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有些飘,努力稳住身形,朝大堂走去。
周围很安静,整个王府像是没有人居住,又不会让人产生萧条之感。
他有些难看见堂内人的身影,恍惚间又害怕这是奚吝俭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还是要杀掉自己这个与季怜渎密切相关的人。
熟悉的沉香味让他神智稍放松些,而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殿下。”他唤了一声,才看见那人的背影。
他没发觉自己喊的声音有些颤,无力到近乎空灵,完整的字词一说出口便散落在空气中。
奚吝俭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比自己印象里还要更瘦弱些,身形似乎也矮小了点。
奚吝俭发觉那是他身子不适,只能缩着四肢以寻求躯体的疼痛感减少些。
他的面色比先前还要苍白,若不是身上的布料华贵了些,又天生神清骨秀,真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苻缭对上他的眼眸,下意识笑了笑。
嘴角在他的脸庞上有些无处安放,笑过后落回原位一瞬,又瞬间勾起,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苻缭感觉自己从脖颈处就开始发热。他用手挡了挡,发觉无用后便放下了。
他的神情与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仔细瞧过后,才会发现那表情仿若钉在了他面容上。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反复搓揉指尖。
苻缭见奚吝俭仍是没反应,已经生出退意,单薄的肩背始终压在门边,脚跟抵着矮矮的门槛。
奚吝俭终于发话了。
“何事?”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他纠结着,要以哪个理由入手。
最终他还是选了个无关紧要的事。
“我来……寻我的羊。”他抛出自己的借口,“先前带来,却忘记带走。”
“你的羊?”奚吝俭顿了顿,挑眉道,“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了世子的?”
苻缭无言。
他知这理由本就站不住脚,只看奚吝俭给不给他台阶下。
“养了一段时日,总有些挂念。”他不想那么快便扯到朝堂之事,硬着头皮道,“便想来见。”
“养?”奚吝俭笑了一下反问道,“世子可真有养过它?不过是摸了摸抱了抱,要走的时候便再也不闻不问,这也叫养?如今又是出了什么事,才想起来要寻?”
他语调冷漠,吐出的既是质问也是事实,让苻缭无法,也不敢反驳。
苻缭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中恐惧油然而生,暗想自己是否已经没机会再接近他了。
他眼神躲闪,身子又往门板贴紧,已经心生退意。
藏在长裳下的双腿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踩在门槛上,随时都要迈步出去。
奚吝俭眉头一压,当即欺身逼近,将苻缭吓得半步不能再动。
“又想走了?”他克制着情绪,显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苻缭方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退缩了。
但他还怎么办呢?
“殿下似乎不想看到我。”他感觉嗓子很干,“是我太失礼。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他说着话,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放低看着门槛。
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离开这里。
想走很容易,苻缭深知这点。
是自己不想走。
奚吝俭发现苻缭的瞳孔缩小,身子不自觉地发颤。
他不敢看自己,不敢让自己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发红了。
他在害怕,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因为自己问了他几句?
他真的会只因这些,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奚吝俭一愣,按在门板的手忽然松了些力。
他喉结动了动。
“羊又不要了?”他微不可闻地放轻语气。
“不要了。”
苻缭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乱极了,甚至连奚吝俭问了什么都没大听清,目的也转变成了不想让奚吝俭再动怒。
如果他们真的要从此交恶,苻缭不想让他对自己的观感再下降几分。
苻缭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发烧了,一时冲动才来找奚吝俭,又一时冲动毁掉了最后一个能与奚吝俭把话说开的机会。
很丢脸。他想。
他现在想要赶快离开了。
“我……”
苻缭话音未落,便听见奚吝俭声音陡然拔高:“不要了?”
他的声音犹如锋利的剑刃,尖锐又冰凉地把苻缭定在原地。
苻缭不动了,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奚吝俭对他更加厌恶。
奚吝俭也没动。
他看见苻缭眼角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砸在地面,发出足以让人屏息的声响。
他自己却没发觉,安静得如同一尊塑像,眼角的泪水不过是清晨凝结在上面的水珠。
泪水还在不停地滑落,苻缭的眼神愈发空洞,仍是没有察觉。
奚吝俭登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苻缭的眼尾越来越红。
水痕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留下水痕,重重叠叠地加深了印记。
“你……”
奚吝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
不过是哭了而已。他想。他当然见过人哭。
哭着说不想死的人,哭着咒骂自己的人,哭着说伤处很疼的人。
他却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苻缭的哭泣。
他以为苻缭不是会哭的人。
而他因为自己流泪了。
苻缭被奚吝俭突然柔和下来的语气唤回了神,感觉到面上的异样感,才发觉自己在奚吝俭面前哭了。
“我……”他连忙抹掉面上的泪珠,“我不是……”
奚吝俭的手已经抢在他的话前面,拭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的手仍然是温热的,沉香味陡然靠近。
再没有他责备的声音,苻缭又放松下来。
他深呼吸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怎么了?”奚吝俭仍有些别扭,仍愣着语气,“孤可有哪儿误会你了?”
