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伸出手来,他的手依然是那么白皙秀美,油灯跳动的阴影落在他的掌心之中,一时之间也似某种活物。“因高祖一时之仁,放任江湖逍遥自在,及至今日,已逾百年。”柳七合掌,将那影子紧紧攥在手中,轻声说道,“要变天了。”
霎时之间,淅淅沥沥的雨声竟然停了下来,一阵疾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二人发丝与衣角纷飞,竟应了柳七那句话,真的变了天。
第11章 十一.野有蔓草
眼见连绵了几日的大雨完全停歇,堆积的黑云为疾风一吹,竟也缓缓移开来,露出朦胧的月亮光影,殷情心知这是巧合,也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他从怀中掏出两封信笺,一张陈旧得纸张本身都泛黄卷曲,另一张却看着再普通不过,他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道:“这是秘教的传教之物,以及总坛的地图。”
柳七伸手去取,殷情的手却再一次按在了两张信笺之上,低声道:“我可以给你,但你且答应我几个条件。”
柳七冷冷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只会落得两手皆空。”
殷情轻轻一笑:“你会甘心这件事做得有任何瑕疵?三个条件,不答应你照样可以命人攻入秘教,只是你怎么说服任渊和其他江湖中人,让他们相信此事不再是江湖恩怨,而是值得官府介入的谋逆大罪。”
柳七端详着殷情神色,不久冷笑一声,道:“你们这种不受约束无法无天的江湖中人最是讨厌,是什么条件,你且道来。”
“第一,明州分坛的陆若讷不会武功,让他活着。”
“好。”柳七微微颔首,“既然不会武功,也不会坏了大事,放他一马也可以。”
“第二,不得伤害燕晚秋,更不要想着杀了他。”
“我可以不主动对他下手,但若是他自寻死路,那也由不了我。”
殷情道:“要让他活着。”
“好贪心的人。”柳七冷哼道,“你冒着失败的风险也要让他同你寸步不离,如今就连他的命都要向别人讨饶,难道这样他就会领你的情不成。”
“不知道。”殷情垂下眼,“但那是我和他的事情。”
柳七又一颔首,缓缓道:“我可以不对他下杀手。第三件又是何事?”
殷情看着柳七,良久轻叹一声,终于是道:“不要负了任渊。”
柳七闻言一愣,片刻转而露出一个笑容:“我怎么会负了他?”
“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见到我。”
“阿渊说想要见自己的表兄,我就带他来见你,我不过是替他实现心愿。”柳七不紧不慢地道,“是你对他如此冷淡,才让他伤了心,我不与你计较这事,已是宽容。”
殷情沉默了一会,方才轻声道:“让他看见我成了邪教中人,又有什么好处?”
“殷少教主怎么如此妄自菲薄?”柳七哈哈大笑起来,“待得正道众人攻入秘教总坛,你这个弃暗投明、大义灭亲的秘教少教主自然会是正道栋梁,人人当得效仿。”
“柳公子是巴不得我死了。”殷情冷笑一声,“我要是活着,随时都可能教任渊知道你竟然是个这般的伪君子,柳公子岂不是更加寝食难安?”
