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情见他如此情状,不禁轻叹道:“陆先生不要哭坏身子了。”
陆若讷抬起鼓胀的眼皮,虚虚看着殷情,惨淡一笑,道:“我这一生总是无可奈何,总归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处置自己的身子吧。”
“陆先生,前路还长。”殷情道,“如若你想,也大可抹去这几年记忆、退出秘教,到那时天高海阔,陆先生可做的事还有很多。”
陆若讷错愕地抬起头,他本以为殷情只是随口一说,此刻再提,却见殷情神色认真,全然是在真心提议此事。他低下头去,似在思考此事,未几却又长叹一声,轻轻道:“我还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不想忘记这些事情,还容我多思考一些时日。这段时间里,明州分堂的相关事宜,我会慢慢交代给总坛来的二位。”
殷情见他神色终于有振作之意,笑道:“好,那要不要退出本教,陆先生可以慢慢考虑。我与师兄还需得回转总坛处理此事。”
陆若讷看着殷情,又是轻叹一声,道:“我依然不信是掌柜做了这些事情,即使是掌柜做的,我也要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叛教……待我调查明白事情原委,我会再来找少教主。”
“我会等着陆先生。只是陆先生若要找我报仇,也需得保全身体才行。”殷情悠然道。
陆若讷此时面色稍霁,轻声道:“那少教主也需得保全性命,待我来寻少教主的那一日才行。”
此番坚冰稍化,当天午后,殷情与燕晚秋便动身返回总坛。他二人在明州换了脚程千里的宝马,只打算一鼓作气,尽早回到总坛,哪怕入夜之后,也径自赶路。
此夜无星无月,山路只隐约可辨,却听得风急似怒号,枝叶摩擦的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正是山雨欲来之势。在这当口,殷情忽地勒马,燕晚秋也随即停下,二人对视一眼,殷情点点头,燕晚秋便朗声说道:“跟了这么久,也该现身了吧。”
话音刚落,数十道暗器纷飞而出,他二人侧着身子避去大半,剩下的各抽刀剑出来挡去。
此时第二波暗器又至,一时铺天盖地,如若在马上,定然无法全身而退。二人立时做出决定,自马上一跃而起,甫一落地,殷情便想到这暗器的攻势,本就是为了逼他二人下马,可马儿此时已被暗器击中,受惊之下,嘶叫着向前跑远了。
那藏身在树林之中的人此时缓缓自黑暗中现身,殷情早听得脚步杂乱,心知暗处不止一人,然而此时粗略看去,竟有近十人之众,他不禁冷笑道:“深夜兴师动众跟踪至此,如此煞费苦心,又是为何。”
围攻者皆覆着面,在这般夜里更是只能见得身形轮廓,无法分辨来者何人。那拦在二人前路上的一人瓮声道:“留下秘教的宝物,尚可保你二人不死。”
燕晚秋靠近殷情,低声道:“知晓秘宝存在之人不多,或许是黄堂主生前所设的埋伏。”
“黄征既然留了一道后手,再有第二手也不奇怪。”殷情轻声答道,而后又一挑眉,高声道,“说要就要,这么不客气,是有求于人的态度么?”
他话音未落,身后银光乍现,围攻者中已有人抽刀而上,却未至近身,就被燕晚秋以长剑刺中了胸口,向后倒去。眼见包围圈里撕出一道缺口,却立即有人补上,九人亦是分成两组,将二人包围在其中,兵刃交错,招招都是直奔取二人性命而来。
围攻者武功平常,脚下却不知踏着什么步法,又兼黑夜无光,看不准确,殷情弯刀在手,每每一刀劈下,却总是落空。他内心焦躁,只觉这使不上力的感觉好生烦人。他干脆闭上了眼,直接靠双耳来辨认方位,却发现对方内力不算精深,呼吸声粗浅,每每一近身便清晰可闻。
殷情闻得呼吸声,就侧身躲开,竟也运气极好地没被击中一次。待到适应之后,他再听得呼吸声靠近,打定主意,弯刀出手,只听闷哼一声,殷情睁开眼,便见弯刀刀尖正中一人喉间,那人瞪大了一双眼,不相信竟会被这一刀击中,在惊愕中倒了下去。
剩下三人立刻变换位置,勉强维持着阵式,却终究不及四人时那般天衣无缝,殷情刀光一闪,又夺得一人性命。他正欲乘胜追击,却听一声口哨,剩下二人应声而退,殷情脚尖轻点,本想追上去,忽然背后为一股力道一推。
殷情因这一推的缘故,身子掉转了方向,他站稳后回过身一看,登时如遭雷殛。只见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燕晚秋为一剑当胸穿过,他手中长剑也刺中另一人喉咙,看此情形,正是燕晚秋推了殷情一把,受了这冲着殷情的一击,同时出手结果了攻击之人的性命。
殷情大脑霎时空白,周遭万物如泡影般消散,然而身子比意识更快,立时赶到燕晚秋身边,扶住了他将要倒下的身躯。待他看清燕晚秋此时的状况,又愣在原地,过了片刻,竟是低低笑了起来——燕晚秋此时伤在左胸口,可他心脏与常人相反,在身体右侧,这一剑虽是当胸而过、剑尖透出身体,却好在并未伤到心脏。
殷情将燕晚秋抱在怀中,一手点了燕晚秋胸口几处穴道止血,另一只手握住长剑剑柄,低声道:“师兄,我害怕,你陪陪我。”
燕晚秋双眼蒙了一层雾气,目光已找不到焦点,听闻此言却缓缓点了个头。殷情看得内心酸涩,也只得勉力凝神,手上更不敢有分毫动摇,深吸一口气,将那深没燕晚秋血肉之剑利落拔出。
直至此刻,大雨终于落了下来,燕晚秋胸口的血迹很快就为雨水冲刷而去。殷情为燕晚秋伤口上了药,又自衣衫上撕下布条包扎好,而后一鼓作气将燕晚秋背在背上,轻声道:“师兄,我一个人行夜路,你不要睡着,再陪陪我。”
