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既然奚吝俭说他早有计划,是说他已经计划要自己帮忙么?
但若是如此,为何不在那日就与自己说清楚,而要等到现在?他应当是没有什么再要忌讳的事了。
苻缭想起第一次见过官家,死里逃生后自己与奚吝俭说的话。
那时自己笃定奚吝俭并不想让自己死,奚吝俭也算是默认。
因为奚吝俭需要自己的身份,还要测试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
能力……
也许不仅仅是面对官家时,或是在朝中做事时的能力。
还有现在。
“难道殿下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苻缭有些惊讶。
不仅是被迫要出征,还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之下?
都被他料到了?
“殿下这般肯定,会有如今的局面?”苻缭终于抬起头来问道。
奚吝俭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并不如往常那般明确的回复。
苻缭细细思索一番。
“殿下何以有如此把握?”
“因为沉不住气的必定是他们,甚至不需我做多少决策。”奚吝俭手指点在窗上,“看看,都把他急成什么样了。”
说罢,奚吝俭想起那里脏得难看,皱了皱眉,好在苻缭也没有特意要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殿下在说米阴?”苻缭问道,“那些官兵,是他的手笔?”
“他的手笔好认得很。”奚吝俭道,“看似与孤有关,实际上又无关。”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
也是与身边这人接触许久,他才发觉之前针对自己的一些行动怪在哪里。
苻缭提过许多次,要在意心上人的想法。
虽然他是一直误会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但这说法给了自己启发。
米阴做的事,并没有真正地压迫自己,而是在让自己愤怒。
无论是要挑拨奚宏深与自己的关系,还是遣这些官兵来侮辱这些付出巨大牺牲的战士们。
这样看来,他对自己并无杀意。
既然如此,那时的他为何又要……
奚吝俭猛然皱起眉。
扶在苻缭腰间的手倏地出力,将苻缭吓了一跳,继而看见奚吝俭面若冰霜的神色。
苻缭的担忧还未说出,奚吝俭便道:“无事。”
说着,手上下意识拍了拍,以示安抚。可触及那更为柔软的部位,奚吝俭立时僵住,节骨分明的五指张开,企图不再多接触,但几层绵软丝滑的布帛突然粘黏起来,怎么也脱不开。
近乎要倚在自己怀里的人也如梦初醒般,迅速起身,撑在坚硬的木质座椅上起了身。
两人几乎同时远离对方,勾连的发丝便毫无遮掩地悬在两人视线之间,似是在嘲笑他们。
苻缭顿了顿,瞥开眼。
奚吝俭轻啧一声,仿佛被激怒般。
“还没说完。”
他重新将苻缭拉回自己的怀中:“时间紧迫,也无须过多准备。”
说罢,他便附在苻缭耳边说着什么。
并不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奚吝俭几乎将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苻缭起初还仔细地听着,可越到后面,越发心不在焉起来。
奚吝俭说得太长了。
长到苻缭感觉耳朵要烧起来。
热气扑在他的耳廓,耳根,愈发靠近,声音逐渐占满整个耳腔,填充他的大脑。
明明最重点的事情已经说完,奚吝俭仍旧不依不饶,牢牢地抓紧他的手。
苻缭一瞬间有想要问他的冲动。
可当奚吝俭说完,重新看着他时,苻缭又退却了。
奚吝俭面色如常——他一向如此。
苻缭很清楚,却企图从奚吝俭脸上捕捉到哪怕一点点的不同寻常。
是眉尾挑高了些?还是呼吸稍快了些?
