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近了,面孔现于微弱灯光之下,燕晚秋认出竟是这寺的方丈圆范。他白日里便是先闻笑声后见人,就连此时面上也是带着笑容,他见到燕晚秋二人,更是哈哈一笑,道:“唉呀呀,和尚说是谁,原来是燕兄弟,这一日之间竟有缘再次相见,和尚倒是有所预料啊。”
燕晚秋注视着他,一手按在腰间别着的剑上,沉声道:“原来圆范大师也未能真正做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和尚本道已经放下,谁料人世间终有未竟之事。”圆范哑声答道。
“既已脱身苦海,回头又是何益。”
圆范摇摇头,面上泛起一个苦笑:“若非这修塔之人,和尚早已死在抓捕之中,又何来的机会改头换面,闻得无上佛法。这等恩情,和尚却是不得不还的。”
燕晚秋见圆范身材高大,此刻站在楼梯口,正是将二人去路挡得死死的,若不打倒他,绝技无法前行,思索片刻,问道:“圆范师父可知塔中所藏何物。”
“不知。”
“又可愿为我二人行个方便,让我二人看看这所藏之物。”
“自是不愿。”
燕晚秋低声一叹,道:“我等只为探物,不想与圆范师父为敌。”
“若想探物,便已经与和尚为敌了。”圆范看着面前长身而立的两人,忽又一笑,道,“既是如此,你二人就此回头,不也是美哉。”
“既已到了这里,我二人也是不能退的。” 燕晚秋默然片刻,终究抽出长剑,他一手将殷情推至远处,道,“若是圆范师父执意不退,那我来领教。”
“你有二人,若来一起围攻,和尚难以左右招架,岂不是更有胜算?”圆范奇怪道。
“圆范师父既是黄掌柜的莫逆之交,那就值得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燕晚秋长剑在手,沉声道,“圆范师父,领教了。”
话音刚落,燕晚秋提剑往圆范刺去,正是奔着一剑封喉而去的一招,那圆范手里握的却是一把九环刀,既沉又宽,他将刀一横,就挡开了燕晚秋的攻击。燕晚秋一击失败,剑轻轻画出一道弧线,又自下而上挑来,圆范一刀下劈,刀光烈烈,竟有断金裂石之气势。
他二人于刀剑皆是好手,又都走凌厉肃杀一派,此刻见招拆招,攻势连绵不绝,刀剑相击之声铿锵,圆范许久未遇如此好对手,只觉一身血液都为飞扬银光点燃,不禁大声喝道:“看来!”
圆范这一招改劈为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是常人遇到此招,只怕立时自腰部被斩成两截。可燕晚秋反应极是灵敏,方见圆范改手,便往后一跳,堪堪避开这一击,却又迅速地改换身姿欺身向前,趁圆范刀势已尽时,长剑往前送去,直指圆范心口。
圆范身后是狭窄的楼梯,不便躲避,无奈之下,只能向侧边一跳。他正道躲过了这一击,却听燕晚秋喊道:“走!”只见一人如闪电般飞身而起、跃上楼梯,电光石火之间就不见了身影。圆范站稳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被燕晚秋的攻势所诱、离开了楼梯口,那被燕晚秋护在身后之人也已然消失无踪,不禁怒目圆睁,大声道:“你耍诈!”
燕晚秋脚尖一点,向后退去,悠然道:“我只说我与圆范师父公平对决,我这友人做些什么,我自然是管不着的。”
圆范内心气绝,却也只能皱起一张脸,道:“唉呀,遇到你二人,也是孽缘。若不将你在这里多阻些时刻,和尚丢人啊。”
“圆范师父,恩已报过,无果之事,何苦继续。”
燕晚秋此刻驱动内力,原先如游龙般轻盈的剑忽地铮铮作响,圆范见此,咦了一声,奇道:“燕兄弟这内功路好是古怪,精纯刚正,倒像是佛门心法。”
燕晚秋淡淡道:“此法名为遍照心法,取的如来日光遍照法界之意,圆范师父好眼力。”
圆范闻言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横刀在胸前,朗声道:“和尚只道不管是输是赢,这都是此生最后一战,却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对手,妙哉,妙哉!”
