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外伤,并不要紧。”燕晚秋轻声道,“先休息吧,少教主。”
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却如冬日暖阳、冰消雪融,看得殷情一愣,连燕晚秋一指拂上他睡穴也不知道,就这么昏睡过去。
殷情再醒来时,几是天近黄昏,他觉口渴得厉害,翻身下床,拿起桌子上茶壶,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如此凶猛地饮了三四杯,才觉喉中干渴稍缓。
这茶水里加了花草,喝起来清甜可口,桌上另摆着几碟点心,尽是殷情喜欢吃的,殷情此时也觉腹内饥饿,正好聊以充饥。他笑着摇摇头,心想师兄把自己当小孩哄的毛病是治不好了。
殷情环顾一周,见房间摆设眼熟,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清风楼内燕晚秋所住的别院。此刻夕阳西下,给室内器物镀上一层薄薄金光,屋外流水声潺潺,间或一两声虫鸣,余晖脉脉,天地悠悠,只是人事已非。
他吃了一块点心,转身寻到房间里的水盆,用清水去洗手和脸,却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回头看去,惊喜道:“师兄。”
燕晚秋仍着一身黑衣,缓缓步入室内,双手一礼,唤道:“少教主。”
殷情眉头一皱,正想纠正燕晚秋的称呼,却见燕晚秋身后绕出一个人,头戴儒冠,文质彬彬,只一双眼睛此刻红肿如核桃,正是陆若讷。陆若讷也朝他一礼,轻声道:“少教主来此,明州分堂未曾远迎,实在疏忽。”
“我私下来访,不是陆先生的问题。”殷情抬头去看燕晚秋,“师兄,你的伤……”
“已包扎过,不碍事。”燕晚秋淡淡道,“这几日黄堂主的后事已处理好了。”
“这几日?”殷情又皱起眉头,“我昏迷了几日?”
燕晚秋道:“三日。”
殷情轻叹一声,道:“虽说江湖争斗,死伤在所难免,但不知官府会不会以这个为借口寻分堂麻烦,我就这么睡了三日,尽给二位添麻烦了。”
“我和陆先生已处理好,官府只道是他二人因旧事争斗,清风楼因掌柜身亡暂时闭门歇业,除了这里的三人,再没有人知道此事真相。”
“陆先生辛苦了。”殷情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陆若讷 “黄堂主密谋推翻秘教,落得如此下场,陆先生不要太伤心了损害身子。”
陆若讷一双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殷情,许久方才接过茶水,忽然一点寒芒,迎面而来,殷情一惊,人往后倒去。燕晚秋也立即出手,一掌往陆若讷肩头拍去,另一只手拿住陆若讷的手腕,陆若讷吃痛一声,手里一把银光四射的锋利匕首应声而落。
殷情站稳身子,一双秀目圆瞪,怒道:“陆若讷,你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的不可能做奸细之事。”陆若讷露出一个苦笑,唇角慢慢有鲜血渗出,“少教主,你说谎了。”
第7章 七.行迈靡靡
陆若讷还想说什么,却感到脖颈处一紧,竟是被人自后颈掐住了脖子,只听燕晚秋冷冷说道:“陆先生,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燕护法杀了我就是。”陆若讷强忍着疼痛,轻声道,“一击不中,我的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殷情自地上捡起那匕首,剑锋寒光泠泠,犀利逼人,正是一把切玉如泥的锋利宝刃。他把玩着匕首,轻轻笑道:“陆先生,没想到你一介书生,还带着这样好的匕首。”
“是……掌柜的送我,让我用来自保的。”陆若讷说着,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人在清风楼,教中诸人都接触得有限,又不通武功,黄堂主送你这般好的匕首,怕是让你有事用此自裁,而非让你自保罢。”
陆若讷不发一言,殷情向燕晚秋点点头,示意他将钳住陆若讷脖颈的手松开,继续道:“陆先生,你这几日善后之事处理得好好的,今日听了我这么几句话就来动手,你当真是觉得我冤枉了黄堂主?”
“是掌柜的早知自己可能冤死,交代我万一真有那一日,要替他报仇,我才忍至今日。”陆若讷轻声道,“这一年来,掌柜的动向我都看在眼里,我决不相信他能背叛秘教,暗里笼络奸细,颠覆秘教。”
殷情摇摇头,又道:“他武功高超尚且无可奈何的对手,倒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来,陆先生,不要白给人做了替死鬼。”
“我这一条命本就是为掌柜的所救,就是枉死又何妨?”
“你真以为那是黄征有意救你?”殷情止了笑,一双桃花眼此时目光如电,看向陆若讷,“就在你路过明州的前几日,秘教刚劫了一批本应送往京城的镖。你那一日以为是意外遭遇的山贼,实则是被黄征派出守在那条山路上的负责灭口之人;你道黄征是路过不平拔刀相助,他只是突发奇想留你一命。你的生死,早就在他的手掌翻覆之中,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却把罪魁祸首当救命恩人。”
陆若讷与燕晚秋听言,面上神色俱是一变。陆若讷低下头去,几番苦笑,最后却是轻笑一声,无限温柔、无限眷恋地说道:“那又如何?他终究放过我这一条命,这几年相处下来,掌柜的也没有对不起我。”
殷情将那匕首按在桌上,缓缓道:“你这条命本就是自他手上捡来的,如今要再搭上这条命为他报仇?”
