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来,是几件事不得不神宗亲自裁定。
一是柳巍如何处置,即便三司定下凌迟,陛下也御口亲批,但他拿不准那句“依律”究竟怎么个依法。
换言之……
高勤擦了把额头冷汗,他着实拿不准,柳巍口中最后那个名字,皇帝到底在意不在意。
一笔长横,那说道可多了。
二来柳巍供述的另两位“顾命”如何处置,也是个棘手问题。
顾命之一的方徵音,简直要呕死在天牢。
见着他狂倒苦水,侄子才洗白,他又再背一口黑锅,简直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
高勤也无可奈何。
除非找到真正的顾命,否则他这脏水恐怕难以洗净。
再有,就是秦昀。
挂印辞官后,这位早已不知所踪,是否要举国悬赏,也要但听圣裁。
最后,就是春闱之事。
主考无了,临时救场的新主考只交一张新榜了事。
可怜他一个考务,赶鸭子上架操心起接下来的放榜和殿试事宜。
“柳巍死决,朕准了。”
神宗一一听完,按住了想拿镇纸砸人的暴戾。
他寒着脸,“方徵音那老货,叫他在牢里呆些日子自省,户部暂令谢昭代为主事。”
“至于秦昀,此时遁走必有内情,着锦衣卫暗中寻访,务必活着缉拿。
至于会试黄榜,便与柳巍案一并昭告,殿试另迁苏训为礼部尚书,一力筹备。”
一一吩咐完,他的刑部尚书并不告退。
“陛下,还有一事。”
高勤迟疑片刻,犹豫着开口,“柳巍在死牢一直血书,要再见陛下一面。”
“他说,他说……不见陛下会后悔的。”
高勤边说,边拿袖子擦着冷汗,“他问……问陛下近日有没有察觉胸腹憋闷,内府隐隐作痛……”
神宗手中镇纸,终是按捺不住,砸向了他最信赖的臣子。
高尚书捂着脑袋,顾不上昏沉的视野,匆忙转身向外,大喊着“召御医……快召御医……”
实在是神宗毫无征兆,喷出一大口黑血来。
那直挺挺歪在龙椅上的模样,过于惊悚。
他这一晕,罢朝的时日,自然又往后延了几日。
谢首辅的公务,也愈发繁重起来。
春日来临,气候回暖。
朝廷不仅要依时令安排诸地春耕播种事宜,更要早早部署饥荒应对。
红薯虽下地,却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上个年成,灾害连连,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除去留种的粮食,春上不少地方已经捉襟见肘。
何况国库还承担着巨额军备开销。
陈愈投靠北元,等同于向敌人公布了大宁布防、兵力和所有薄弱点。
加上冬日暴雪天多,大宁将士又无法在茫茫雪海锁定敌人位置。
这就造成了大宁一边倒的被动挨打局面。
鞑靼势如破竹,苏家军勉力抵抗,双方在长城以外已经交锋数回,大宁次次落於下风。
神宗打定注意,要以苏家军为饵诱敌深入,再秘密令谢时挥师西进黄雀在后。
战线一旦拉长,军资需求也跟着翻倍。
不止户部焦头烂额,兵部、工部也片刻不得闲。
方徵音此时蹲号子,焉知是福非祸。
春耕和筹钱两件苦差事,全都落到谢昭手上。
以至于谢大人日日宿在衙门,忙得根本顾不上不着家的新夫人。
新夫人也无情,从不会与他送些姜汤饭食,嘘寒问暖。
三更夜,内阁。
首辅挑灯公办。
满室静寂,只有纸笔沙沙声,彰显着阁臣的忙碌。
外间一小吏敲门,声音轻轻的。
“江大人,江大人,贵府遣小厮送来汤水。尊夫人嘱咐,务必叫您多进一些,注意身体。”
江远揉着空城的肚子,美滋滋领了食盒。
一揭盖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公鸡的味道飘出。
同僚忍不住一同探头。
“尊夫人体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香味,想来夫人有一手好厨艺!”
