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关天家……”
“江湖儿女,野合者众,那女子或许都不在人户册上,官府还能明令要拿了她二人不成?”任渊摇摇头,“这孤儿寡母,就交由我惊鸿山庄安置,不会令飞镖沈家为难。”
那汉子本就是为了清理门户、斩草除根方才跑这一趟,此时眼看功亏一篑,也只能咬牙点点头:“好,此事到此为止,我等这就退回湖州。”
“飞镖沈家创始人侠义闻名天下,有你们这种弟子,也是世风日下。”任渊叹了口气,继续朗声道,“明州问剑门乃我家世交,此事我今日可揭过,但若你们之后再做有辱师门之事,我必会告诉问剑门,教他们出来主持公道。”
问剑门乃两浙路最负江湖盛名的门派,除却剑术超群,问剑门更为闻名天下的乃是门人行事中正,每代掌门皆是侠义之人。如若两浙路有任何江湖矛盾,往往都是问剑门出来问断是非、居中调节,这飞镖沈家之人也是想到惊鸿山庄与问剑门世代交好,任渊与问剑门少主更是结拜兄弟,方才认出任渊的轻功乃惊鸿山庄身法,便明白此事棘手了。
他此时见任渊不愿追究,难免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叫上其他人,逃也似地策马离去。
殷情眼见这几人离开,又看了任渊一眼,冷笑道:“暗器拿手去接,你也是个傻子。”
任渊此时意识到自己方才实在莽撞,面上一红:“一时情急,忘了……”
“只会点中看不中用的功夫,还需要你来救么?”殷情冷冷道,又看任渊右臂此时无力地垂着,问道,“还能骑马么?”
任渊点点头,双腿夹紧马肚,那马便小跑起来。他此刻握紧缰绳,因为右臂无力,连带着身子也难以在马上维持平衡,不禁眉头紧锁,竟是第一次明白单手控缰的不易,手上一拉缰绳,又停了下来。
殷情看他如此,叹了口气:“多管闲事。”他朝任渊伸出手,见任渊愣着没有动作,又不耐烦地说道:“让你握着。”
任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握上殷情的手。殷情将人拉上自己的马背,另一手又去揽过任渊的缰绳,丢给燕晚秋:“师兄,这马就交给你了。”
一行人又回转到方才避雨的酒楼,方才雨停了片刻,避雨的行商已走了大半,大堂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殷情将任渊扶到一处坐下,用手拍了拍他的右臂,问他:“还有知觉么?”
任渊看见殷情的动作,右臂却完全没有知觉,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转头去看角落处,只见原本坐在阴影里的青年,如今起身立于灯下,更显得丰神如玉、风度翩翩,不禁呼道:“七哥……”
那青年朝他走近来:“阿渊,你这是怎么了?”
“中了银环蛇的毒。”殷情看了青年一眼,随后右手掏出匕首,往任渊手上一扎,只见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自任渊的指尖不断落下。
那青年见殷情忽然出手伤害任渊,快步向前想要阻止,却被燕晚秋拦下,燕晚秋淡淡道:“少主在为他解毒,不要打搅。”
任渊此时右臂和右手全无知觉,只看着殷情在自己手上一划,黑色的脓血就流了出来,哪怕不觉疼痛,也难免一咬牙。然而随着脓血的流出,任渊逐渐能感受到右手有一种酥麻之感,便知蛇毒是慢慢解了。他朝那青年微微一笑:“七哥,我没事。”
殷情在任渊手上按了几下,确认脓血流尽之后,又拿出一粒药丸,放在任渊左手掌心:“解毒药,现在吃了。”
任渊仰头将那药丸吃下。那青年这时也来到任渊身边,问他:“感觉如何?”
任渊尝试用力,仍觉右手不太听使唤,然而努力之下,指尖却也能缓缓移动起来,于是轻轻一笑,向青年说道:“没有大碍了。”
青年闻言松了一口气,转身向殷情与燕晚秋一拱手道:“今日谢谢二位侠士救过阿渊。”
“不必。”那青年微微笑起来更似天人一般光彩夺目,殷情却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冷冷回道,“他多管闲事,我不想欠这个人情。”
那青年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仍是轻轻笑道:“二位身手不凡,敢问何门何派能有如此优秀的少侠?”
