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卓终于脱离囚笼的那一天,俞兆南重伤被下属从前线拖回城中。
父子俩在充满了粘稠药味儿和血腥味儿的房间里,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讲话。
俞卓跪在床前:“爹,儿子不孝,没能上阵杀敌保护爹爹,儿子罪该万死。”
俞兆南虚弱地说:“你不恨我?”
他以为,这个从小严苛对待的庶子,心中肯定是怨他这个偏心的父亲。
俞卓惊讶地抬头看向父亲:“怎么可能?爹爹怎么会这么看我?卓儿愚笨,但道理儿子都懂。”
俞兆南不信:“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些年在深宅大院中,待遇和你大哥天差地别,你是怎么过的?别跟我说嫡子庶孙那一套!”
俞卓没有思考很久,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双眼真挚地看着父亲的脸:“俞家家风严谨,家宅和睦。儿子能在姨娘膝下承欢,已经是母亲恩赐。母亲从来没有亏待我,让我读书,替我交束脩,让我骑马射箭,锻炼身子,每年生辰宴也是母亲一手替我操办。”
俞卓握住了父亲冰凉的大掌,掌心的厚茧将他的心磨得生疼:“爹爹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次都会十分关心儿子,亲自来到儿子的院子里考校功课。我明白这是爹爹望子成龙,希望我将来为昽越为俞家造福,儿子便不敢松懈,时刻警醒自已。”
“你大哥......”俞兆南反手虚虚握住了儿子的手,开了个头,突兀地哽咽一声,没敢再说下去。
到底是俞卓接着讲了下去:“我大哥自是爹爹最亲的血脉,名正言顺,将来肯定是俞家的门面。大哥须得聪慧圆滑,要和京城里的勋贵打交道,比儿子优秀太多,儿子不敢攀比。爹娘更加疼爱大哥是应当的,毕竟大哥需要费尽心思在世家中周旋,而我却可以只管埋头读书。俞家子们皆身怀重任,怎敢也怎会有怨恨善妒之心?”
俞兆南躺在床榻之上泪眼朦胧,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庶子的脸,因为是头一次,两个人心里都感觉有些许怪异。
俞兆南老泪纵横:“你说的没错,俞家子各个聪慧敏锐,心怀天下,能提笔作诗也能上阵杀敌。我们俞家,世世代代精忠报国,就算身死魂消我们也在所不辞。爹爹累了......”
第90章 抚西异事30
俞卓看着歪头失去意识的父亲,双腿颤抖着站不起来,匆忙大声将大夫喊来。
最终他望向父亲的视线被众人身影所隔开。
俞卓所言即所想,他想念远在北幽的亲人了,但更想披挂上阵砍杀敌人,他满腔热血,要尽数挥洒在沙场之上。
等到江阴城头上再次吹响战斗的号角,俞卓牢牢提着长剑冲在前面,面对敌人丝毫没有手软,少年将他的斗志和热血统统都蒸发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好在俞兆南冥冥之中命不该绝,在一日数碗苦药的攻势下,终于是日渐康复。
俞卓则在战场上表现出色,得了前来江阴城北巡的总督察青睐,升为了身边的副将。
虽然品级和亲爹俞兆南相同,但凯旋见面时还是毫不犹豫跪在爹爹面前行礼,将喜悦和伤势大有好转的父亲分享。
北境边关一打就是两年,俞卓再也没见过那条大蟒。
关于那一日的记忆,被战场上的热血和斗志洗刷得缥缈虚无,成了犹如梦中的幻境。
......
听眠将茶壶提溜起来喝了一口:“这就是俞卓要报的恩?”
沈寿看着那个茶壶舔了舔唇回答道:“是。”
听眠放下茶壶,转而犀利地看向沈寿的双眼,企图在俞卓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儿心虚来。
可惜并没有。
听眠又问:“那他们呢?”