“殷少教主又说笑了。”柳七依然微微笑着,他轻轻抚上面上那道伤疤,那里血已经止了,摸上去只剩钝钝的痛,轻声道,“阿渊无论见到我什么样子,都只会更加关爱我。只是你不去亲近阿渊,倒确实是一件好事。”
殷情见他神色认真,一时只觉此情此景荒谬非常,不禁沉声道:“你带着任渊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个月之后,阿渊会带领众人攻入秘教总坛,再过段时日,他就会是武林第一人。”柳七轻轻一笑,笑意盈盈之间,更是十足的胸有成竹,“武林第一人如今不过是虚名,之后就是真正掌管武林的第一人,他会为我管理这不守规矩的江湖中人,我会让他拥有此前任何一个武林中人都不会有的声名、地位与权力。”
殷情注视他良久,终于将手自信笺上移开。柳七取过那份陈旧的信笺,见到入目是一片暗红的血迹,难免吃惊。待得读罢全文,柳七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妙快和尚也是一时豪杰,争夺天下失败,屈居于岭南也就罢了,最后却不惜装神弄鬼,寄希望于后人,这岂能是豪杰所作之事。”
殷情道:“内里因果,未必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能比这无限江山更为重要?”柳七淡然一笑,“即使一时不能卷土重来,也该养精蓄锐,等待绝地反击,若失了意气,倒不如自戕得好。”
殷情看着柳七,这个人一袭素衣依旧风神隽雅,恍然只如日月入怀,他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做到了极致,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如此动听,好比醇醪不觉自醉。殷情却始终觉得柳七这副样子看着烦人得紧,此时他彻底明白这种不协调感来自何处,内心难免失笑道,这条对天下垂涎欲滴的毒蛇在暗处游走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要正式登场抛头露面的时候,只他又想维持这好如在云上的姿态,又要做个入世之人,世上岂有这般两全之事。
殷情又是一叹,轻声道:“任渊是个好孩子,你……莫要辜负他。”
柳七轻轻颔首,笑道:“阿渊会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也不会辜负他。”
却说任渊察觉到危机,径自提剑攻了出去,那围攻之人倒不打算硬碰硬,意识到计划暴露,立即且战且退。他察觉到对方并不恋战,也不打算追敌深入,此时眼见燕晚秋长剑飘忽如电,倏忽之间便将几个留下殿后的刺客都逼退了,心下一惊,只道先前未曾发现,这人一身功夫也如鬼神一般。
他二人交换一个眼神,便回身沿原路而返。回到客店,只见柳七仍旧独自坐着,面颊上却多了一道伤痕,任渊急忙走上前去:“七哥,是刺客伤了你么?”
那一道伤痕依旧鲜红,缀在白玉一般的面庞之上,看着自是刺眼无比。任渊心道,此番又是因为自己心急冲了出去,没有查明周围的形势,才让天人一般的七哥染了血腥,实是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这般想着,他心下更是焦急,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触碰柳七的脸,又想起来应该先替人上药,急忙在随身携带的口袋里去找伤药。
柳七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温和一笑,道:“是有刺客来袭,燕少侠替我解了围,这不过是擦伤而已,不碍事。”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殷情,点头一笑,这位“燕少侠”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偏过头去。
任渊替柳七上好药,朝殷情一礼,道:“多谢燕少侠出手相助,昨夜是我失言在先,冒犯了二位,我还需向二位赔礼道歉……”
“不必。”殷情打断了他,“萍水相逢,不必在意。雨停了,我们明早就出发回岭南。”
任渊见殷情如此冷淡,心中长叹一声,只道他还是在为昨日那事生气,但此事确是自己做得莽撞,如今也不知该怎么补救才好。又见燕晚秋沉默地立在殷情身后,任渊不禁微微笑道:“燕大哥,你方才出手很是俊俏,我们能否切磋一场?”
“我只会杀人的招式。”燕晚秋道,“如今不是生死关头,我不会动手。”
燕晚秋语气平淡,却是斩钉截铁、不容回绝。任渊倒也不恼,燕晚秋这般有话直说的脾气也是他所欣赏的,只朗声道:“好,我既然见了燕大哥的功夫,公平起见,我也将我的功夫给燕大哥看。”
他一跃而起,翻出窗外,手中长剑出鞘,一时之间银光簇簇,起手正是惊鸿山庄的踏雪九式。此剑法乃惊鸿山庄初代庄主暮年之时,偶然读得苏子雪泥鸿爪之诗,有感而创。初代庄主乱世之中投身行伍,天下太平之后卸甲归田,到得暮年已是世路踏遍、浮沉几度,便将一生所思融入此剑招之中,合了飞鸿踏雪的意境,端的是灵动无定、举重若轻的一套剑法。