若有若无,苻缭不能肯定,想来想去,最终只敢当作是自己太过希望出现而产生的幻觉。
奚吝俭看着苻缭,眼眸动了几动。
“你同意么?”他缓缓问道。
苻缭愣了愣。
“怎么问这个……”他淡淡笑道,“我自然是同意的。”
若是不愿意,早该说了。
“殿下确实,变了许多。”苻缭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想让奚吝俭听见。
都会开始询问他人意见了么。
季怜渎若知道了,一定会惊讶吧,也许在怀疑奚吝俭另打算盘,也许还是会挑衅奚吝俭。
奚吝俭张了张嘴,吞下原本要说的话。
“拜你所赐。”他道。
苻缭笑得不算开心,但还是打趣道:“殿下还相当重师恩呢。”
可惜奚吝俭对自己的情感,大抵也仅限于此吧。
该满足了。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孤早说过,封你个帝师不成问题。”
苻缭不敢再笑。
“帝师之位,殿下可不能怠慢。”
他没说奚吝俭不避讳官家,他只对这句承诺诚惶诚恐。
见苻缭面色变得些许凝重,奚吝俭敛了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苻缭忽然道。
“我没有做帝师的打算。”
这个名头,好当然是好,他有理由留在宫中,有理由见到奚吝俭。
怎么想,奚吝俭都没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苻缭不觉得奚吝俭会将自己指点他几句的这点小事看得如此重要,也不觉得他会把一个几乎是万人之上的名头封给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年轻公子。
兴许只是要巩固自己的位置,一举两得而已。
“你想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有些凝重。
苻缭的眸子动了动。
“也许,离开京州,去外面走走,看看风景。”苻缭道。
他说得很认真。
奚吝俭的计划刚好给他提供了顺势离开的机会,也许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道别。
苻缭看着奚吝俭漆黑的眸子。
下一刻,这片漆黑猛然逼近。
“你要去哪?”奚吝俭厉声道。
苻缭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但他不能容忍苻缭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此时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
从何时开始,他就已经打算要离开了?
“你还有事没说。”奚吝俭强硬道,“孤也有,你忘了?”
苻缭自然没忘。
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本来还可以再最后谈谈心的。
但苻缭心底已经有了最好的分别时机。
虽然会落下遗憾……
要分别已经是最大的遗憾了,再多一点,也不会再加剧心中的苦痛。
“我记得。”苻缭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大抵是因为不得已的说谎,“我只是说,在这之后,我应该会出去走走。”
奚吝俭多年的经验与直觉并没让他放下防备。
“你在外面有认识的人?”他扬起眉,“出个州都要一个时辰起步,你真有这样的打算?”
苻缭本就是搪塞,再被奚吝俭一问,一时难以给出满意的答复。
他只能以提问代替回答。
“我有什么非要留在京州的理由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被这句话问住。
你当然有。奚吝俭想。
可怎么能在此时说出来?让苻缭知道,指不定还要责怪说自己是朝三暮四之辈。
奚吝俭不能肯定苻缭的异样是否与此有关,他一向不做不能肯定之事。
只能再等,等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处理完。
苻缭竟然说他要离开?
奚吝俭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上一个想从我身边跑开的,是季怜渎。”他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
苻缭难以置信。
“我和季怜渎在你心中的地位能一样么?”他一时没过脑子,直接问道,“我能和季怜渎比么?”
奚吝俭咬牙切齿,同样迅速说道。
“你比他好得多。”
第80章
此话一出,两人皆愣住了。
奚吝俭最先反应过来。
他自知失言,知道不能再欲盖弥彰地补充什么,反倒更显心虚。
本来就该没什么好心虚的。奚吝俭皱了皱眉。
这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像天塌下来一般,不知如何应对。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奚吝俭照样有办法撑起来。
偏偏在这种事情上,自小学习的策道军法起不到半点作用,长久以来的意识经验帮不了他半点,就连苻缭教过他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用不出来,只能赧然藏在心底。
苻缭缓了好一会儿,见奚吝俭没有要再说的意思,才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
奚吝俭是……什么意思?
苻缭第一时间排除了那个他最希望是的,便再也想不出什么另外的结论。
可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就算季怜渎的脾气再差,在原文里,奚吝俭不还是照样念着他么?