沈寿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水壶又被听眠一把抢走:“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曾与妖兽有缘,或立志报恩,或头脑清明,总归都是见不得生灵涂炭,尸山血海。”
“俞卓记忆里的那条大蟒,我认识。”听眠终于肯离开离开桌子,放下空空如也的茶壶,低头整理衣袖边说道,“大蟒名叫终全,呵呵,明明是一条没手没脚的冷血动物,偏偏叫自已忠犬。他不是在你们昽越北境生长的,那日北境风雪里相救,恐怕是别有用心。”
听眠觑着俞卓那张晦暗不明的脸,一瞬间竟然分不清楚此刻眼前坐着的人究竟是沈寿还是俞卓。
随后像恶作剧一般,吐露出最后一句话:“他死在了张承初的手上。”
“你说什么?!”沈寿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眼里的震惊不似作假。
“怎么?没到年纪耳朵就先聋了吗?”听眠一副得逞的笑容,但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沈寿一把将桌子给掀翻了。
沈寿怒发冲冠:“你觉得很好玩吗?听眠,你给我认真听着。我敬你三分,给你面子,是因为你是同类,而不是因为你以为的自已血脉有多么高贵。”
“我没......”听眠黑了脸,张嘴就想辩驳,沈寿却没给机会。
“你不用狡辩,你仗着是九天神女的血脉,就是一副眼里看不起所有人的恃才傲物的贱样,自以为游戏人间,什么事情都可以当成玩笑来捉弄。我受够了,听眠,以后不会再有人惯着你了!”语气激动地发泄完,沈寿摸了摸自已的脸,自言自语似的又说道,“我怎么了......”
任谁被指着鼻子骂也断然没有好心情,听眠的眼角也耷拉下去,世间流言蜚语真真假假这么多,若是句句都辩驳争理,那嘴皮子早就磨破了。
听眠看了一眼地上还燃着的灯芯,用脚碾熄了,沉默着走出了帅帐。
一阵微凉的夜风迎面而来,将听眠的发丝牵起,唤醒了他的理智。在沈寿面前破裂的委屈重新被冰冷封冻。
听眠心想: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其实我原来好像也并非这个性子啊。
原计划里,听眠还有更多想要确认的事情,但谁能想到沈寿突然撕破脸,剩下的也就不好继续打探了。
“沈寿疯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听眠倏地抬头看去,原来是贺於菟。
约莫九尺的高大身形,深更半夜里只着一件白里发黄的中衣,隐在夜色中,好叫人觉得有种莫名的旖旎。贺於菟不知站在树叶的阴影中多久,嘴唇有些冷的发白。
听眠不想说话。
贺於菟上前几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你总是半夜遁走,也不知会我一声,害得我担心。”
那阵子莫名其妙的旖旎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听眠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上两个重叠的影子,情绪十分低落:“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而已。”
“阿闫,你看着我。”贺於菟大胆地上手扒拉住听眠的肩膀,将人硬生生翻了个面不得不看向他,“阿闫,你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知已好友,还有很多人将你的安危冷暖都牵挂在身上。我们都担心你。”
贺於菟的语气真挚,他微微弯着腰,从下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听眠银色的眼瞳,他发现自已才看见听眠眼中玩笑不恭下封藏着的寒霜。
冷的不近人情。
“不用你管。”
听眠强硬地从贺於菟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兀自走回了帅帐。
其实他一路上暗中竖着耳朵听着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
或许,贺於菟说的是真心话?
......
后半夜的夜风更冷了,但吹不进听眠的梦魇里。贺於菟一夜没睡,将蜷成一团的小兽抱在怀里暖着。
只见小兽在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时不时颤抖,眼角好像有水珍珠滑落。
梦魇中。
“儿子?我的儿子。”
听眠:??
他听到这个声音扭头就走。
那声音低喊一声:“哎!”
声音戛然而止,听眠愣在了原地。因为他清晰地记得,此时正在六百年前的幻境中,做的梦也是瑞兽的梦,怎么会出现他爹的声音?
听眠十分恼火:“你还想起来你有个儿子?你怎么不干脆看着我死了之后再来看我笑话?”
“怎么说话的呢?”虚无缥缈的声音忽然端了起来,就像老子板起脸准备训儿子。
听眠根本不想理会,原地盘腿坐下闭着眼沉思,周围都是水月镜花般的月潭。
那声音再次妥协:“好好好,是爹爹说话着急了。这不是才找到乖儿子你嘛,就迟了那么五六百年,以后会好好弥补你的......”
听眠立刻没忍住脱口而出:“不必弥补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听玉书用妖力在听眠面前凝成了一个人影,若贺於菟在场,便能看出来和军中瑞兽化成的人形简直一模一样,声音从人影口中发出,也不再虚无缥缈了:“乖儿子,你听爹爹说,我是有万般苦衷的,只是......”
听眠抬手捂住自已的双耳,但是在梦境中,物理防御没用,那道声音照样还能清晰传进耳朵里。
听玉书叹了一口气,截住了话头,抬头看看虚无的天,好似预感到什么,上前摸了摸听眠的脑袋,剩余的笑容都融化在刺眼的白光里。
第91章 抚西异事31
终全,忠犬。
沈寿是听说过这条大蟒的。传闻是临潼山上妖王的左膀右臂,妖如其名,忠心耿耿。
沈寿在九重天的时候见过终全几次,每次见面都笑眯眯的一脸和蔼,蟒纹的大氅一年四季都穿着。
沈寿突然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终全,就是在西征大战临潼围困的那天。
也是这一次妖潮之后,他们假意和妖王和解,实则早就背道而驰分道扬镳,所以再也没去过临潼,自然也没再见过终全。
如果听眠说的是真的,沈寿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这一次妖潮之中。
那么,当年终全为什么出现在昽越北境的战场上呢?