任渊此时方及弱冠,尚是少年心性,只见他身姿灵巧,剑招转换之时,双脚都仿佛不曾落地,手中长剑更是挥舞之间如飘瑞雪,瞬息布满天地。剑意到处,却存了难以掩藏的锐意,令这本身飘渺的剑法多了几分犀利,观之不免神思一凛。
他舞至第三式方才停下,归剑入鞘后朝屋内一礼,一双眼睛亮如晨星:“此乃惊鸿山庄历代所传剑法踏雪九式,我学艺不精,今日第一次展现于人前,倒是献丑了。”
踏雪九式之所以为九式,就是暗合凡人这不到百年的一生,前三式讲的是少年到青年时花团锦簇、光车骏马之貌,任渊的剑意虽与剑法本身意境相去甚远,只放在这三式之上倒也是合适的。柳七拊掌,微微笑道:“阿渊这半年间剑术又进步了许多。”
任渊听闻这话,面上又是一红,嘴角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又听闻燕晚秋淡淡道:“希望今后不会有与任公子切磋的机会。”
任渊先是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燕晚秋此话乃夸奖之意,扬眉一笑道:“既然燕大哥只愿意在生死关头出手,我二人是必然不会做对手的。”
任渊本就好剑,舞剑之后难免心潮澎湃,更兼此时爱慕之人在侧,眼前又有丰神俊朗的二人,心情更是畅快,只觉江湖之中奇人众多,若没有这番游历,自己尚不知世界之大。他轻轻拍掌唤来店中小二,要来本地有名的美酒,举杯向殷情与燕晚秋道:“这两日我得二位相助颇多,能遇上二位,实乃一桩幸事,当浮一大白。”
任渊说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柳七见他如此快意,不禁也笑起来,他着小二来准备下酒小菜,向殷情与燕晚秋道:“既然二位明日要上路,今夜且当饯别,还请尽兴罢。”
眼见殷情与燕晚秋动也不动,任渊走至殷情面前,轻声道:“昨夜是我莽撞,说了令大家都不快的话,这事是我做错了,燕少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原是想,表兄如今倘若是燕少侠这般身手不凡、一表人才的样子,那就好了。”他想了想,又道,“不,燕少侠就是燕少侠,我不该将燕少侠与他人比较,燕少侠帮了我,这般恩情,我会一直记得。”
殷情听他说完,终是轻叹一声,拿过一旁的酒盅一饮而尽,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任渊眼睛顿时更亮,道:“我还想与燕少侠做个朋友,可以么?”
殷情一愣:“做朋友干什么?”
“不能同生共死,也会同心协力、两肋插刀。”任渊道,他忽然举手向天,“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我伤害二位,天人共……”
“不用发誓。”殷情不容他说完就插话道,不由轻轻叹了一声,“朋友不过是个名头,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任渊笑起来,他坐下来,和殷情对坐着饮酒,如此饮了不知几杯,任渊又道:“我从未去过岭南,在见到二位之前,也不知道岭南有身手这般好、为人这般侠义的人。不知二位师从何派,将来我若能去往岭南,也好拜访二位。”
“我说无门无派,就是真的无门无派。”殷情轻声道,“江湖路远,难得一见,何必执着于他日再逢。”
任渊不解地看着殷情,正是江湖大得出奇,才应该要想尽法子再见不是么?可转瞬他又释然了,笑道:“既然岭南路远,那二位来姑苏之时,可一定要来惊鸿山庄作客。”
殷情一双桃花眼里此时涨满醉意,他斜眼看着任渊,轻轻地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我却从未去过,总有一天,我会去看看。”
任渊见他答应了,不禁又是扬眉一笑,坚定道:“那好,我会一直在惊鸿山庄等着燕少侠。”
酒过三巡,言笑之间,就连一直只沉默站在殷情身旁的燕晚秋也饮了几杯,柳七又吹起那一曲杏花天影。此时明月终于自层云之中探出了小半个头,落在地上尚未干涸的水潭里幽幽发光,当真是如词里所说的那样,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待得添酒回灯不知几回,终于曲终人散,殷情喝了酒,眼睛里水光潋滟,被燕晚秋带着回了房。他挽着燕晚秋的腰,两个人面对着面,殷情轻声道:“师兄,明早就动身了。”
燕晚秋嗯了一声,想将殷情放在床上,却被殷情压住手臂,只听殷情笑道:“你是为了赶路,所以就饮这么点?”
“我需保护少教主,不宜饮酒。”
殷情定定看着他:“你会一直保护我?”
燕晚秋道:“我会一直保护少教主。”
殷情大笑起来,燕晚秋趁机将殷情放在床上,殷情探头在燕晚秋嘴唇上轻轻一点,道:“师兄这张嘴偶尔还是会说些动听的,早些歇息罢。”
燕晚秋点了头,却并未去休息,只是在黑夜中独自坐着。待到天蒙蒙亮时,他忽地起身,来到柳七与任渊所住的厢房,此处却已是人去楼空。他静下心,去寻方才追魂香传来的方向,此时听闻身后有人道:“师兄,你是在找这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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