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晚秋徐徐转身,只见殷情站在身后,冲他扬眉一笑,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香奁,追魂香的香气自香奁之中幽幽飘出。
燕晚秋见此场景,却并不十分惊讶,淡淡道:“少教主知道昨夜会有刺客。”
“我不知道。”殷情摇摇头,“我把追魂香的解法给了柳七,告诉他离开之前,记得让所有人去了身上的味道。”
“柳七是何人。”
“天下之间既姓柳、还能有七个孩子的人家又有几户。”殷情微微笑道,“淮扬柳,剪如韭,飘摇去,春又荣。柳七的柳,就是这个柳。”
这首咏柳是曾经流传在江淮一代的民歌,前朝末年渐失政道,江淮又逢连年洪水接大旱,因此动乱颇多。前朝几番镇压,动乱仍然频发,当地流传的这首民歌,就是意为头如春韭,砍之不尽,思变之心虽可一时弹压,待得一定时日总会复生。直至前朝覆灭,又经一番争斗,本朝高祖平定乱世,世人才发现这民歌实是谶纬之言,所谓淮扬柳,所指的便是那淮扬姓柳的一人拥有天运、终登大统。这民歌如今仍是各处传唱,只是含义却已与起义毫无关联。
燕晚秋轻轻道:“与官府合作覆灭各地分堂的也是少教主。”
殷情面上仍是微笑着,轻声道:“没错,联络各地分堂、策动内奸的也是我。”
燕晚秋看着殷情,忽道:“秘宝已经在柳七身上了。”
殷情拊掌:“正是如此,师兄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如今终究是迟啦。”
“为什么柳七要本教秘宝?”
殷情微微一笑:”秘宝乃妙快和尚遗物,妙快和尚争夺天下失败方才退居岭南,这秘宝本身就是他心有不甘之下写的东西。若是这物被今上看见了,难免就会提醒他,秘教本来是什么缘由下才诞生的教派。“
燕晚秋双脚一动,正欲去追,不出几步,就被殷情拦下。殷情本在燕晚秋身后,不知怎地纵身一跃,就如鸟儿一般落在他的身前,施施然朝他一笑,道:“师兄,事已至此,秘宝既然在柳七手中,就断无再还回来的可能。你若想找他强行夺回来,是还想添个大不敬的罪名不成。”
燕晚秋看他一起一落之间,身姿灵巧有如一飞冲天的鸟儿,就如那一日在林间追上他们的任渊一般,沉默片刻,终道:“少教主原来什么都没有忘记。”
“不,我忘了,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我又想了起来。”殷情又微微一笑,笑意却只在表面不达眼底,“想起来我是吴地生人,而不是岭南人,想起来我本学的是惊鸿山庄的武功,而不是秘教的青巾诀。若我没有想起来、一生活在谎言之中,或许会和师兄说的一样,比现在更好一些。”
“教主终究是你亲父,为何要如此……”
“他不是我的父亲。”殷情面色一沉,打断了燕晚秋,“世上不会有一个父亲,十几年来对孩子不闻不问,某一日突然出现,却是在孩子面前杀了他的母亲,之后又作若无其事。如果不是黄征带着他来到惊鸿山庄、他执意要将我带回秘教,母亲就不会与他起争执,更不会被他亲手杀死。母亲早就与他毫无瓜葛,只是想带着我一道平静地生活,母亲又做错了什么?他不顾忌旧日恩爱的情分,更不顾忌母子情深教我与母亲死别,禽兽都不会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他将我掠至秘教、又重伤了我的经脉,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符合他心意的儿子,这样的人,怎么配为父亲?”
殷情的衣袖沾了朝露,在清晨的寒风中轻轻飘动,他讲着平生最为伤心之事,又微微红了眼眶。燕晚秋看着他,心下暗潮翻涌,最后却化作无言的空白,只道:“教主百年之后,少教主便会继任教主之位。那时秘教既在少教主掌中,少教主如何处理秘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为何要现在铤而走险。”
“我等不及了。殷其雷骗了我多年,还让大家都以为母亲对他用情至深,这样一个教母亲死不瞑目的男人,怎么能够就这样轻松地病故?”殷情恨恨道,“他想要一个继承秘教的儿子,我就要让秘教在我的手里覆灭。秘教中如何道子一般作恶多端的人不在少数,找到深恨秘教之人也并不困难,这样一个堕落的教派,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燕晚秋轻轻道:“我也是秘教中人。”
殷情看向他:“师兄,你终究是不一样的。你是为了报恩才入的秘教,与那些人都不一样,你没有欲望,也没有私心,你只是为了忠心才做这一切……” 他微微笑着,说话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是恳切地说,“你不应该待在秘教。”
“少教主若是独自一人,这事想必能做得天衣无缝。”燕晚秋淡淡道,“带了我一起,反而平添败露的风险,少教主这般做法太不明智。”
殷情哑然,再开口时,声音只如游丝:“师兄,你真的不明白?”
