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苻缭便走上了这条熟悉的道路。
经过璟王府的路。
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戴着雨具,苻缭也被头上的斗笠遮了大半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腿脚与地上的石砖。
可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璟王府大门前的台阶。
阶旁生了两株绿草,颜色很漂亮,想来也不是什么杂草,否则早该被除掉了。
他第一次来时便注意到了,不过一直没机会问。
苻缭默默跟着之敞,从璟王府门前经过,与其他人赶着回家的人无异。
可当余光里彻底不见那府邸时,他忍不住停住脚步。
门口的守卫没注意到他,就连之敞也光顾着抱怨这天气,没发现到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自己。苻缭想。
于是他偷偷回眸,两指顶起斗笠。
他看见一抹黑色的高大身影。
苻缭瞳孔骤缩。
不是在府门前,而是在府邸旁,被人潮淹没的巷子口。
奚吝俭就站在那儿,与安娘交谈着。
安娘笑眼弯弯,举着油纸伞,很高兴的模样。
奚吝俭则没着任何雨具,靠在墙边,神情如同少年郎般意气风发。
苻缭清楚地看见雨珠打在他肩上,然后溅开,灰溜溜地掉进一旁的水坑里,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苻缭看见奚吝俭对她笑了。
而奚吝俭眼眸一动,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眼看到了他。
第60章
苻缭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拉下斗笠。
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膝盖一阵剧痛,他也不敢多管,甚至差点打了个趔趄。
以至于之敞发现主子不见时,四下张望,才发现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
“公子怎么走这么快?”他担心道,“公子受了伤,要不还是小的回去帮公子叫轿子来?”
苻缭摆摆手,说话有些僵硬:“不必,都走到这了。再者这里人这么多,又下着雨,轿子也不方便。”
之敞还想再说,却从主子的话里微妙地感受到抗拒,甚至隐隐有些不悦。
现在想来,主子太久没发过火了,这要是什么情绪积攒下来突然爆发,那可就不好过了。
而且正值千秋节,若是在街上被人看见,指不定有哪些坏心眼的人会一步步告发到官家那儿去。
主子虽然本就出身名门,但一时间得了个职位,还被官家器重,这些事都是藏不住的,难免有人眼红。
之敞忙不迭点头,不敢多说话,随着苻缭一起回了府。
“怎么了?”
奚吝俭回神,发现安娘奇怪地看着他。
“怪少见你出神的,这么多年没见,看不出来你变了挺多的。”
“哪里变了。”奚吝俭不以为意,将他们的话题拉回来,“所以,你来找孤是为了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安娘摇了摇头,“你心知肚明,可别欺负我了。”
“是你该别为难孤。”
奚吝俭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动声色地走到稍前的地方,看向苻缭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是那个位置,可一时间还是有些恍惚。
苻缭刚才真的在那里么?
这么晚了,他才回来?
身上被雨水浸湿,浅色的衣裳混成了深色,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
……他淋雨了?
那模样,绝不是只被飘来的雨水打湿些边角那么简单。
奚吝俭想起他那惊慌的眼神,像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只看他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要逃开。
虽然自己那时是不愉快,但现在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是自己任性了。
本来人在这世上就不是为别人活的,他为何得要求别人能理解他,能给他相应的回报?
他从小便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
人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期待他人的眼光。
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可为什么,他偏偏对苻缭抱着这种期待?
“你已经出神两次了。”
安娘冷不丁打断他的沉思:“难道朝廷那边也催你的紧?”
奚吝俭顿了顿,道:“那是自然。”
“可有想到怎么应对?”安娘道,“我们都知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拖便拖着。”
奚吝俭眯了眯眼睛:“反正坐不住的是他们。”
安娘笑了一声,这声虽然没刻意压着,但也隐在雨里。
“你倒是沉得住气。”
“孤有何要担心的?”奚吝俭淡淡道,“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
“能认出我的人,除你之外,不是不在京州,就是去了黄泉。”她叹了声气道,“如今这皇城内外,也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奚吝俭眉尾微动。
“过了这么久,自然如此。”
安娘沉默片刻。
“这雨下得还真闹心啊。”她道,“不是么?”
奚吝俭看着匆匆来往的人群。
“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他道。
*
“苻郎!”
苻缭循着声音望去。
虽然还没看见人,但他已经听出这声音是林星纬的。
千秋节期间内他们不用上值,宫内也一直持续着小型宴会。官家去游山玩水,没有再盯着他们这些官吏,大家也放松不少。
苻缭避免在家中与苻鹏赋遇见,也想克制自己忍不住想到奚吝俭的心思,便到宫内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反正奚吝俭讨厌这氛围,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来。
他大抵都不会再想自己了吧。
季怜渎的献舞可谓成功,他该头疼季怜渎的事了。
也是他本来就该在意的事。
苻缭发觉自己心思又飘到奚吝俭身上,连忙拉了回来,便见到林星纬三步并两步地跑来。
林星纬好奇道:“你今日也来了?”
苻缭见林星纬面上轻松,不禁问道:“林郎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星纬闻言,立时收敛,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说的果然有理。”他道,“璟王还真没把我爹怎么样!”
苻缭的笑容顿住了。
但看见林星纬这么高兴的模样,他问道:“你与你父亲说开了?”
林星纬表情又变了一下,撇撇嘴:“才没有。只是看璟王真没什么动作,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他也有所顾忌。”
“那你其实也很高兴,不是么?”苻缭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昨日宴会,没见到林官人。”
“当然不能出席,万一璟王本来没想怎么样,见到人了,突然变了主意可怎么办?”