反倒因为季怜渎的反抗,让奚吝俭愈发想要占有他。
而今季怜渎已经入宫,这对奚吝俭的掌控欲来说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奚吝俭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殿下莫要说气话了。”苻缭最终归结为这个原因,“季怜渎的脾气是有些差,但也是由于他出身本就低人一等,对人自然都是有所防备的。更何况……”
苻缭不想再说奚吝俭曾经做过的那些,伤害到季怜渎的事。
既然奚吝俭已经有所改变,想必也会意识到他那些行为确实有伤害过季怜渎。
“他也不仅对殿下态度不好,他对许多人都这样。”苻缭莫名开始安慰起奚吝俭,“他还想着利用我呢,不是么?”
奚吝俭被他一番话说笑了,心底却是怎么也迸发不出来的怒火。
“孤没有说气话。”奚吝俭冷冷道,“你知道他脾气差得要死,孤又为何要死抓着他不放?”
奚吝俭不信苻缭没想到那些有的没的。
为何要故意避开?
若他问心无愧,为何不如往常说要教自己那般大方地朝自己问清楚?
心底的希望再一次燃烧起来,迫使他压近身位,不给苻缭喘息的机会。
苻缭一时语塞,又觉得这话实在怪异。
奚吝俭怎么会对季怜渎忽然没了兴趣呢?
他之前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许多事,不都是为了季怜渎么?
但苻缭清楚,自己心底生出了一丝喜悦。
喜悦于自己不必再被背德感困扰,喜悦于自己也有机会争取一段可能的关系。
但原文里,奚吝俭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季怜渎的描写,又让他心生动摇。
他就是为了不让两人的悲剧重演而接触奚吝俭的,可现在的状况又让他迷茫得找不见方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殿下……”
苻缭还是认为,是奚吝俭情急之下赌气才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单纯指他们二人性格不同。
“殿下真的,对季怜渎没有先前的想法了么?”苻缭顿了顿,才问出这句话。
做出要离开的决定后,说什么都轻松了些,大抵是已经觉得尘埃落定,不过是时间未到,他便再无伤大雅地扑腾几番,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
奚吝俭没有立即应他。
他记得苻缭主动找上他的原因。
若是和盘托出,就算他对自己真有什么,说不定都会就此离开。
苻缭先前的反应已经告诉奚吝俭,他真的会这么做。
他还得用这个理由把苻缭拴在身边,直至他们彻底摊牌。
奚吝俭的沉默,让苻缭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如此。
奚吝俭的性子是有些别扭。苻缭想。
兴许只有自己能明白。可即使自己明白,与奚吝俭的关系也只能到这儿了。
至少自己在他眼里,还不错。
苻缭觉得那是对自己很高的评价。
应该说,他从没想到能达到这个高度。
不是自卑,而是从没有人能给予他一个对比的标准。他在世上独自活了二十几年,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没有人给过他什么评价。
因为根本就没有深交之人。
苻缭交叠双手,缓缓平复心情。
“殿下叮嘱之事,我都记住了。”他温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解决眼下最要紧的事,好么?”
奚吝俭怎么会不知这个道理,偏偏被苻缭提醒,让他莫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好像在苻缭眼里,自己只是个孩子一般,做事还要靠哄着。
把他当奚宏深了?
“孤清楚。”
这番话也是让奚吝俭稍冷静下来,不放心地瞥了苻缭一眼。
“只要你配合,不是什么难事。”奚吝俭有意道。
只要你别想着趁机离开,不说迎刃而解,也是风平浪静。
苻缭摸了摸脸,发觉上面的温度退下去些。
“殿下记得他们。”他转了个话题,重新回到伤兵身上。
“孤从没忘记过他们。”奚吝俭话里带着些遗憾,“他们之中,倒是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的多,又怕被亲人看到残疾的模样,即使有意驱使他们,他们也没想着回去。”
“但对于家人来说,他们能活着回来,更加重要不是么?”苻缭眉心微微蹙起。
他眼尾本就下垂,再一敛目,便显得悲天悯人。
68/83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