这边夸赞没停,那头小吏折而复返。
这次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阆大人,阆大人,府上也送来了补品,还……还请您亲自去取。”
阆华笑嘻嘻出去,回来时洋洋自得。
“唉,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妾,真是叫我宠坏了,一点规矩没有,咱们这衙门是她能来的吗?真是平白叫你们笑话。”
食盒里,是一味平燥去火的汤羹。
阆华才端出碗,小吏又来……
这个点正是各家后院纷纷献殷勤的时候,一来二去,基本人手一套爱的宵夜。
唯有顶头上司,夫妻不睦,有些凄凉。
江远看不过眼,盛了一晚汤送上。
“大人,您也歇歇?”
谢昭淡淡拒绝,“不必。”
好嘛,江远自顾自干了那碗人参公鸡。
吃吃喝喝间,同僚们闲聊起来。
“会试今日放榜,你们可知?”
“当然听说了!真没想到,今年会元竟会是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就叫英雄不问出处!”
“也是。”其中一人瞅了眼首辅,压低了声音,“听说,顾家中了几十个?”
“吓,什么玩意儿?”阆华赶忙凑过耳朵,“几十个?别以讹传讹!”
“童叟无欺!听说本家考中四个,姻亲考中俩。
又有资助的一些穷书生、穷朋友,林林总总算下来,整整四十八个!”
“真的假的?南榜一共只录一百八,他顾家能独占近三成?”
“你还别不信,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不信的人,突然秒懂。
那可是出云门的地方!
“听说啊,我是听说,顾家有一套宝典,但凡学过的人无不如神仙点窍、一通百通。
现下打特价,一套只要一千八百八十八。你们说我要不要为我那傻儿子买一套,让他赢在起跑线上?”
“嗐,你费那劲干嘛?
不惑楼不是开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包过班?流水线式服务,哪级不会点哪个?咱们好赖混了个四品,孩子荫学,直接定个乡试vip就好。”
谢昭:……
呵,有空折腾这些,没空回家是吧?
首辅气得把笔一撂,“哼,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众大人顿时安静如鸡。
得,忘了这位与顾家有强取之恨!夺女之仇了!
第170章
何止如此?
坊间强取豪夺的戏折子不知编了凡几。
从南直秋闱借泰王手绝顾悄的青云路, 到春闱放任方家做手脚坏顾慎祭礼事,一桩桩一幕幕,都牵强附会上谢大人的训妻之路。
降不住夫人, 只好曲线救国拿家人威胁。
这般不择手段, 是谢阎王干得出的事, 没毛病。
再想想方才各家内宅凡尔赛的“人参公鸡”, 众僚属后背一凉。
他们这位上峰, 可从来不是什么端方公子。
睚眦必报着呢!
在他跟前秀恩爱,无异于公然嘲他后宅荒废。
这行径可不就是上赶着找抽吗?
想明白这一出,众人忙收敛神色, 一边“呸呸呸”嚷着难吃, 一边令仆从拾碗撤碟, 夹着尾巴装作正经公办。
钟鼓悠扬, 东方既白。
为了找补,诸司效率登时翻倍。
一纸纸看似毫无关联的政令流水般发至宫外, 再由驿站转送至王朝各处神经末梢。
自然也有一份,由司礼太监秘密传抄至御书房。
面如金纸的老皇帝粗略审过,便递给身边亲信。
“爱卿怎么看?”
“陛下, 老臣拙见,谢昭这连番动作,也算履诺,只是……”
那人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暗处。
他似乎深得神宗信赖, 说话也比其他朝臣宽纵,“只是单凭这些政令, 想保大宁国祚不衰,尚需二三年不止, 但陛下身体……恐等不及了。”
神宗以手抚膺,面色冷凝,“朕还能撑多久?”
那人沉吟数息,才给出一个数字,“若想万无一失,约得半年。”
半年,踏平鞑靼,斩杀顾命,清除余孽,平稳局势……
要做的事……太多。
神宗攥紧沾满泰王鲜血的遗诏残卷,垂眸低语,“半年,紧着些倒也够了。”
接着,他语气转厉,“第二位顾命,你查得如何?”
“犬子日夜不怠,已有眉目。”
那人恭谨道,“只是遗党嘴硬,撬开尚需一些时日。”
老皇帝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令他不拘手段,务必尽快。”
“老臣领旨。”那人垂首缓缓退出内殿,却不曾走正门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匿入外殿一方暗门。
他脚步匆匆,走得十分谨小慎微,却也无法尽避殿中火烛。
终有那么一瞬,不慎袒露真容,不是正在天牢的方徵音又是谁?
