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调暗下去，像纪录片中深海的滤镜。
关路远收回视线，走出房间。
他没什么复杂的念头。
他只觉得那一幕小人鱼的背影，很乖，但也很孤独。
回到书房，关路远伏案工作到深夜。
因为决定调整基地的工作效率，身为“鲛人古国”的带队人，关路远要制定新的工作计划。
一个成熟的大机器，只是改动一个小机关，都可能留下不可控的隐患。
更遑论关教授要修正的是各部门都人员复杂的基地日程，没拿出比现在更合适的方案，很难服众。
不知不觉，腕表时针过了十二点，白天还要上课，关路远决定先休息。
刚要关闭电脑，网页邮箱弹出高亮提醒，让他查收邮件。
关路远点开，意外发现，那是封匿名邮件。
没有发件人，也没有标题。
窗外明雷惊闪，天地骤亮。
邮件正文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您不适合照顾他，我们将接回他。”
没有指名道姓，但只一眼，关路远就看懂，这邮件内所说的“他”，指的是谁：
念西澄。
第23章
念西澄。
突兀闯进教授生活的小人鱼，这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关路远当即将该网址用后台软件检测，很可惜，追溯不到来源，也破解不了加密。
所幸，至少可以回复。
关路远沉着脸敲击键盘，引用文字并回复：
“您不适合照顾他。”
——“有无量表或实据论证贵方的指控？”
“我们将接回他。”
——“请自证身份。”
时至凌晨，匿名邮件的发信人依旧回复得很快：
“不亏是教授，很谨慎。我这就自证。”
关路远微眯眼眸：
对面至少知道他的职业，很可能还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信息。
先前在海边，刘川柏问过他，为何小人鱼在镇子里轰动这么大，外头却没什么反应。
他告诉刘川柏是“静水流深”，或许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眼下，他的预判应验了——
极可能是与念西澄相关的势力封锁了消息，并且，已经暗地观察他们很久了。
不多时，关路远手机铃响。
接通，竟是滨镇派出所的老所长：
“哎哎关教授，之前你报的那个走失青年，有上级担保的人要来接啦！”
……
通话结束没多久，手机铃又响，竟是他所在大学的校长：
“小关这么晚没睡啊？听说你最近做了好人好事，收留了一个青年，现在……”
……
再片刻，甚至基地监管组的组长也打来电话：
“关先生，可以配合‘那位’的工作。‘那位’的身份？涉及到保密协议等级，不方便透露……”
……
三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足矣。
虽没明说匿名邮件人是谁，却皆已从另一层面，暗示了对面的身份。
所长、校长和组长，能私下联系到关路远，是因为教授或多或少认可了这几位的基本人品。
因此，大概率不存在贪-腐或特权的情况，更可能是出于不为众人知的权限划分。
说白了，不是这个神秘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是三方来自不同系统的上级皆达成共识：
念西澄本就该由神秘人负责。
念西澄被神秘人带走，是合理的流程。
再进一步也就是说，某些特殊族群的人员，本就该被收容进某个不为平民所知的神秘机构。
联想到刚工作时，关路远想要研究，却被领导上交不知去向的那具“鲛人遗骸”……
再联想今日，要被带走的，是极高概率真为人鱼种族的念西澄……
对于神秘人的身份，关路远有了个非常明确的猜想——
人鱼相关。
窗外雷鸣大作，暴雨狂袭窗檐。
关路远的内心同样不平静。
由神秘人的可能身份发散，关教授得出更多结论——
或许当今世界，存在着比他想象中数量更多的人鱼。
并且，现存人鱼作为人外种族，或许早已与人类体系达成了合作，并建立了一条隔离于人类体系的、保密等级和权限极高的独立通路。