“我在教内主掌刑讯,这五年来,在我手下受尽折磨却不得自尽、直至说出了我想听的话才能被我一剑杀死的,不下百人。”燕晚秋手中长剑缓缓出鞘,“少教主到漳州之前,我杀了何道子两个娈童,其中一个死了,只是因为我想让另一个开口。再之前,我灭了零陵怀刀宗,因他们意图联合郴州分堂,而郴州分堂堂主亦死在我手下,在杀他之前,我在他眼前屠戮了他的全家,好让他在极度的愤怒之中死去……”
殷情听他一一细数这几年杀过的人,一张脸的血色逐渐褪去,灰白的双唇震颤着:“师兄……不要再说了!”
燕晚秋倒提长剑在手,轻声道:“少教主,我从来不是你想的那般好人。”
第12章 十二.月出皎兮
粤西峒女善用蛊,秘教来到岭南之后,自峒人处学会了许多蛊的作法。其中一种名唤忘忧,相传是一为情所苦的峒女所研制,此蛊能使人尽忘前尘,此后如同白纸一张再世为人,心无挂碍,便无所忧虑,如此名为无忧。只是如此虽能忘忧,但一个记忆全无、无所根系之人,又如何独自活在世界上?因此,秘教用此来惩罚想要离教之人,教中掌握无忧作法之人,除去教主,不过护法与专掌刑罚的几人。
殷情某次前往粤西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自己身上被人种了蛊。之后他几番前往峒人村落,终于将蛊除尽,想起来那一日姑苏大雪,洁白的雪上落了满地残红,那是曾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的血。
峒人好依水而居,殷情沿着漓水缓缓而行,只见江水碧如翠玉,远处霞光似火,山色渐淡,融入满天红霞之中。江山如画,却美丽得好似一场幻象,就如严厉而不失慈爱的父亲、温和可亲的教中众人、与那个人人口中都说爱极了父亲的母亲,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一般。不知是否去蛊的副作用,他胃里忽地翻滚起来,不由扶了一棵树剧烈地呕吐着。直至最后只能呕出清水,殷情仍在干呕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谎言都吐个干净。
殷情看着燕晚秋,对方手提长剑,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如冰、深沉似海,熹微晨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显得他英俊非常。殷情望着他,只觉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着,正如过去无数次,自己想斩断这份不必要的情根,却皆告失败那样。燕晚秋虽奉了殷其雷的命令哄骗他双修,却是为了救他性命,他与燕晚秋一起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月,他知晓那双手在爱抚时有多坚定,那双薄唇亲吻时有多柔软,那人的体温在拥抱时又有多炽热。
即使所身处的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那一次次的温柔、一次次的关心与一次次的回护却真实无比,如同洁白的蜘蛛丝,悬在地狱上方,引人脱离这镜花水月、五蕴炽盛的世间。
“江湖中人,谁不是手上有许多人命,师兄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说了算的。”殷情轻轻道,“师兄早就在怀疑我,自温州开始就在与总坛联系,却仍旧陪我至此,师兄,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燕晚秋抬眼看着他,问道:“少教主怎么知道我在温州联系总坛?”
“那一日你给我买了糕点。”殷情垂下眼,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第一次双修之后你带了胡麻糖来哄我,从此你只要觉得对不起我,都会带糕点给我。”
燕晚秋沉默片刻,轻声道:“总坛之人都说秘宝并未遭窃,除了跟随少教主查明此事,别无他法。”
殷情哈哈大笑起来,收敛了神色又道:“殷其雷知道总坛有人想偷走秘宝,就把秘宝秘密送往明州,以为这样就能腾出时间慢慢收拾总坛的叛徒,可惜还是被我知道了。这一切起因本就在黄征探得我母子下落,他又将我母亲草草埋葬、隐瞒了她的死讯,让惊鸿山庄至今不知她的下落。这样的黄征也是该死,我就是为了杀他,也得去一趟明州。”
山高水远,车马劳顿,传递消息本就不易,殷情也是思及这一点,方才铤而走险,一听闻秘宝被送去了明州,就去找燕晚秋,赌的就是燕晚秋难以掌握最准确的信息。殷情又轻轻一笑,问道:“师兄又是怎么知晓此事有问题的?”
