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寿神色一凛,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一瞬他脸上像打翻了的染缸,五颜六色。他胆怯地看向听眠,那银白双瞳如此熟悉,他最终声音沙哑地说:“是。”
“所以,”听眠从桌上下来,平静地问,“抚西之战是三方势力的角逐。九重天想要控制人间,人族想要控制妖族,妖族与人族勾结妄想登天。那俞大帅你呢?你们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寿双臂撑在桌面上,逼近听眠:
“他们要报恩。”
第88章 抚西异事28
听眠重新坐到桌上,拈起最后一颗金桔:“愿闻其详。”
沈寿将俞卓深埋的记忆调动出来,低声叙说起来:“咳咳,大约二十年前,我曾跟随我的父亲去过北境。那一年我十六岁......”
那一年,昽越普遍干旱,纵横在昽越国土内的四条主要河流断流了三条。连占据大陆最肥沃土地的昽越都如此境况,更别说往北上更加寒凉的国土了。
俞卓的父亲俞兆南已奉命坚守北境防线数年,算是最为了解北境边界状况的将领之一。俞卓则因亲人期望,半推半就地从了军,好让父亲有个照应。
从小在家中读书时,俞卓总能听见嫡母说北境的寒凉北境的苦。他刚出新兵营时,手还是握得动笔的。
在俞卓抵达了昽越北境江阴城时,亲眼看见高耸的边境城墙上落满了白雪,那一刻,悬在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松了口气。
其实所谓北边苦寒之地也没想象中那么苦嘛,他安慰自已。
待到他和父亲见面的那日,正值隆冬,天上下了那年北境的最大一场雪,他才知道北境的雪常年不化。
俞兆南面对庶子的到来却是冷眼相待,任由他和底下那帮新兵蛋子窝在臭气熏天的大通铺里。
俞卓也从先前沉闷的激动,霎时兜头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老老实实当一个从早训到晚的新兵。
父亲没认他,他也从未和其他人说过,假装军中无依无靠从底层开始磨练。
在北边的日子着实过得飞快,等俞卓想起来给家里写一封平安信的时候,头顶上的日头已然没有了暖意。
俞卓的手开始长出通红的疙瘩,枕下一支残笔拿出来用的时候手已经开始握不稳了,家书上的字都歪歪扭扭的。
江阴城日日大雪纷飞,城里城外都是白茫茫一片。
终于等到了令他振奋人心的时候,父亲下令派出一队“鹰眼”打探关外敌情,他就在小队里。
毕竟已入寒冬,北边那些烧杀抢虐的畜生迟迟没有动静,俞兆南心头压着巨石,时常担忧关外。大家都想着早早打完早早温酒入眠,省的每日晚上都睡不安稳。
俞卓兴奋了两个晚上没睡好,身上勉强维持的那点读书人的儒雅顿时被丢到九霄云外,就连梦里都是持着利剑厮杀。
江阴城门开了,和往常无甚两样。只有马匹喷出的热气和嘶叫声才惹得路过的百姓侧头多看两眼。
俞卓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乖乖纵马跟在领头马后,城门一开便勒马前行。
本是阳光明媚的冬日清晨,在俞卓于城外回头望向城头时,第一朵雪花落在了俞卓的肩头。
铁甲太厚,不知温凉。
眼神锐利的少年人捕捉到了城头上那抹红色的关切。
俞卓笑着冲进风雪里。
风餐露宿一日一夜,俞卓终于看见了风雪里一些异常的火光。
那是朗日军队的军营。
风雪愈发猛烈,吹得马背上的人只能眯着眼睛勉强分辨敌营里的情况。
下马,潜行。
首领下了命令,俞卓手脚干练身手敏捷,很快就贴近了敌营。
朗日起兵八千,顺着风雪,最多三日,就能抵达昽越边城。
俞卓见到敌军将领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捏着一颗花生米,嘴里骂骂咧咧的,时而大笑时而拍桌。
因为粮食的匮乏,敌军中除了几个将军,手底下的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瞧着早已饥饿交加多时。
这在昽越的铁骑利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俞卓少年心性冲动自傲,让敌军在他们撤退时发现了踪迹。
他提剑冲锋,等冲到敌人跟前杀红了眼时,才发现身后的同伴早就被朗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困住了。
于是乎俞卓奋力砍杀,直到力竭。俞卓眼看无法脱困,便提刀自尽,但胳膊立马被敌军首领卸掉,嘴里被塞进布帛,他被俘虏了。
“还在吃奶的小娃娃,就敢出来领兵打仗,还是快快回家叫你娘出来卖个骚换点吃的吧!真是可怜见哟。”朗日的领军在阶下囚俞卓面前挤眉弄眼,模仿他们昽越女人的吴侬软语,借此嘲笑着这个愣头青。
俞卓被关进用木桩围起来的简陋囚笼里,双臂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他愤怒地踹着囚笼的木桩,换来的只有嘲笑和侮辱。他改了主意,他不能死,他要找寻机会逃走,去警告江阴将土。
挣扎了一整日,身体两侧传来的疼痛愈发刺骨,嘴唇也冻得黑紫,渴了饿了唯有趴在地上吞两口雪,还是被人浇了溲水的雪。
他只想活下去,活到能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白日里被马匹拖行了一日,当夜幕降临时,俞卓觉得自已要撑不过这个永夜了。就在半昏半醒之间,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是生锈的铁锁发出的断裂声。
俞卓拼命睁大了眼睛,眼前空无一人,唯有囚笼的木门好像移开了一点。
他跪爬着到门前,头往上一撞,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身体却顺着开门的惯性倒在了雪地里。
是谁,是谁在帮他?