殷情道:“无门无派,避居岭南的无名小卒。”
“早闻岭南蛇虫众多,岭南人也擅于解蛇毒,今日还好是遇见二位,否则还不知如何是好。”殷情回答完全是敷衍之意,青年仍是毫不在意,微笑回道,“我姓柳,行七,一般人都唤柳七。萍水相逢,已是缘分,又蒙二位救了阿渊,我也想与二位结交一番,二位可否成全。”
殷情见他不依不饶,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大哥,姓燕,他是老大,我是老二,你叫我二人燕大和燕二就好。”
燕晚秋眉头一皱,心想方才二人已然叫过少主和师兄,这话可不明摆着唬这二人吗?他正要出声纠正,却听柳七说道:“好,二位燕少侠。如今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在此歇息一夜,也算是我答谢二位。”
“不用客套,我们还需赶路。”殷情淡淡道,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响雷,而后大雨骤然而下,殷情面色一沉,瞪着窗外层层叠叠的黑云。
柳七悠然一笑,道:“看来天公亦要为我留下二位。燕少侠方才也说这方圆十里没有其他避雨的地方,哪怕着急赶路,这般大雨里也总得避雨才行。”
“荒庙野社,总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殷情转向燕晚秋,轻轻一笑,“大哥,走了。”
“不止如此。”柳七又是微微一笑,他一伸手,唤来酒楼的掌柜,“二位刚才也说自己是要南行的,对吧?掌柜的,方才避雨的人中,是否有一伙南方来的行商?”
“正是,有一伙客商是从福建路来的,说他们刚刚过了海门城,就眼见洪水滔天,不可能行船,山路亦是泥泞难行。”那掌柜的迎上前来答道,“这一天雨只停了短短片刻,只怕状况更是不好,如今此地应是只可北行,不能南下了。”
“我刚才追上去,也正是想提醒二位这事。”任渊轻轻说道,“二位当时如果再翻过一个山头,恐怕就能见到洪水了。”
殷情盯着柳七,许久才幽幽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这般殷勤,究竟是想要什么?”
“当真是想要感谢二位相救。”任渊看着殷情与燕晚秋,见他二人一模一样地冷着脸,不禁露出一个苦笑,“但燕少侠若有所怀疑,就听我讲一个故事罢。”
他这话一出,燕晚秋和殷情俱是一愣,柳七却似早就知晓一样,悠悠笑道:“如今南方大水,这一带的驿馆客栈大概都已客满,与其夜深了在荒郊野岭再寻住处,不如在此休整得好。”
他又伸出手,白玉一般的掌心向上,那是一双柔软无暇、没有经过任何挫折、自然也拿不起任何兵器的手。柳七轻笑道:“阿渊蛇毒方解,而我不会武功,就是二位担心我等不怀好意,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殷情仍是静静看着二人,并不回答。任渊在一旁看得着急,又想说话,刚一张嘴,却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柳七掏出手帕,替他擦净嘴边的血迹,轻声问道:“是不是蛇毒未除净?”
殷情走上前去,两只手指搭上任渊的手腕,如此观察了一阵他的脉搏,皱着眉头说:“讲两句话,你急什么?心火这么旺,吃了这清热解毒的药,难怪把积淤的毒都吐了。”
任渊听他这么说,想自己固然初出江湖、冲动了些,但江湖中人谁不是热血上头便大打出手之人,哪里有人这样说过自己?他无奈地笑了笑,又听殷情道:“不多叨扰,雨停了我们就走。”
柳七与任渊包下了酒楼东南隅的一处院落,客店已然客满,柳七邀他们留下来,也是打算分一间这院落的厢房给他们。这番邀请如今看来竟也是完全的好意,连这般荒郊野岭的客店都已然客满,若殷情和燕晚秋继续上路,待得夜深雨重再想投宿,恐怕只有退回明州才行。
小院雅静,竹叶被雨水敲打得鲜翠欲滴,掌柜的领他们到了厢房,将手里的烛灯留了下来,而后合上门扉退了出去。只听雨声淅淅沥沥,空气中隐约有草木的味道,夜色水一般地涨满了房间,隔绝去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只剩这随着摇曳的烛火而徐徐重来的往事。
任渊讲的故事十分简单,平淡到甚至有些平平无奇。曾经有一个女子,闯荡江湖之时遇见了一个男子,后来女子知晓了男子并非良人,这一场相知相亲都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象,就此与男子一刀两断。女子没料到的是,自己腹中有了二人孩子,她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回到自己家中,独自生育抚养这个孩子。
燕晚秋本就对故事不感兴趣,此时只抱臂站在一旁,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可入耳的东西却越听越不对劲。他凝神去听,故事接下来的发展与他所想的别无二致,那女子有一日带着孩子离开了,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们,那是任渊的姑母与表兄,是惊鸿山庄不曾与外人道的故事。
任渊的脸上带着一种如坠梦中的怀念,他不擅长讲故事,记忆里的一些琐事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汇合进霏霏春雨之中,变得越来越像梦呓,令人闻之伤心。在这般适合回忆的夜晚,燕晚秋忽地想起来,教主将少教主带回来的那一日,教主说少教主所习的身法,不正是来自惊鸿山庄的么?