朝堂他处,一样波诡云谲。
神宗吐血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年事已高,又不曾明立储君,不少人蠢蠢欲动,已开始另谋新主。
先太子党羽算盘打得山响。
陈氏虽反,但宁云幼子已是神宗存世的最后血脉,拥稚子登临不仅阻力小,还能享尽十年摄政大权,这诱惑大到足以令他们肝脑涂地。
谢家势力亦蠢蠢欲动。
如今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扶谁都不如扶自家血脉。何况柳巍之案、泰王之死,亦令先王遗诏重见天日。宁霖一脉才是正统,从龙岂能与夺嫡争功?
最离谱的是,顾家亦水涨船高,来探口风的人也日益多了起来。
泰王走得突然。
那句“本王虽命不久矣,定会在死前为你扫平一切障碍”,言犹在耳。
顾劳斯原不知“扫平障碍”所指何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亲王葬礼,他同顾影偬一道奉旨守灵,循的还是郡王礼制。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他顾悄亦是皇室血脉。
既不是神宗一脉,又不是泰王子孙,那是谁的后人,不言而喻。
神宗这出其不意的一手,令顾氏压力山大。
苏侯那朽了多时的门槛,差点被各路心怀叵测的人马踏断。
而小顾对老王爷的一点伤怀,也渐渐被心闷气短替代。
凡遇丧亡,一般即日成殓,三日戴重孝、设灵堂,讣告亲友,守灵七日方可发丧。
白天的灵堂人来人往尚能承受,唯有晚上轮守,如遭大罪。
头几日与顾影偬搭班勉强还能忍受,最后两日同班换了明孝的好大儿宁暄。
一个十来岁上、孱弱苍白的萝卜丁。
阳气那是大大的不足。
顾劳斯跪在棺材板前,尤觉森冷。
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他喉头发紧、脊柱发凉。
偏偏初春夜里,寒气森森,妖风还大。
硕大的奠字两旁,七叉烛台的火光明灭不定,越发衬得灵堂繁复的花圈摆设鬼影幢幢。
他心里有鬼,自然更加惧鬼。
瞪着泰王豪华的楠木棺椁,他心中不住忏悔。
泰王殿下,是你自己认错人,可怨不得我骗你……
如此抖抖嗖嗖一惊一乍,惹得宁暄都忍不住蛐蛐,“胆小鬼!”
越是童言童语,越是气得顾劳斯两眼发黑。
惊怒交加半宿,好容易熬过三更的梆子,他心神一松,眼皮才打一会儿架,棺椁里突然传出一阵撕挠声。
顾劳斯一个激灵,醒了。
他咽了口唾沫,凝神细听,那声音先是微微弱,渐渐便大了起来。
像……像极了起尸挠棺的动静……
一瞬间,无数湘西秘事闪现,小顾登时屁滚尿流。
同他一道打瞌睡的宁暄却欢欣鼓舞奔了过去。
口中还不住唤着“孔夫子,孔夫子,是你吗?”
是不是孔夫子顾劳斯不知道,他反正快被吓成孙子了。
最终,为了营救孔夫子,宁暄使出吃奶的力气,抄起灯台亲自将他亲叔公的棺材板撬开了一条缝。
才沾着光,便有一道黑影从棺材里迅速窜出,精准落进顾悄怀里。
连着一块从棺材里带出来的裹尸布。
顾劳斯一整个麻住。
真的,人惊吓到极致,原来真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暄可不懂他的痛,赶忙抱走孔夫子,欢喜撸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小心翼翼抱着黑猫凑近,吓得顾悄又连退三米。
“你……你们别过来!”
宁暄笑出一对小虎牙,“别怕别怕,是皇叔公的猫。”
孔夫子是一只在王府厮混了十年的老猫。
显然,泰王要爱宠殉葬,奈何大猫命硬,棺材板都没能摁住它。
“先前皇叔公答应过我,等我下次再来王府,就把它送给我。
今日我找遍王府都没见着,原来是皇叔公把它藏到盒子里了!”
盒子?
顾劳斯瞥了眼那个硕大的“盒子”,默了。
难怪宁暄这堂堂嫡亲的皇孙,在外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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