这一刻俞卓非常想要仰天狂笑,天无绝人之路,他就算是死在半路上,也要做一只恶鬼,让朗日的畜生偿命。
俞卓用脸蹭着木桩好让自已站起来。月光照射不到的关外风雪里,徒留一个跌跌撞撞但仍然屹立不倒的身影。
俞卓昏倒在漫天风雪里,他实在没了清醒。
等到他再睁眼,却在一个温暖的山洞中。周围昏暗无光,山洞里静悄悄的。
俞卓也不动弹,滴溜着眼睛等待适应黑暗。他仰面躺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有些硌人但又诡异的柔软。
奈何太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身体上残留的疼痛也不太明显了,困意袭击了他,再次闭上眼睛陷入了梦境里。
最后一点意识残留时,他好似听见了一声似人非人的叹息。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迸发的饥饿感强迫俞卓清醒过来,惨烈的白完全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救了个干尸回来。”简陋陌生的山洞加上摄人心魄的怪异声音,瞬间将俞卓惊得一身冷汗。
“好好好,我坐远点。真的是......你手边有吃的。”那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远了一些。
俞卓习惯性用手肘撑着坐起来,直到拿起手边摆在地上的肉干,才突然意识到自已的手竟然好了。
他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俞卓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紧紧盯着洞口盘踞的一条大蟒。
“你第一次看见会说话的妖兽啊?”大蟒歪着脑袋吐着鲜红的信子问道。
俞卓思考了两下,点点头。
“哦,你看起来好像怕我,但又没那么怕我,为什么啊?”大蟒往前抻了一段距离,俞卓这回并没有后退,反倒是更加用力地咀嚼嘴里的肉干,“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俞卓埋头苦吃。
“你是那边的人吗?”大蟒朝着昽越的方向抬了抬脑袋。
俞卓终于将嘴里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肉但十分脆香的肉干咽下去一大半,才勉强张合累地发酸的脸颊说道:“你说的是哪一边?”
大蟒说:“有着高高城墙的那边。”
俞卓拼命咽着食物,含糊地说:“对,那里是我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蟒说:“哦,这边的黑毛猴子粗鲁莽撞,你这么瘦弱,一看就是那边的人,况且你还说的那边的官话。”
俞卓没有不满大蟒说他孱弱,他问:“你真的是妖?”
“那当然了,我可是我们族群之中第一个能化成人形的呢,嘿嘿你看。”大蟒大幅度转动庞大的身躯,眨眼间蛇皮褪下一层,化作披在男人身上的大氅。
俞卓手里的肉干掉落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惊呼道:“你是男人?!”
第89章 抚西异事29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大蟒化作的男人朝少年歪了歪头。
俞卓惊得连嘴里的肉干都忘了嚼,他头一次看见妖兽化人,脑子一抽问出一句奇怪问题来:“那你岂不是.....有两......俩?”
“什么话?!”大蟒顿时现出原形,吐露的信子贴到俞卓脸上去了。
“不不不,我胡说的,别生气。”俞卓立马道歉,脸色变得比老天还快,他笑着三两口将自已手里的肉干吃掉,“我说两句玩笑话,你怎么这小气?”
大蟒说:“我是蛇!你不怕我肚量小的很?”
俞卓很快就放下了戒心:“怎么会,你是我见过心地最善良的妖。”
大蟒说:“小子你就见过我一个,你就敢大言不惭满嘴胡话?”
年轻的毛头小子还想说什么,大蟒却恢复了严肃的神色,这一次颇有沉稳的风范,不再嬉皮笑脸,挪到俞卓跟前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那边就快要开战了,我送你到边界吧。”
此言一出,俞卓才突然想起来,他昏迷前夕,朗日这群狼崽子正日夜兼程向着他的国家进攻。
他惊慌失措:“我昏迷了多久?敌军还有多久到?”