沈寿心中的猜测九转千回,俞卓的记忆的情绪不断地如潮汐般侵袭他,最终导致第二日清晨时分,俞卓顶着一对熊猫眼出现在众将军面前。
大家都看见了,将军们调笑着说道:“大帅真是好精力,属下们自然做不到像大帅这般夜夜笙歌,哈哈哈哈哈。”
重甲穿戴整齐的男人们在联军大帅面前放肆地开着玩笑,俞卓面对手下的试探显得无动于衷。
只出口两字:“进攻。”
周围的将军们这才收起脸上的笑,纷纷夹马回到各自的队伍里,下令上山。
俞卓从昽越都城东宁跪着接旨时,早就对自已的位置心知肚明。
昽越的帝皇将全天下最锋利的刀塞到他手里,要他将所有反对的不敬的声音全都一一标记,等到将来某一日时候到了,这些声音统统都会消失。
十万联军呈尖刺形往行固山上行进,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如同一台密不透风的机器,无情地碾压着凡间的生灵。
行固山并不算高,重甲全速攀登也就两日就到达的山顶。
所有茹毛饮血的将领用妖兽的头颅装酒喝,围着堆成小山似的妖兽尸体点火跳舞,他们在庆祝首战大捷。
俞卓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因为一头巨大的虎皮连同完整的虎头此时正放在他军帐中央。将土们已经将虎妖的血肉大半拿去吃了。
俞卓面前除了这张非常完整的虎皮之外,还杵着两个人。
张承初大笑道:“怎么样,辛洪可是我杀的,你们邓家最好趁早承认技不如人吧,哈哈哈哈。”他将手上的枫叶映山红放在椅子边。
邓景焕十分不屑:“我邓家天纵英才,生来就是为了屠妖,姓张的三脚猫功夫就不要拿出来献丑了。”
俞卓盯着眼前这两个人面兽心的刽子手,心中恨意几乎无法掩盖,但当下必须得维持和睦,做足表面功夫,他摊开双手笑着说:“很好,你们的功绩将会被天下人所称颂。现在,你们想要什么奖赏?”
“哼,不必,我只求能杀遍天下妖族,还人族一片净土。”邓景焕指尖把玩着锋利的抱残镖,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承初端出监军的派头:“大帅的功绩我自当如实禀报给陛下,剩下的大帅就不用担心了,我将会连夜启程去往下一个山头。西征还是尽早凯旋为好,大帅也定是希望是能与家人早日团聚。”
张承初的语气里倒是有了一些恭敬的意味,但俞卓不会傻到去相信这个监军纯良。
“好了,既然不要奖赏,两位便早些回去歇息吧。”俞卓下了逐客令。
......
陈大文和听眠沉默地坐在篝火堆旁的人群边缘,盯着这些手提头颅的刽子手奏乐起舞庆祝。
直到在场的人醉得差不多了,有人没站稳,摔倒在篝火前,手里圆滚滚的酒杯咕噜咕噜地滚到陈大文面前。
酒杯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眸好似盯着他看。
陈大文打了个冷战。
听眠也看到了这双眼睛,里面生动的灵魂早就消散了,留下一具行尸走肉供人消遣。突然,他脑海里属于茹承闫的那一部分剧烈反应起来。
这些头颅......
头颅......头骨.......
松涎楼里的“玲珑骰子”——给客人们投壶所用,眼前不断闪过这些头骨的影像,怪不得如此眼熟。
这个,那个,还有......全部都是!
这些遭受了巨大痛苦的妖兽,死后头颅不仅被当做酒杯,在往后数百年里,更是成为了人族的玩物,每一个都明码标价。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到松涎楼去做跑堂,里面的投壶,是不是用的这些妖兽的头骨?”听眠将肉垫放在了陈大文的小臂上。
正在发怵陈大文猛然清醒过来:“确实很像。原来已生了智的野兽才能被称作妖兽,而它们的骨头和寻常野兽不同,撞击声竟然是清脆的声音。”
短暂的交流过后,又是一段相对无言的沉静。
贺於菟说:“我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
“什么?”听眠没有听清,不远处喝醉了的人正在引颈高歌。
贺於菟没有再说一次,低头将身边的小兽抱进怀里,然后抬头望向明月:“这是我想说的,不是陈大文.....夜深了,我们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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