燕晚秋的头伏在殷情肩上,只听得呼吸一声弱过一声,殷情内心焦急,一再催动内力、强提轻功,在林间急急而行,背上燕晚秋的身子却在雨水中愈发冰冷下去。殷情不禁又道:“师兄,不要睡过去,求求你,陪陪我。我……我唱歌给你听,师兄不要睡着,好不好?”
过得片刻,殷情终于听到燕晚秋轻声道:“好。”
殷情一颗心稍稍放下,脚下奔波不止,此刻轻功全力施展,他纵身几跃,身形疾掠如风,同时开始轻轻唱道:“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漂零在外头?”
这是一首吴地船歌,燕晚秋未曾到过吴地,只听殷情此刻唱的小调柔美凄婉,歌词也甚是凄凉,意识昏沉的脑袋里先是想到,这歌从未听少教主唱过,又突然想,月亮此刻去哪里了?他努力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意识也渐渐被什么东西向深处拖去,终究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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毘卢遮那佛 大日如来
第8章 八.交交黄鸟
不知何时,记忆里的月亮从海上升起,朦胧之中,燕晚秋心下疑问,这是哪里?海面流光万顷,将粗糙的砂岸也染成月的颜色,远海的浪潮翻涌着上前,在黝黑的礁石上破碎成白沫,燕晚秋忽地想起来,此处正是他的故乡。
燕晚秋出身于濒海船户,家里皆以出海打渔采珠为生,这般潮风涛声本是他所熟知的,却已久远得恍如前世。
往往有月的夜晚,自窗户望出去,就能依稀看到海上的点点灯火,便是彻夜出海的渔人,将舟船停在了大海中央。此时他努力仰起脖子,朝窗外望去,却见海上唯有去而复返的波涛与空明澄澈的月光。他心下奇怪,心想,此时正是出海的好时节,人却去哪了?未几,他又想起来,眼下如此安静,正是因为大家都死了。
瘟疫来得突然,不过几天时间,人就如刈获的水稻一般纷纷倒下,人们死在家里、井边甚至裸呈的沙滩上,死亡的阴影收去了人世间的声音,只留下此刻这唯有潮声与松风的寂静。
燕晚秋大脑昏昏沉沉,忽又想起来,那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他试着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却各个不听使唤,他偏过头去,只见自己的母亲僵硬地伏在桌上,袒露在月光下的肌肤泛着青色,内心更是确信,自己正是要死了。
他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只见得一片澄明清澈的月之海,宛如永恒的梦幻,停留在他的眼前。燕晚秋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是尚存一息,还是已经来到了极乐世界?海水仍在兀自拍打着砂岸,徒劳地一次次去而复返,将燕晚秋也一次次带回忧患深重的人世,他的意识在这黑暗的海上浮浮沉沉。当他再醒转过来时,却见一道白衣身影立于月下,他心道,这恐怕就是自己终于渡过彼岸、见到神佛了吧。
那白色衣角在海风吹拂下翩翩欲飞,燕晚秋昏沉的大脑不知怎地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还活着,自己此刻身处的正是现世,而那白色的身影,也必定是和自己一般的凡人。他咬咬牙,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努力将身子探出窗口,用手紧紧地抓住那人的衣角,哪怕这么一番动作都让他的眼前明明灭灭。他模糊地看到一双桃花眼朝自己冰冷地看来,却强撑着不放手,迷迷蒙蒙之间,他只听那人轻笑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倒是有意思。”
他心下一轻,只觉身子往下坠去,睁开双眼,那有明之月与夜海潮声尽皆消失,眼前是木床的床顶。燕晚秋心知自己此番是真的回到了人世,内心却仍是一片空茫。过了一会,才想到自己是梦到了当初被教主所救、带回秘教的经历,却又有种奇异的感觉,想这哪里只是回忆?分明是业海因缘、有情轮回的具象,他怕是神魂真的在轮回之海里去了一个来回。
燕晚秋意识慢慢回落到现实中,察觉到此时手里也像梦里一样握着一截袖子,他低头望去,那衣袖却是鲜艳的明黄色,他慢慢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是殷情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和不豫的面色。
“少教主。”燕晚秋松开手,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不禁轻咳一声,“我耽搁了多久……”
话音未落,燕晚秋感觉脸上一阵刺痛,却是殷情抬手扇了他一巴掌。燕晚秋还未反应过来,又见殷情反手扇了自己两巴掌,面上却是一副悲伤至极的神情,两只眼睛通红,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兄,你可知道自己一天脉搏会跳动多少次?”
