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顾悄才拜别完老爹与一众治水老战友,回厢房就听到他神神叨叨挨个嘱咐。
“原七,你要去东边三里,以东北位上船,卡辰时三刻,切记切记,你命柱本就同西南相冲,所以上船一定速度要快,姿势要帅,过了这个点就是大凶!”
原疏捏了捏拳,吱嘎乱响: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大凶一下!
“黄五要以正东位上船,你八字火旺,水克火,最好离水远些,可从十里外策马奔来……”
黄炜秋冷笑:呵,那我为什么不掉头直接走陆路?
咱也就县试保结时露了回八字,这都叫你惦记上了,用心险恶!
顾大虎凑过去看他手中鬼画符,勉强辨认出来。
“我……我……我要从正南二里位登船?还……还要子时?”
正南特么是江心,子时特么是要钓个女鬼同游吗?
小虎蹙眉,“可是老大他不会游泳诶,你这是叫他为功名豁出老命啊。”
一个老字,叫顾大虎伤害加倍。
一水儿小秀才里,就他一个中年人,拉高了平均年龄,拉低了综合水平,他有罪。
“难怪说花和尚贪财,假道士要命。”
汪惊蛰适时嘁了一声,“你这是学艺不精,谋财又害命。”
各人自去收整行装,谁也没领小猪的“好意”。
直至登船,大路朝天,还在各走一边,彼此都没破冰。
安庆府的秀才们才不管旁人,他们眼里只看得见顾家那位“神童”。
两个月的露水恩师,那也是恩师,见着面是要当夫子供着的。
于是,一贯在外贴身照顾顾劳斯起居的原小疏,一眨眼就被挤到了拐角。
顾劳斯身边,端茶递水打扇捏肩各有其人,反正他原七是英雄末路,莫得用处了。
原疏怒目:你们这群谗佞献媚之徒!
众人白眼:你不也献?还不许旁人献!双标狗!
两波人马今日还是头一遭会面,顾劳斯笑眯眯替双方做了引荐。
安庆的一听对面全是徽州府学的高才生,立马肃然起敬。
徽州府则端足了架子。
黄五原七冷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顾影朝向来清冷,一笑全了礼,接着垂眸静思。
泰王混迹其中,作为一个年愈五十的阴郁老秀才,他自然又因不合群惨遭冷落排挤。
他不明就里,愤愤想:趋炎附势!有眼不识泰山!
他日待本王表明身份,他们定会追悔莫及。
也就朱有才和两虎懂点人情世故,同他们攀谈起来。
“不知兄台可听说过金陵不惑楼?”
时兄问得超级正经,一脸郑重。
那不是顾劳斯的第三家分店吗?
小猪抓了抓头,你上的补习班不就是不惑楼办的?
他刚想开口,可想到什么,看了眼顾劳斯,又看了眼乌压压三十几个学生,心道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游戏?我怎么看不懂呢?
不过,既然顾悄有意隐瞒,那自然有他的理由。
小猪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高深莫测来了句。
“不惑楼啊,你们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他捅了捅表弟。
嘻嘻嘻,你看你看。
我这把是不是管住了嘴?这言惜的如何?“嗯啊”二字诀是不是已然练得炉火纯青?
顾影朝瞥他一眼,总算是开了金口,“尚可,孺子可教。”
朱有才:……这哪是表弟,这是生生给自己找了个爹!
他们坐的虽是商船,但船客并不混杂。
船总贴心,在客舱中间替考生们单独挂帘子辟出一块地方,就怕耽误他们路上温习。
一群人寒暄过后,归于沉寂。
不少心中没底的,比如原疏、黄五、小猪、二虎之流,巴巴掏出笔记,反复研读。
安庆府众人一瞧尖子生也如此发奋,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客舱除了翻书声,便是小声研讨课业的私语,很是有考试氛围。
顾劳斯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还不忘同汪惊蛰交流心得,“你看,菜就要多练。”
女扮男装的汪惊蛰:我好像被内涵了。
一旁泰王也转头问元指挥使,“他这话到底是说谁的?”
指挥使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这不是听出声响儿了,还问?还问!
被内涵菜鸡的泰王:……
这么看还是大侄孙好,起码能看出来他佯装败给太后的苦心。
这小侄孙忒得不上道,乡试怎么应对至今不露一丝风声。
整一个防他跟防贼似的,好挫败!