燕晚秋面色沉静如水,长剑倒提在手,道:“赐教。”
第6章 六.出其东门
殷情跃身而上、来至寺塔四楼,见此层空无一物,却不敢停留片刻,全力施展轻功前行。他行至中途,忽觉得脚踏的木板一动,又听闻咕噜一声,心道糟糕,立时感觉脚下一空,身子往下坠去。
情急之间,殷情一手拔刀,只见刀光回旋如雪,那滚板顿时化作漫天木屑,弯刀正正好挂住了木板边缘。他握紧手里的弯刀,身子挂在半空之中,又低头往下一看,只见漆黑一片,全然不知通往哪里、是生地还是死路。
殷情不禁苦笑一声,心道这狼狈之极的样子,幸好没让师兄看见。他深吸一口气,以弯刀为支点,身子上窜,抬脚在刀尖上轻巧一点,身如惊鸿一跃而起,跳出陷阱,落至旁侧的木板之上。
待到站稳之后,殷情终于长出一口气,只道幸好此刻脚踏的不是陷阱,方有这大难不死的结果,却再不敢莽然向前。他自腰间小袋里掏出一枚石子,向前抛掷去,那石头骨碌碌地滚到哪里,殷情就走到哪里。
如此上到五楼,终于见到一端端正正放在正中的紫檀木桌,其上有一红漆木盒。殷情心想,这一路陷阱颇多,想必就是为了保护此物,内心不免涌上一丝欢喜,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回手掏出石子,将这木桌附近的木板一一探过,又在手里垫了一层丝绢,方才打开盒盖。
殷情往木盒内里一看,却是一惊,其中空空荡荡,空无一物。此时有二指破空而来,势如闪电,往殷情面上要穴点去,殷情身子往后一倾,两脚向后退去,待得拉开一丈距离,这才望见那盈盈烛光之下立着一人,那人锦袍腰带,气宇轩昂,下颌一点黑痣,除了黄征,还能是何人。
“少教主,久见了。”黄征将手背在身后,此时微微一笑,竟似刚才那出手之人不是他一般,悠然道,“少教主这一身惊鸿山庄的飞鸿身法,轻盈灵动,竟能真如飞鸿一般飞身而起,之前从没见少教主施用,实在可惜。”
殷情听言,目光里浮现几分恨意,却立刻收敛了去、换上惯常的笑脸,轻声道:“黄堂主,这身法是不是出自惊鸿山庄,你难道不是最清楚?”
“我正是惊喜,少教主早该忘记前尘往事,却能凭空再造出飞鸿身法,少教主轻功的高超,怕是超乎教内所有人的意料啊。”黄征轻轻一叹,接着道,“只是没想到少教主来到明州,为何不通知在下,反而悄悄跟着在下,让清风楼这好客的名头如何挂得住。”
“我心系本派秘宝,知道秘宝失窃,特意悄悄前来,却让黄堂主如此谨慎。”殷情面上仍是笑着,一手却按在刀柄之上,“我也没想到,黄堂主竟会造出这样一座机关密布的佛塔,又寅夜在此等候。”
“少教主做事倒是周详,句句虚实难测,难辨黑白,让人摸不着底细。”黄征又是一叹,“知晓二位一起来到明州,我又怎能不小心准备。”
“比不上黄堂主做事缜密,一直在此守株待兔。”殷情冷冷道。
黄征轻轻笑道:“只是不知,燕护法究竟是知晓少教主心中所想,还是单纯和少教主同行这一段?”
殷情面色一沉,道:“黄堂主既然见我二人一起来了,又何必再问?”说罢,他拔刀而出,一柄弯刀如弦月,银光凌冽,如冷冷月光,朝黄征席卷而去。
另一处,燕晚秋与圆范缠斗许久,快剑对上大刀,一者迅疾如风,一者势沉如山,始终难分高低。百招走过,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燕晚秋纵是未落下风,反击却非易事,他剑招不停,内心却渐渐焦躁:前路难明,少教主一人在前不知如何,当下实是不应久战。
此刻圆范战至兴起,一把大刀虎虎生风,他察觉到燕晚秋内心另有所想,手上剑招稍有阻滞,面上笑容不改,手腕翻转,气势万钧的一刀顿时自上而下劈来,划伤燕晚秋的左肩。
圆范哈哈一笑,正待说话,燕晚秋却欺身而上,几可听见圆范与燕晚秋肩上骨头摩擦的声音,燕晚秋闷哼一声,却不停动作,电光火石之间,右手的长剑已刺入圆范胸口。
顷刻之间,二人皆已身负重伤,圆范双目圆睁,抽身向后退去,大刀自燕晚秋肩头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燕晚秋身上的黑衣此刻染红大片,颜色变得更加深沉。他刚想施展轻功上楼,圆范的刀锋却又破风而来,燕晚秋提剑挡开这一击,而圆范的攻势未有停歇,燕晚秋为这刀势所迫不断后退,直至来到塔中央宽敞处。
“刚才那处太窄,在这宽敞地方再来!”圆范喝道。
燕晚秋与他相对而立,身后是那慈眉善目的菩萨像。二人刀剑上皆是鲜血淋漓,兵刃相击引起风声阵阵,惹得那灯火也摇曳不停,更显得菩萨面色阴晴不定,注视着这刀兵争斗的丑恶之事。