工作这些年，关路远的成就足够晋升进核心体系，但他不愿工作重心偏转，便一直维持教授与考古人员的原职。
眼下看来，关路远探索鲛人遗址的行为，或许得到了“人鱼通路”的默认。
但涉及本体，要研究人鱼遗骸，或要收留现存人鱼，“人鱼通路”认定，关路远尚且等级不够。
没有被实锤，关路远不会下定结论。
可从他已有线索来看，越推敲，这些猜想可能性越大。
那只曾掩在关路远眼前的无形大手，不允许他探索世界某个真相的大手，突然移开。
他因目睹世界真实秘密的可能性，手指激动得微微颤抖，肾上腺素比理智更快感应到主人的兴奋。
关路远看着自己细细战栗的手指，却蹙起眉间。
他感觉不到兴奋。
他察觉自己的情绪似乎分裂。
或许，因为这个真相，有关念西澄。
若教授猜想非虚，念西澄确实该回到原来的种族中去。
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关路远回忆起捡到念西澄的第一天。
把小人鱼带去派出所，他的目的，本就是要将这个陌生人送出自己的生活。
只可惜出了意外，所长把这个“麻烦”，留给了他。
关路远又回忆起在海边，刘川柏问他，要养这个小青年多久。
他冷静回答，直到有人来接走。
当时的他依旧坚定，小人鱼该有其归处，不该留在他身边。
关路远曾两度期待过，这位不速之客能“回家”，能让他回归原先平静的生活。
时至今日，这个契机出现了。
关路远并不意外。
他意外的，是自己的反应——
人类的期待得到应验，最自然的反应本该是满足。
关路远却察觉，现在，自己毫不满足。
究竟是何时变的？
究竟是何时起，他的期待，悄悄颠覆了？
匿名邮件再度发来：
“教授，如何？”
关路远看着那四个字，手指握着鼠标，几乎过去半个小时，都没想好如何回复。
成年人的挣扎符合冰山效应，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含蓄内敛的关教授更是如此。
半小时后，关路远平静回过去两个字：
“收到。”
对面竟真耐心等候了这么久，即时回来一组微笑的颜文字，附文：
“^_^教授是聪明人。”
像是欣慰的认可。
也像是隐晦的嘲讽。
*
关教授今天的气压创历史新低。
——学生们达成共识。
昨晚下了一整夜雷阵雨，今早就雨过天晴万里无云，阳光通透灿烂。
所有学生都因好天气，隐隐有了好心情。
除了关教授。
大伙儿敏锐察觉到，虽然一贯扑克脸，但关教授今天的气压，就是比以往更低。
放学时，学生们又照例集中在小院，想看工程队电梯的施工进度。
昨天有人问师傅，得到的回答是再一两天收尾就能结束。
结果今天傍晚来看，和早晨看到的一模一样，整个白天过去，不知是师傅压根没来还是师傅偷了懒，进度根本没推进。
关路远途经，被学生叫住，“教授！电梯师傅说就差收尾了，怎么没下文了？这不是烂尾了吗？”
还挺巧妙一玩笑。
逗得旁边的学生们乐起来。
关路远神色并无变化，沉沉丢了句：
“先这样吧。”
教授走远。
学生们笑意渐收，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先这样吧’是什么意思？”
“教授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就停在这了？不往下施工了？”
先前开玩笑的那位师哥，当即严肃摸下巴，开启推理：
“电梯是为了方便小师弟的轮椅上下移动建造的，这是目的，也是唯一目的。
“因为住在一二层的我们不需要电梯，教授本就健身也不用电梯，他更不可能为了方便我们上三楼骚扰他特地建个电梯。所以，只能是为了小师弟。
“现在突然中断，只能因为一个原因：小师弟不需要电梯了。”
众学生齐刷刷看向轮椅上的念西澄。
满脸懵的念西澄微张着嘴，呆呆地回视大家。
“一看小师弟就很需要电梯啊！现在人还坐在轮椅上……”石巍挠头。
“总不可能是……”一个想法出现在常雨霖脑中，她笑着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
女生尴尬的笑，像是一个引子，引燃了所有学生心中那个隐晦的猜测。