他直起身,觉得不应当让任渊继续讲下去,正要开口,却见殷情微微一笑,道:“任公子,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我听你的家事?”
第10章 十.有匪君子
任渊本就一直看着殷情,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此时被殷情直白地一问,反而愣住了。
童年如今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印象,具体的面目都已经褪色,如同一个影子永远地掩藏在岁月的背面。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再不回来?想要寻求的答案早已被抛入了岁月的深渊,而随着这条长河的磨蚀愈发清晰的,唯有在梅花隐约的香气中教导他剑法的姑母,和站在梅树下微微笑着看他的表兄。那江海凝光般的剑势与恍如白梅的面容都成了旧日的梦境,此时虚虚地映照在殷情白皙秀丽的脸上,恍惚之间,竟又成了有形的东西。任渊苦笑了一声,说:“你长得很像他……”
殷情依旧微微笑着:“任公子,莫非路上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和你表兄长得相似的人,你都要觉得他是你的表兄?”
任渊听闻这话,面色一白:“我不是这种人。”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人。”殷情淡淡道,“我是岭南生人,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未听说过。”
“你真的没去过姑苏?”
“未曾踏足。”
任渊苍白着一张脸,不死心地继续问道:“燕少侠对惊鸿山庄也毫无印象?”
“我当然知道惊鸿山庄。”殷情轻轻一笑,“惊鸿山庄轻功剑法皆是江湖闻名,庄主更是义薄云天,只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晚秋此时一颗心如明镜,想到教主当时将少教主的内力废去,本就是存了抛去前尘往事的意思,如今再想,恐怕当时也想法子将少教主的记忆也抹去了,于是轻声道:“我二人一直生活在岭南。”
任渊本来是看到殷情出手,见他抛掷暗器的手法,和幼时表兄与自己一起打水漂时的手势一模一样,心底才存了疑虑,但这般孩子气的理由,他此时也说不出口。后来他见殷情带自己一路骑马回来、又为自己解毒,举止多少存了几分关心,心里更是认定,这人就是他那失散多年的表兄。他此时想到这一切原来都是自作多情,白白教人看了笑话,不觉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黑血涌上喉头,自唇边渗了出来。一旁的柳七看他如此,手轻轻拍着任渊的脊背,为他顺气。
“你方除了蛇毒,情绪激动,只会白白损害身体。”殷情又拿了一粒解毒的药给任渊,而后转向柳七,“你看着他,别让他再胡思乱想。”
眼见任渊情绪低沉,柳七向二人拱手道谢,又客气地让他二人先去歇息吧。殷情早就想走,直接拉着燕晚秋的袖子就回了房间。
燕晚秋倚窗而立,静静地看着殷情,殷情微微一笑,等燕晚秋提起今晚的事,可燕晚秋只是这么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二人沉默地各自睡去,只听得窗外不间断的风声雨声,带着今夜一腔难言的往事,尽数往东流去了。
雨下了一夜未停,及至第二日清晨,燕晚秋重新系上蓑衣,骑马一路南行,翻过昨天到达的山头,见那山下飞渡不可的溪流果然水势湍急,无论是马还是人都难以通过,这路已经走不通了。
他回到酒楼,摘了宽大的斗笠,视线乍然开朗,只见任渊独自坐在窗边,他此时双眼通红,面色亦是灰白。燕晚秋低声道:“任公子,心绪不佳,对康复无益。”
任渊抬头,见来人是燕晚秋,苦涩一笑,道:“燕少侠,昨日让你看笑话了。”
10/18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