“追魂香不是昨晚下的。”燕晚秋道,“明州城外,遭人围杀那一夜,我就已下了追魂香。”
昨夜在客店被围攻之时,燕晚秋忽地闻到追魂香,他本没有细思,只道这围攻之人和那夜在明州城外围攻他们的人是同一伙人。直至夜深,他忽然想到,他与殷情在这处投宿本是为柳七所邀,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即使如此,那伙人又为何能知晓他们就在此地?即使是有人自明州城外一路跟着他们,又怎么可能完全不被他们发觉?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伙人早就知道他们会投宿在此,在这个客店投宿,原来就是被计划好的事情。
“柳七尽做多余之事,差点坏了大事。”殷情恨恨道,又抬眼去看燕晚秋,露出一个笑容,“师兄,你既起了疑心,为何不直接逼我说出真相?你既掌刑讯,能让我说出真相的方式自有一万种,可你什么都没有做。”
“若伤害少教主,我还不上教主的救命之恩。”
“胡说!”殷情瞪着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柔情,“你纵容我,是因为你喜欢我,你陪我走了这一路,是因为你喜欢我,你只和我双修,也还是因为你喜欢我。师兄,你刻意远离我,是因为你不敢承认这一切,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不敢有这样的心思。”燕晚秋淡淡道,“不像少教主,我从不会骗人。”
殷情苦笑一声:“你怪我。”
“我说过,少教主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燕晚秋看着他,“而少教主骗了我。”
“我若不骗你,你难道会和我一起走?”殷情面上笑容愈发苦涩,“殷其雷只救了你一次,你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恩情早已经还清了。”
说罢,四下静寂无声,就连耳边随晨风纷飞的发丝都不再动作,却听燕晚秋轻轻道:“少教主为何笃定我不会?”
殷情惊异地看向燕晚秋,燕晚秋立在原地,仍是那副冷漠的神色,一双眼眸漆黑似墨,看不清情绪。殷情一咬牙:“好,那现在秘教已然要担上谋逆大罪,师兄,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我八岁入秘教,至此十余年,秘教已是我的家。”燕晚秋缓缓道,“丢了秘宝,我会回教内谢罪,秘教接下来如何,还未有定论。”
殷情听闻此言,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脏慢慢落定,他逼了又逼,终究是逼出一个忠心耿耿的秘教左护法燕晚秋。殷情苦涩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强留师兄了。”
话音刚落,他手中弯刀便已出鞘。殷情知晓燕晚秋武功高强,又比自己多了许多经验,出手便凌厉非常。燕晚秋提剑来挡,心里却终究有所顾虑,剑招因此打了折扣,如此下来,二人竟然堪堪打了个平手。
燕晚秋凝神定气,心知此战或是自己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战,断不可循常理来出招。他一剑方出,立即在空中调转了方向,斜斜往殷情左肩上方刺去。殷情见状只偏转了身子,未完全避开这一招,待得近身了,才发现燕晚秋剑招之下藏了蕴藏内力的一指,正朝他身上要穴而来。
殷情即刻弯下身子,手中弯刀随之向后落下,在地上画了一个完整的圆,而后自下而上攻来,刀路怪异,银光凄寒,刀锋宛如挽了满地飞雪,最后点在燕晚秋脖颈之前。
“踏雪九式。”燕晚秋看着眼前的锋芒,淡淡道。
“对,我本来都要忘了的,如果不是任渊为师兄所激、令我们见了这一招,我也想不起来我曾练过那么多时日的第一式。”殷情轻轻笑着,一双眼直直地看进燕晚秋的眼睛,“师兄,陪我前往明州的是你,助我杀了黄征的是你,帮我取得秘宝的还是你,你真的以为回了岭南,秘教还容得下你?”
刀背如鉴,映出燕晚秋古井无波的眼神,只听他道:“那柳七可容得下你?”
燕晚秋说着,往前一小步,尖利刀刃立即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殷情手一颤,将刀往回撤了几分:“师兄!你真的想死不成?”
“少教主负了秘教,但柳七真的不会事后反悔?那群所谓武林正道又会真的认可少教主?”燕晚秋无视殷情的动作,又往前一步,刀锋更深地划过他柔软的脖颈,滴下鲜红的血来,“柳七那日派来的人是为了杀我还是杀少教主,少教主难道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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