燕晚秋淡淡道:“你的伤势若不尽早止血,必死无疑。”
圆范哈哈一笑:“谁生谁死,还说不好呢,和尚五十招之内定然能将你留在此处。”
“你走不到五十招。”燕晚秋摇头,“再战下去,对你无益。”
“不到最后一刻,又怎么能说结果。”圆范咧嘴,仰头笑道,“燕兄弟就看着吧。”
他两指在胸口下方一点,将伤口处的血流止住,复又挥舞手中大刀。他这刀角度来得刁钻,燕晚秋堪堪避开,未及挥剑,下一刀又接踵而来,燕晚秋只能提剑格挡,却牵扯到左肩伤处,情急之下,只能将身子一弯,朝旁边滚去。
圆范虽被燕晚秋一剑当胸而过,此刻却越战越勇,攻势迅疾如闪电又似挟天地之威,燕晚秋依靠灵巧轻功避开其中许多,却接下更多,颈上、胸前、四肢如今都伤痕累累,身上一袭黑衣的颜色又更深了些。到此刻,二人也说不好是谁伤势更重些,燕晚秋面上仍是气定神闲,一柄长剑也在圆范身上留下不少伤口,内心却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知晓此刻情势危急,生死胜负皆只在毫厘之间。
终于走至第五十招之时,圆范大喝一声,手中刀上的圆环纷纷震动,一时叮铃之声络绎不绝,他朗声道:“唉呀,罪过,没成想到头来仍是不修善果、唯爱杀人放火,和尚许久没这么快意过了。燕兄弟,这第五十招,你且看好了。”
圆范此刀一出,刀势铺天盖地,寒光如汹涌江潮侵占这夜色,燕晚秋一时为银光所迫,竟忘了躲避,如此不过片刻,醒过神来时,圆范之刀已至面前,再避无可避。
燕晚秋提起内力,催动遍照心法,举刀相扛。那刀势大力沉,挟风而来,万分危机之刻,却见刀锋在燕晚秋面前不过毫厘之处划落,刀尖牢牢插入木板之中,而圆范此时面带微笑,双目紧闭,虽是双手握刀,却更似手拈莲花,竟是就此圆寂了。
燕晚秋见圆范果如自己所说,活不过五十刀,内心却未有半分窃喜,立即归刀入鞘,驱动双脚,朝楼上飞奔而去。他来至四楼,看到正中有一大洞,往下看去,是深不可测的漆黑一片,燕晚秋不觉心头一恸,吐出一大口血来。正此时,却见到这陷阱旁零落的木屑,他心念一转,想道:是我小看少教主了。
他内心稍安,更是催动内力,双脚一点,便似大鸟一般跃上五楼,只见正中一紫檀木桌子、其上一空空如也的朱漆盒子,而黄征与殷情都躺在地上,二人皆是浑身浴血。殷情一张脸苍白如纸,黄征更是面色灰白,颈侧一道深刻伤口此时只剩干涸血液,显是已经魂往西天多时了。
燕晚秋急急来到殷情身边,一手将殷情抱起,另一只手去探殷情的鼻息,虽然微弱杂乱,却仍有进出之气,只是打斗时耗费内力太多、暂时衰竭之象。然而殷情天生经脉枯竭,若要靠丹田重新聚气不知须得多久,燕晚秋手向下,以掌抵住殷情胸口,将自身的内力渡给对方。
随着内力的输入,殷情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燕晚秋感受到他枯竭经脉慢慢有枯木逢春意,更是不敢停下。如此半刻,殷情猛地咳出一口淤血,双眼也睁开来,他看到燕晚秋,苍白嘴角扬起一个笑,轻轻道:“师兄,东西我拿到了。”
殷情勉力举起自己的手,内力攥着一张看似信笺之物,献宝似地举至燕晚秋眼前。燕晚秋却将他的手按下,低声道:“不要说话,凝神聚气。”
殷情点点头,运转着燕晚秋渡来的真气,他与燕晚秋双修良久,燕晚秋的真气在自己经脉里的感觉已是十分熟悉,他双眼片刻不离燕晚秋,手也悄悄攥住对方的衣袖。
此时天将破晓,梵钟悠悠响起,不久,传来了僧人们口诵般若波罗蜜心经的声音。天地静谧一片,唯有这“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梵呗回荡,二人想至过去一夜几番死里逃生,便觉人世也似梦幻,虽不是万物皆空,内心也只剩九死一生之后的宁静。
两人眼神相汇,殷情见燕晚秋的瞳孔里映照着自己,更觉这梵呗也尽皆远去了,只剩下此刻亲密相依的两人,如这梦幻泡影的世间唯一实在的一隅,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他放开燕晚秋的衣袖,偶然一望,却见手里尽是鲜红血色,不禁失声道:“师兄……师兄!为什么!伤这么重,你不要再浪费内力……”殷情挣扎着起身,却手脚无力,又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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