然鹅,顾劳斯这个菜,其实是自省。
真相不过是,不上道的假皇孙他啊,这场云里雾里,至今还没参透柳巍图谋。
更别谈什么应对之法了。
说起来惭愧,一路走来,他全凭一招破天下。
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目前他只看到,南直隶水深,并不是柳巍胆敢肆意物色后宫,哦不,物色僚属的地方。
乡试他们暂且安全。
再者太后已死,柳巍也不会为个死人奋战一线。
顾家和他这个假王孙暂且也安全。
抛开这两点,柳巍想做什么,好像于他并无大碍。
他瞅了眼一旁安安静静、无波无澜的三号种子,和他身边一脸肃穆、视死如归的汪惊蛰,反倒心里突突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他该防的不是狗咬人,而是人咬狗???
Emmm是时候跟他的大侄孙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谈话了。
第143章
沉迷督学的顾劳斯显然忘了, 他还有个晕船的毛病。
船行不过四十里,菜鸡顾就开始面色发白,头晕目眩, 胸闷欲呕。
苏朗已得琉璃真传, 眼疾手快给他灌下早已备好的“浓茶”。
困意袭来, 眼一闭一睁, 诶嘿, 就到啦。
躺平式出游get√
顾悄:……你们有人问过我意见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作为一个惯会夸大的诗人,老李这把还真没乱吹。
沿江南下, 乘风顺水, 重庆到荆州, 确实可以朝发夕至。
水速风速加船速, 老祖宗们率先在水路上实现了高速。
时至大宁,胡家买卖用的又是最新式的太仓船。
安庆府到金陵城, 只消大半日功夫。
小顾饥肠辘辘被按人中摇醒,已然换了个地图。
他晕晕乎乎下船,顿时被码头上的豪华接机阵容震惊到。
上栈道就见张庆, 领着老管事搓手献殷勤。
“顾大人外出公干,你府上无人打理,不如去我家安顿?”
水云领着几个小厮上前,婉拒得滴水不漏。
“有劳费心,主人虽然不在, 但仆从不敢懈怠,家中一应如常, 就不叨扰公子了。”
张庆还想再约,顾劳斯揉着斗大的脑袋, 一句话叫他熄了火。
“我这船上还有同仁三四十,交浅言深,不如请张兄一并安排?”
张庆心念电转:什么同仁?还三十四个?
别不是来打秋风的穷鬼吧?
他瞥了眼船舱里陆续上岸的黑脸李逵,果然一水儿穷酸打扮。
方巾无不洗得泛白,条件好些的,儒衫还有个样子,差些的,袍子上补丁遮都遮不住。
补就补吧,打补丁用的残布,颜色还五花又八门。
毫不夸张地说,金陵城里混得好的乞丐,穿的都比他们要体面。
简直没眼看。
他兄弟成天竟跟这些人混迹一处?!
可见真是饿狠了啊。
老半晌,他抹了把眼角心酸道,“兄弟,你受苦了。”
顾劳斯一懵:我苦啥?
张庆已然脑补出一百集连续剧。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徽州名声不好,世家子们但凡上进些的,谁也不带你玩,身边来来回回就咱们这几人,是挺孤独的,可你也不能来者不拒啊……”
什么叫来者不拒?咱有那么上不得台面嘛?!
众生面面相觑:不愧是旧都人,当着面就给咱下马威。
顾劳斯黑线,不耐烦推开他:“谁说我来者不拒?这不就拒了你?
去去去,离我们远着点,蠢是一种病,传染性还强,你可别影响我们乡试。”
张庆后头,是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朱大人。
见着顾悄,长官十分和蔼客气,“贤侄一路辛苦啊。”
说罢他揪出小猪,一巴掌拍向猪脑壳。
“我这不成器的侄子,此行怕是给你添乱了。”
“不能算添乱吧。”顾劳斯皮笑肉不笑。
“我与子初鞍前马后协助太子治水,有才他啊,也没闲着,缠着牛灵台足足学了两个月掐算,哦不,治了两个月本经。”
朱庭樟突然皮一紧。
果不其然,顾劳斯接下来小报告打得行云流水。
“如今他小有所成,既能卜出顾云佑这辈子除非死,否则考不上举人,不如叫他也替大人卜一卜官运?瞧瞧这往上窜一窜的转机在哪里?”