燕晚秋注视着殷情,轻轻道:“少教主,不该损害自己身体。”
殷情凑上前来,燕晚秋此时光裸着上半身,身上的伤痕已经尽数上过药,殷情用手指抵在他左肩上那处伤口,低声道:“师兄,你这处伤口深可见骨,可是那一日在思禅寺落下的?”
燕晚秋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殷情手指不断往下,指着燕晚秋身上每一处伤痕,质问燕晚秋伤口的来历,最后落在燕晚秋左胸口上,咬牙切齿地说:“燕师兄,你受了这么多伤,为何一直和我说是小事?为何不好好疗伤?又为何……又为何要以身为我挡下这一剑?”
殷情说完这句话,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燕晚秋此时神识仍似未完全回转,只怔怔地看着殷情,心里想,为何如此伤心呢?如此又是沉默一阵,他才答道:“我说过不会坐视少教主丢掉性命。”
“师兄!”殷情喝道,他一双眼此时更红了,下一刻双手却温柔地捧起燕晚秋的脸,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块,嘴里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为我去死了?你如果不在了,让我和谁双修?”
燕晚秋感受到二人的肌肤相贴,殷情的呼吸近在咫尺,殷情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有的东西无所遁形。如此温存而不与双修挂钩的动作,二人已许久没有做过,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燕晚秋想了又想,终是答了一句:“为少教主而死是我分内之事。”
殷情听闻此言,竟是气急反笑,喃喃道:“好,燕晚秋,好得很。”他直起身,自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匕首,燕晚秋刚反应过来殷情要做什么,就见殷情将匕首刺入自己胸口。他轻哼一声,双眼仍不甘地看着燕晚秋,手里又将匕首拔出,淋漓鲜血顿时飞溅在燕晚秋眼前。
殷情俯下身来,凝视着燕晚秋的眼睛,沉声道:“师兄,从今以后你受什么伤,我就受什么伤,你要是死了,我立即自尽。我不需要你以命来救我,也不准再这么做,明白了吗?”
燕晚秋见殷情伤口仍在汨汨流出鲜血,暗自强提内力,一手如电而出点中殷情胸口穴道止血,另一手握住殷情手腕,仔细探得他的脉搏,竟觉经脉气息杂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象。燕晚秋拉着殷情的手,为他输入调息的内力,低声道:“少教主,凝神静气。”
殷情甩开他的手,哑声道:“你答应我。”
燕晚秋沉默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答道:“好,我不会如此轻易就赴死。”
殷情只觉不够:“你要发誓不会死在我之前。”
燕晚秋道:“情况危急之时,我一定会和少教主一起。”
殷情秀眉拧在一起,犹觉燕晚秋所答的不是自己想听的,却也知道再逼迫燕晚秋大概也逼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得轻叹一口气。他为自己的伤口敷上伤药,又静坐调息片刻,面上神色方才缓和。
殷情自桌上拿来一个白净瓷瓶,轻声道:“师兄,这是补气血的药,你失血过多,这几日先好好养伤。”他将药倒出几粒,放入口中,而后轻轻吻上燕晚秋,唇舌交融之间,教燕晚秋将药吞了下去。
燕晚秋伸出手,在殷情的背上轻轻顺着气,他先是用手为殷情渡入内力调息,却被殷情用手狠狠打了一下。他又用手搭上殷情的背,但只是单纯地抚摸着,直到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柔和下来,在亲吻与爱抚中变得再没有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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