“没有。”苻缭应得很坦然,“殿下说的都是事实。”
他对那只羊……确实没有太深的情感,即使它很可爱,很温驯。
“为何要哭?”奚吝俭又问。
苻缭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被人说过,心理承受不来。”他应付得相当随意。
“撒谎。”奚吝俭道。
“我从进门时就撒谎了。”苻缭干脆道,“殿下知道我来,不是因为面上的原因。”
见苻缭如此坦诚,奚吝俭一时竟说不出斥责的话。
显得好像自己是更矫情的那个。
“又是关于那处荒地的事?”奚吝俭道,“你该知道,不让你动,是怕你淌了这浑水。”
“只有如此么?”苻缭反倒大胆起来,“可我觉得,是殿下不想多见我了。”
奚吝俭被他如此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多见的理由?”他道。
这下轮到苻缭被问住了。
“有。”他只能搬出他不愿意用,但又很有效的那个问题,“我想问问关于新上任的工部尚书的事。”
奚吝俭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是这个。
虽然他无法肯定,但苻缭显然不是醉心朝堂斗争之人。
就算与林星纬交好,也不见得会如此着急地来问。
他有别的目的,这只是个托词。
奚吝俭眉尾忽然一挑。
他意识到苻缭方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坚信自己这莫名而来的直觉没错。
他的心脏已经不可控地猛烈撞击着胸膛。
苻缭仍继续在说:“林郎中是我的同僚,我也是无意间才得知林官人的事情。我听闻他似乎也……”
“不对。”
奚吝俭遽然打断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道。
苻缭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立即道,“林郎中是我的友人,我想知道实情,我不想他困扰。”
“那孤在你心中算是什么?”奚吝俭亦不示弱,“林光涿妄图插手园林之事,损害的是你我利益,你可有为孤考虑过?为何只一心想着与你相处不过几日几时的友人?”
苻缭一愣,额上顿时出了些许冷汗。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便道:“我没有不在意殿下。”
奚吝俭嘴角微微弯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你来找孤,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再一次强调,“你没与孤说实话,告诉孤,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苻缭感觉自己被他逼入死角,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却不是因为极度的恐惧。
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知道奚吝俭在故意逼迫他说出答案。
奚吝俭已经猜到了。
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么?
苻缭有些害怕,可这种害怕并不如先前那般猛烈,带给他的反而是诡异的喜悦。
他反而不愿这么快投降,他想让他们之间的交锋更长久一点。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们二人都是。
“说吧,世子。”奚吝俭的话语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诱惑,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说出来,孤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对于苻缭来说,驱使他开口的语句是前半句。
“我想见殿下。”他缓缓道,双眸直直撞进奚吝俭眼里,“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第42章
说出这句话时,苻缭发觉自己心跳的剧烈程度不减反增。
他很渴望,他很期待奚吝俭的反应。
同时又深深惧怕着他的面色会突然冷漠,两种极端的情感交织,让苻缭分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神色,满眼只看着奚吝俭,盯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指尖忍不住发颤,快速而密集地戳在自己胸口。
奚吝俭更近了一步。
他高大的身形压得苻缭几乎喘不上气,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脱,心中的强烈欲望又把他的身子固定在原地。
“很好。”
奚吝俭的语气里带着些微妙的餍足,源于暗含其中的征服欲,与自心底滋生而出的细密甜味。
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满足于自己挖出了这人惯来毫无波澜的心底里的那一层细微的裂缝。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条裂缝是关于自己的。
奚吝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与被献媚不同的,被取悦的感觉。
于是他也大发慈悲地给了苻缭机会:“不知世子现在更想先知道哪件事?”
他知道,苻缭接下来的答案也会让他满意。
苻缭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在白皙的皮肤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露水流淌过他的脖颈。
他眨了眨眼,嘴唇微张微合,最终还是道:“我想知道殿下不愿同意官家新修园林的原因。”
他一直想知道,囿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得到回答。
而今他才发觉,奚吝俭其实是想说的。
苻缭心跳又快了几拍。
奚吝俭故意没说话。
待到苻缭感觉脸上要热晕过去后,他才慢悠悠开口了。
“既如此,世子与孤来吧。”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苻缭面上还留着些许泪痕,与面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交叠在一起,自他微微抖颤的鼻尖生出些旖旎的氛围。
想拖着二人的脚步,不让他们的理智打断这来之不易的风光。
可惜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两人对视一眼,便都遽然冷静下来。
苻缭整理了自己的仪表,见奚吝俭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色。
他们重新来到那处荒地。
路经皇城时,恰好碰到三三两两的官吏,有的下值,有的换班,苻缭下意识便躲着他们。
奚吝俭只是眉尾动了动,便与他一并做着这莫名心虚的勾当。
按说他与奚吝俭一起行动不会再惹谁怀疑,但苻缭发觉自己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忧虑。
这忧虑中带着点怯意,每当苻缭意识到这一点后,脸上总会出现不自然的热意。
好在没人发现。
奚吝俭眺望着这片荒地。
“看出什么了么?”他问苻缭。
苻缭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与上次来时并无二致。
他眨了眨眼,稍歪了下脑袋,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又提醒道:“没觉得哪里眼熟?”
苻缭对这里本就不了解,面前的景色也与他心中所想的荒地没有不同。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了起来。
“不要盯着地面。”奚吝俭道,“看远一点。”
看远一点。
苻缭心底默默地重复着,目光自然地随之向上。
在目光所至的最远处,他看见了一个依稀的影子。
是平关山。
苻缭一愣。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清秀的面上更添几分乖巧。
奚吝俭的手稍收紧了,抵着他的骨头用了点力,带着一丝强迫,狠狠地箍住了他刚有一点儿转向的脑袋。
隐隐的痛感自下巴蔓延开,肌肤紧密相接带来的酸麻感让他不禁闭起了眼,试图更确切地感受这份自奚吝俭而来的,并不让人惧怕的压迫感。
奚吝俭的指腹抹到他的下唇。
很软,软到奚吝俭以为自己的薄茧会刺伤他绵软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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