大伙儿眼眸内曳着动摇的光，随后神色不宁地看向一旁的念西澄。
念西澄仍毫无察觉，睁着无辜的眼，纯真地环视所有人。
*
毕竟只是猜想，较成熟的师哥师姐们还算稳得住心性。
但阅历尚浅、与小人鱼感情更深的石巍和常雨霖，则坐不住。
入夜，他俩还是没忍住，找上了关教授的书房。
正敲键盘的关教授听到叩门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将鼻梁上的金框镜摘下，折好镜腿，随镜链垂在胸前。
他略感疲惫，两指捏着鼻梁揉了揉，肩膀微垮。
迅速调整好状态，关路远又是那个一丝不苟金刚不坏的教授，挺拔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两个学生神情紧张，男生甚至眼眶有些发红，不像是纯粹的紧张。
“教授！”石巍按捺不住，一进门就开口，“您是不是要把小鱼送走？”
常雨霖也着急，“是不是小鱼的家人找来了？”
“小鱼要去哪里？”
“小鱼还能回来吗？”
两名学生急切的发问像是炮弹，面对攻击，关路远的防御则是他一贯的镇定。
每一分沉默，都使两名沉不住气的学生，心更下坠一寸。
“为什么不回答……该不会……”常雨霖掩唇。
“小鱼真的要离开我们吗！”石巍眼眶更红。
眼看学生们脾气愈急，关教授沉声提醒，“冷静。一切尚未成定局。”
“小鱼都要走了还怎么冷静……”
“石巍！”常雨霖拽了下石巍，“我们本来就不是小鱼的监护人，目前能对小鱼负责的只有教授！我们无权干涉教授的决定，教授也无需向我们报备！”
经常雨霖劝，石巍也意识到自己理亏，深呼吸几轮，极力克制情绪，“教授，您说一切尚未成定局，也就是说，确实有人要带走小鱼？那至少能不能保证，小鱼能定期回来看我们？”
看似退而求其次的让步，换来的依旧是关路远的不置可否。
如关路远所说，一切未成定局，他本人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连回来看我们都不能保证吗？”石巍瞪大双眼。
确实无法保证小人鱼还能回来。
假定“人鱼通路”确实存在，此方目前在人类社会高度保密，就意味着，人鱼不会与人类公开共存。
既如此，念西澄往返于“人鱼通路”与“人类社会”，或由两处共同照顾小人鱼，都极可能让“保密机制”破溃。
——是故，关路远只是理论上简单推测，所得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关路远的沉默，让年轻气盛的小男生热血彻底上头。
损失小人鱼的厌恶情绪，被石巍投射到那个不知名的“抢夺方”身上，也投射到关教授身上——
“简直蛮不讲理！如果连‘回来看我们’都不能保证，那我们就不归还小鱼！”
“石巍。”关路远唤学生的名字。
“我知道我现在也不讲理！但是，小鱼本来就有权选择想要的生活环境吧！不然就让小鱼选，问他到底想去那边还是留在我们身边……”
“石巍。”
又一次呼唤。
精准的语调与音量，和先前并无差别。
却让石巍深切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个怎样的人说话——
这人是关路远，一个堪称没有感情、没有私欲的学术怪物。
石巍当然明白道理，他读过书，他知道是非对错，他知道规则道德。
他知道不该趁人之危，因小人鱼暂时失忆对过去没感情，就趁机把人留在自己身边。
他知道不该短视短见，不清楚人鱼种族的特性，只因为现在关系好，就剥夺小人鱼或许更好的生活和未来。
他也知道哪怕只看人类的法律和道德观，没有证据证明小人鱼在“家”里受到过伤害，就不能没收小人鱼“回家”的权利。
道理石巍都知道，来书房前就知道。
他只是怀着一腔热血，想试探教授的态度。
只要教授和他一样不舍，一样动情，他就会拼尽全部力量，争取把小鱼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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