意识到了自已在贺府,起床穿好衣服,抚平袖口上的褶皱。他昨夜眼中的疲惫已经尽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深潭。
走出房门,就看见了空地上朝阳披了一身金光的贺於菟,正规规矩矩对着棺材磕响头。
茹承闫觉得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贺於菟直起身子,注意到立在拱门处的茹承闫,友好地问道:“你醒了?”
茹承闫点点头,迈步向他走来:“开始吧。”
贺於菟三叩九拜之后,他拿起昨晚亲手刻的灵位木牌,双手捧着进了主屋里头。
茹承闫找出一个干净的瓷碗,接了一碗清水放去了贺府大门前放下。
眼下只能一切从简了,乱世中还能有两口棺材容身已是幸运。抬棺到下葬是一项大工程,凭他们两个瘦弱公子哥是抬不动这两口棺材的,打算先回去请老邓出面再叫上挂马掌铺的胡掌柜一道想想办法。
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回到挂马掌铺。
一推门,就见前院支起了一张大四方桌,戈柔端着碗稀粥正从后院厨房出来。
这张桌子足够铺子里的几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茹承闫想,这是师父的意思吧。
戈柔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自在和大家一起吃饭——本来松香阁的规矩不允许她们上桌吃饭。
“快来,就等你俩了。”戈柔向他们俩招手。
只见四方桌旁老邓和胡德义坐在大门正对的位置,胡夫人坐在左手边,并且还留了长凳半张给戈柔。
剩下一边不言而喻,是留给茹承闫还有贺於菟的。
桌子上已摆了六碗稀粥,几碗小菜,正中还摆了一笼满满的白馒头,正热气腾腾。
一旁的老邓端着长辈的脸色,看见胡德义动筷了,他眼疾手快摸了个白面馒头。
真是香迷糊了,所有人都食欲大开,贺於菟在饥饿的驱使下狼吞虎咽不复以前挑食的毛病,这里可没人会惯着他。
在以前,贺於菟哪顿不是有肉有菜有米饭,更多时候还嫌弃,非得到松香阁去吃。
真是应了那句什么来着?贺於菟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从来没这么饿过。
在贺家还没有发达的那十来年,他和爹娘也是日日上山挖野菜挖地瓜,田里为数不多的粮是要拿去卖的,吃完这顿愁下顿,盛大的节日里才吃得起一顿白面,但是爹娘没饿过他。
时光践行长久,曜庆国横赋暴敛,一向不给人活路。
对了,贺家好像还有一处地窖放着存粮,贺於菟想起来,在下人院子那边的,放的都是陈米,以前他们不屑吃,土匪抢夺时应当不会搜查这么仔细,可以找个时间去看看。
“够了?”老邓看着停下嘴的贺於菟问道。
贺於菟回过神来,欲言又止,但没人给他台阶,他只好又将话咽回肚子里,开始大口进食。
所有人都差不多吃完了,胡德义最先放下了竹箸。
他欣慰地看着眼前胃口甚好的众人说道:“昨日我受新县令之邀,去给县衙里的马修蹄子。我一看那不得了,县令就是一小白脸!但贯丘县令一点儿都不抠门,觉得我修的好,立马就差人赏了我两袋米面。这几日应是不愁吃,今儿先庆祝一番,也好让大家熟稔起来。咱不管那城中发生何事,也不理县令之位到底谁坐,反正谁坐都一样,能每次赏我米面就更好了!”
茹承闫在胡德义说话的间隙,眼角突然瞟到,贺於菟趁着端碗喝粥的空档眼角滚过一滴泪珠。
除了他谁也没有发现。
茹承闫想用脚尖去碰贺於菟的小腿,但思索过后决定按兵不动。贺於菟仰起头一口给混着眼泪的稀粥都喝了下去。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桌上只剩一个馒头,老邓刚伸出手去,就看见右手边的戈柔也伸出了手。
察觉到老邓动作的戈柔快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老邓一时觉得好笑,拿起最后的白面馒头,掰了一大半塞到戈柔手里。
“见笑了。”戈柔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担心让人觉得自已一个姑娘家还要吃这么多粮食,不好养活。
“能吃是福。”胡德义一句话压下了戈柔的忐忑不安。
众人吃饱喝足,贺於菟放下碗筷站了起来,由于太急,腿肚子先把茹承闫连人带长椅往后顶了一段,茹承闫手里的碗差点没给摔了,还好他下盘稳,直接站了起来。
贺於菟两步走到老邓旁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沉声道:“胡掌柜,邓仙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晚辈知道这么做是有违人伦大逆不道,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胡德义和老邓也没去搀扶,看着他结结巴巴的,都没开口打断,静静等他说出下半句。
“能否请两位前辈,帮忙抬棺。福来山的路......太难走了。”贺於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低三下四地求过别人,这些话一出口竟然让他感觉到有些面上挂不住,但立刻又被心中的炙热的仇恨给代替,他觉得没什么好丢人的。
话音未落,胡德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把旁边老邓吓了一跳。
“你不要怕!贺家小子,咱们穷苦百姓家的,贺家又刚经历了巨变,就不讲究这么多了。这个忙我会帮的,我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帮忙的,你打算何时出发?”胡德义伸手托在贺於菟肘下,想拉他起身,但没拉动。
老邓在一边沉默不语,贺於菟砰砰砰就先磕了三个响头。
他言语真挚地说道:“千言万语说来浅薄,晚辈嘴笨也不会说漂亮话,若是两位义父不嫌弃,往后余生义子贺於菟孝敬养老任劳任怨。”
胡德义差点没绷住,带着笑意看了眼老邓,把贺於菟扶了起来,说:“倒也不必,乱世中人心向善,我愿意出手相助。”
老邓暗地里摇了摇头,趁着胡德义背对他的时候顺带挡住了贺於菟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茹承闫。
啧,又是一头倔驴,难搞哟。
“墓穴堪舆之事,你有什么建议吗?”待场面冷静下来,老邓开口问了问茹承闫,这小子看似是个唯命是从的徒弟,其实可有自已的主意了,只要拿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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