林星纬说到这儿,已不如方才那么轻松。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有些底气不足。
他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们,紧张的神情才稍有放松。
“林郎……”
苻缭缓缓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与林官人聊一聊么?”
不仅是聊他们的关系,还要聊林光涿做过的事。
他知道,林星纬对这些很抵触,他却用厌恶来逃避。
林星纬眼神躲闪一下,自知瞒不过苻缭,幽幽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星纬突然有些无奈,没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激烈,“我真的……哎,但我不能,他是我爹,你知道的,他是我爹,我不能……”
他说完,看向苻缭。
“璟王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么?”
林星纬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连头带脖子都转向苻缭,看着他,身子没动半分,像突然被抽了魂,被操控的一具木偶。
苻缭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他并不畏惧,或是害怕,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苻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出来了,林星纬想要是个回答。
想要一个他能满意的回答。
只一瞬,林星纬的表情又恢复如初。
其实刚才和他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这正是苻缭担心的原因。
林星纬自己有察觉这种情绪么?
“都要等到千秋节后再看。”苻缭只能提点道,“璟王怎么会在这时给官家留下把柄?”
林星纬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点点头,又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在急什么?
他心里一震。
不对,不该这样。
怎么能忤逆父亲?他可是我的父亲。
不能不孝,不能违抗。
更不能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
林星纬的眉毛扭曲起来。
我怎么能这么不孝?我不该……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分明……
娘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肩膀一颤,苻缭的面庞陡然极近地出现在他眼前。
“是不是走累了?”他自然地关切道,“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
林星纬愣了一下,而后感激地应了声,没再多话。
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林星纬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么?
若是知道,他怎么还会用如此平静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不会觉得自己不仁不义?
林星纬不敢多想。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又下起了小雨。
林星纬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下雨了。”他道,“虽然时节如此,但日日下雨,也让人难提起兴致。”
“清明前后,自是如此的。”
苻缭这次做了准备,随身带着把伞,今日的雨看起来不会比昨日的大,一把小伞也够用了。
“若说先前清明有这氛围,也是不错。”林星纬闪烁其词道,“而今宴会开得热闹,再出来看见这雨水,不免会生些烦躁。”
他不敢明着说,苻缭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林星纬把自己说得更烦了,便想转移注意力,不料又见到了自己不想看的。
“那不是璟王么?”
林星纬皱了皱眉。
他对奚吝俭仍没改观,看见一眼便转回头去另寻开心。
“我去那边看看。”他对苻缭说了一声,便朝另一处走开了。
他不知道,第一句那只是自言自语的话被苻缭听见,当时他便僵了会儿。
手也不自觉发起抖来,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敢转过身去。
他仍不敢抬头望,试图只让余光里出现一点点奚吝俭的身影,以求一份恰到好处的安心。
奚吝俭依然没有避雨,在众人纷纷打伞躲回宫殿的时候,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所幸雨并不大,细蒙蒙地飘在他身上,倒成了装点,让苻缭难以挪开视线。
起初他还能装作没注意到,可发觉眼角那抹黑色越来越大时,苻缭想走也已经走不开了。
又或者是,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走开。
他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淡茶,强作没有发现他的模样。
直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奚吝俭尖刀般的视线。
他本人已经站在苻缭面前。
仍然是没戴任何雨具,任由雨水糟践他的身子。
走近了,才发觉奚吝俭也会被雨水蒙得有些睁不开眼,便显得有些狼狈。
苻缭把他这副模样尽数看在眼里。
一清二楚。
像是奚吝俭故意让他看见。
而奚吝俭直直盯着苻缭,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却说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身上被雨水濡湿的地方,又看了眼苻缭。
他站在亭子外,与苻缭不过一步的间隔,可就是没有走近。
苻缭握紧手中的伞柄,感受到几丝细雨落在他的指节。
凉凉的,提醒了他自己的手心此时热得不大正常。
心跳也是。
他垂下眼眸。
他没想好究竟该不该递出这把伞。
第61章
苻缭盯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指节,紧紧地掐住木质伞柄,似是要直接折断般。
奚吝俭的衣角就在自己的余光里游荡,像是荒郊野岭缠着人的野鬼。
“殿下。”
苻缭唤了他一声。
奚吝俭以为这是见面时的招呼,不想却是他正欲离开的告别。
“我身子有些不适,殿下也别淋着雨了,来亭子坐坐吧。”
苻缭说着,便错开他,快速离开了。
苻缭不敢回身去望,只能感受着奚吝俭的气息离他愈来愈远,最终被趁机飘散进来的雨点给一滴滴打散。
奚吝俭没有追上来。
苻缭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
膝盖上的刺痛不断警告着他,别生多余的心思。
还是不要难过了。
清明的雨纤细密集,一下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兴许是丝丝冰凉从皮肤浸透了他的心脏,苻缭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
还没推开门,门就率先从另一边开了。
苻延厚一脸得意,冲出门口。
见到苻缭,他的脸色又变了。
他啧了一声,也没多说话,斜苻缭一眼后便匆匆离开,看上去是要急着做什么事。
苻药肃从后面慢悠悠地赶过来,见到苻缭也在,不免慌了一下,收拾好面上情绪。
“阿缭回来了?”他笑了笑,捋了下头发,看起来是跑得很着急。
苻缭也装作没看见他先前缓慢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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