大蟒望了望洞外错杂的风雪,漫不经心道:“大约已经到了吧。”
俞卓噌地站起身:“你不早说?!”
大蟒在石壁上蹭了蹭脑袋:“你也没问啊。”
俞卓十分着急:“我现在就要走,他们在哪个方位?”
大蟒扭了扭身躯,示意俞卓:“来,上来。”
“啊?上哪儿去?”俞卓张大嘴巴,一脸懵地盯着大蟒朝着自已背上抬头示意,“你让我骑上去?”
前所未有,震古烁今。
俞卓已经搜刮不出自已脑海里的形容词了。
他没骑过蛇。
天下也没什么人骑过蛇了吧......
俞卓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抬起脚想跨过去。
大蟒不耐烦催他:“能不能快点,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
俞卓闻言动作开始大开大合,三两下就在蛇背七寸处趴好,双腿用力稳稳夹住。
“你小子......”大蟒七寸被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像有刺在挠他。
如同一人环抱般粗壮的大蟒,带着背上灼热的少年,一头扎进了漫天打旋的风雪之中。
......
“爹!”俞卓从关外背着风雪进了城。
俞兆南假装平静,双眼早就红了,盔甲里的双手更是颤抖不止:“你这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以后让你老子想祭拜都找不到你坟头!”
俞卓还没来得及解释,后脑勺就被那粗犷不懂怜惜的亲爹打了一巴掌,没站稳,往前趔趄了两步。
然后摔了。
“你干什么玩意儿?碰瓷啊?在你爹面前都敢装病是吧,皮又厚了。”俞兆南嘴里不饶人,身体倒是诚实,动作迅速地就把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俞卓给捏着后衣领提溜起来。
俞卓苍白着脸,抬手抹了抹唇角,笑着说:“我没事,爹爹放心。”
俞兆南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庶子啊,从小就不爱玩耍,要么就是书院和俞府两点一线,要么就是窝在自已院子里灯烛燃到半夜三更。
他为数不多述职回家时,对嫡长子总是严肃有余宠溺有剩,对待这个庶子却总是黑脸关公,每次见面无非都是考校功课又或者是指点招式。
俞卓长这么大从来也是对嫡母和亲爹言听计从,所幸两位长辈也没有为难过他。所以俞卓弃文从戎他是无怨的,就如同从前一样,做个好儿子罢了。
十六岁的俞卓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这一次他死里逃生之后,父亲亲手将他关进了江阴最深处的牢笼里。
俞兆南威严不减:“没事?没事你就在里面待着吧,等你一五一十将行踪交代清楚再出来,不然你就等着军法伺候!”
俞卓仓惶了一瞬,但转头想想,爹爹是身不由已。
独独他一人从敌营当中逃回,还是在敌军阵列在城外时才孤身出现在城门,这凭一张嘴怎么说得清楚?
俞卓靠着牢笼边缘坐在了地上,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
他想起到了城外时,借着迷眼的风雪,转头和大蟒拥抱。
俞卓说:“滴水........”
才刚开口说两个字,俞卓都不知道大蟒没有耳朵能不能听清,就被打断了。
大蟒迎着风雪化成人形,卸下身后的大氅披在俞卓身上,尽力露出友善的笑容:“救你纯属就是举手之劳顺带的事,你就别总念叨着了,好好做你的威武将军去。你们这些人族啊,就是一天天的记太多想太多,寿命才这么短。我要做我的逍遥神仙去咯,此地多风雪,回吧!”
俞卓无言地望着远去的蛇影逐渐与苍茫融为一体,才想起来连告别都没有说。
他心里一直吊着,确实如大蟒所言,这恩情他无法忘却,那张奇怪触感的大氅也一直放在身边。
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再见面,若是能再见,他一定将被他吃掉的大蟒用来冬眠食物储备的肉干,统统乘以数十倍还予他,让他不用为食物发愁。再送很多很多好看且贵重的衣物,让他看看喜欢就穿着,不喜欢就当地毡。俞卓希望大蟒真的能做一个真正的逍遥神仙。
面对兵营里将军们的审问,他到最后都没有提到一点儿关于大蟒的事情,只说是下属拼命为他杀出的一条血路,他没了马匹,是一路迎着风雪捱着饥饿走回来的。
大家当然半信半疑,俞大将军一直没有松口将人放出来。
风雪持续数月,朗日夜袭江阴城,像是一个进攻的信号。昽越北境沿线数城皆遭到偷袭,损失倒不是很严重,就是往昽越大国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将一个大国的面子给扇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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