府尹笑不下去了。
碍于人前秀才打不得,他咬牙切齿,“好你个朱有才,有这功夫不如仔细算算,回去你要挨几顿打?!”
朱大人穿的虽是常服,但李逵里也有见过世面的,早已认出他来。
他们虽落后几步,听不清谈话,但见府尹不仅亲自来迎,待顾悄还甚是可亲,心中不由对这位小夫子愈发肃然起敬。
某位大龄考生已是第三回赴考,他偷眼觑着朱大人,与身边人吹嘘。
“那位便是应天府尹,正经的三品官,比咱们知府还高上两级。两京乡试提调官,如无意外,都是由府尹担任。”
众生一凛,提调官?那可是乡试考场的现场总指挥!
老考生摸着小胡子,意味深长道,“他同咱们顾小恩师,瞧着感情不一般呐。”
众人循着视线看去,总指挥与小恩师相谈正欢。
懂的,自然秒懂。
一时间,一众乡巴佬与有荣焉,腰杆子都挺直了一些。
咱也是老皇城里有靠山的人了。
三品的光芒还没褪去,眼瞧着又来一老头。
老头身高八尺,精神矍铄,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出现就叫朱大人点头哈腰。
众人隐隐听得朱大人唤了一声“顾总督”。
哦豁,人虽然认不得,但这头衔如雷贯耳。
能叫总督的,起码二品起步,而姓顾的总督,那更是从一品的副国级……
嗝,人群里,不知是谁紧张地打起鸣儿。
这大概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了吧……
副国级果然老当益壮、气冲斗牛、非同凡响……以下省略一本褒义大辞典。
顾冶领着顾云斐,亲赴码头是来道谢的。
于公于私,近来顾准这一房都助他良多。
不说先前县试保下他亲孙,单这次治水,先起民乱,后又丢了太子,这般失职失察,神宗一怒之下都没乱斩几个治水的,这就多亏了顾准老小在其中转圜。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白花花的银子跟前,暴君也能有话好好说。
赈灾的钱有人出了,重建的钱有人出了,甚至罪己诏里基层减负的钱,也一并都有人买了单。
不止如此,甚至顾冶驻节淮安,奉命总理凤淮两地灾后事宜,所需疏浚运河、重修大堤的钱,也尽由南户部一力筹集。
如此这般,神宗哪里好意思再提刀?
顾冶虽瞧不上顾准那满肚子的心眼子,可也不得不服,论搞钱的手段,当世确实无人能出这对父子左右。
只是总督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今日码头如此热闹。
替个后生接风还要排队:)
好容易挤上前,他对小辈很是慈眉善目。
“上月雅山来信,说此次治水,你与顾大人助他良多,可惜他父子二人领命西去甚是匆忙,未及答谢。近日又听闻顾尚书另有机务,恐你金陵无人照应,故而特意来信,托我代为接风。”
雅山便是韦岑表字。
能请动顾冶,属实出人意料。
这些年两支顾关系微妙,这番总督不再避嫌,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剌剌示好,也不知是做给哪方看。
顾悄应答也圆滑。
“族叔言重,父亲与韦老大人都是为国尽心,各尽所能,哪里谈得上一个助字?”
说着,他望向顾家车马,歉意一笑。
“您的心意,小子心领。只是家中已经安排妥当,还请族叔放心。”
好在这位大佬也不耐烦同小辈墨迹,露个面意思意思就撤了。只留顾云斐下来,美其名曰你们小辈有话聊,叫他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大人忙着溜须,自也跟去共商“机要”。
一时间,码头又成小辈天下。
顾云斐比之前黑了不少,原先的休宁双壁,这会一会合,倒成了黑白双煞。
学里他外向张扬,总压沉静不争的顾影朝一头,朱有才早就看他不爽,忍不住风凉道,“顾向风,你国子监读书,怎么读成这包公脸?”
顾云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夏虫不可语冰,我这可是在淮安治水时晒下的伟丈夫勋章,与你这等只知朝神拜鬼的白面书生,没甚好说。”
说着,他孔雀开屏似的挺了挺胸。
许久不见,他拔高不少,也英武不少,已颇具顾冶风姿。
说白点,就是糙了。
要不是五官过硬撑住了黑皮,同身后一众秀才站在一处,真真是李逵见着李鬼,本家撞上了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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