陆若讷轻叹一口气,终是一点头:“我要做什么,也是我自愿的。”
殷情见他不知悔改,目光愈发深沉,嘴里道:“好,陆若讷,那我让你做个明白的替死鬼。”他一只手摸索着,自怀中掏出一张信笺一般的东西。他那日在思禅寺中一直将这书信攥在手中,如今衣衫已换、伤口也已包扎过,这书信却被好好揣在怀中,料想便是有人将此物收好了放进来,殷情见此,面色稍霁,朝燕晚秋微微一笑。
燕晚秋看他如此,却皱眉道:“少教主,秘宝只有每一任教主能见得,不可……”
殷情打断他道:“师兄,此事只有这里的三人知道,看了又如何?”
燕晚秋还欲劝阻,殷情却已将那信笺展开来。只见这书信陈旧非常,边缘处已是泛黄卷曲,触目却是一片鲜红,竟是一封用鲜血写就的誓文。“这就是黄征藏在思禅寺中的东西。”殷情道。
燕晚秋听言,只将身子背过去,不愿违背教规朝这书信看上一眼,殷情见此,内心也只能苦笑一声,又见陆若讷倒是细细读着,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陆若讷终于按捺不住惊讶出声:“这……这是……”
“本教开山者妙快祖师,于草莽之中率领教众起义,后与本朝太祖争夺天下落败,方才屈居岭南。”殷情缓缓道,“此乃旧日昔话,今日教众或是不知这一节,又或是认为秘教除去双修法门太过特殊,其他都与普通江湖门派无异,纵然有这一段往事,也不会被当今朝廷追究。”
他自桌上拿起那誓文,此乃妙快和尚用鲜血写就,开头讲述自己如何自佛法中悟得青巾诀、带领教众起事,中诉屈居岭南的不甘,结尾字迹却渐渐狂乱,似是随着鲜血的流失,书写之人的精神也逐渐迷乱,只见那血字龙飞凤舞地写到,向毘卢遮那佛起誓,愿以自身所剩寿命,换来秘教七代之后夺取当今天子的天下。
秘教绵延百年,如今的教主殷其雷正是第六代,若到殷情继位,便是第七代。陆若讷思及此处,面色一骇,却又声音微弱地道:“但这和掌柜的有什么关系?”
“这誓文一直保管在教中禁地,近日失窃,我一路追查,方才到了明州,而师兄一路追查奸细,所得的结果也是明州,你说和黄征什么关系?”殷情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一年以来,几处分堂的覆灭都和官府有关,难保是朝廷终于想起来,秘教本就是谋逆之伙。如果此时将此物送给官府,秘教覆亡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那时,你觉得黄征会带你一起全身而退,还是如今日一样,将你推出去为他留一条退路?”
陆若讷此刻连嘴唇也变得煞白,却仍哆嗦着吐出一句:“此事尚无凭据,只凭一面之词,我……我还是不相信是掌柜的所为。”
殷情皱着眉头,端详陆若讷半晌,最后却是展眉笑道:“好,陆若讷,我喜欢你这样有情义的人。你这几日与师兄一同料理后事,直至今日方才出手,你想要的不过是我的性命。如今教内风雨飘摇,我还有要事在身,而明州分堂如今也需倚靠你,你与我皆不能枉死。待得此间事了,你若还要我的命,你自来取就是。”
燕晚秋听闻此言,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被殷情摆手制止道:“师兄,你先将陆先生送回去,让他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罢,若陆先生不愿再为秘教做事,按照教规处置就是。至于明州分堂的事务,我会自总坛叫些人手来帮忙。”
燕晚秋深深地看着殷情,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却终是未发一言,带着陆若讷转身离开了。
此时日头渐渐西倾,直至没于西山之后,殷情独自一人坐在一室黑暗之中,如此不知多久,门又被吱呀一声打开,只听燕晚秋说道:“少教主不该如此做事。”
“父亲信赖黄征,明州分堂几乎由他全权负责,如今他既已死,能够维持明州分堂正常运转的,唯有陆若讷一人。”殷情缓缓道,“师兄也想保住陆若讷的命,才没有对他下死手,不是吗?”
“少教主不该给他看秘宝,更不该轻易许诺自己的性命。”
“你如今以什么身份说这个?左护法,还是我的师兄?”殷情轻轻一笑,嘴上倒是毫不退让,“我的性命,似乎轮不到别人做主。”
“以我自己。”燕晚秋道,他走近了来,室内一片黑暗,殷情却感受到他的呼吸如斯清晰地朝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我不会坐视少教主丢掉性命,少教主若要枉送自己的性命,那先将我的性命送掉。”
殷情听闻这话,一时竟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地、在想些什么,只觉连心跳都是一滞,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黑暗里只能看到燕晚秋隐约的轮廓,就像一座亘古恒有的山峰,沉默地伫立着。许久,殷情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言语,轻轻说道:“这只是暂时安抚他的说法罢了,师兄莫要当真。”
黑暗中一切都看不真切,殷情却感受到二人的视线相汇,就在这睁眼却不能视的环境中对望着彼此。如此又是良久,才听燕晚秋回答道:“这种话,少教主不该再说第二次。”
说罢,燕晚秋自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火光照亮二人的脸,殷情这才发现燕晚秋神情比平素还冰冷几分。他不禁轻叹道:“我已经将背后的曲折都告诉了陆若讷,他还不愿放弃报仇,除了说这种空话,还有什么办法让他暂时放下此念。”
“陆若讷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燕晚秋淡淡道,“让他相信少教主没有参与这件事,方法可以有很多。”
“陆若讷是个可怜人。”殷情落寞一笑,道,“他入秘教之后,一直活在隐瞒之中,黄征未曾将他当作知心知底之人,他却将黄征当作交付性命的知己。若陆若讷知道真相,还肯为秘教做事的话,如此也能真正撑起明州分堂。”
“活在谎言里,也许更好。”
殷情闻言又是一愣,他露出一个苦笑,低声道:“大概真是如此……是我冲动了。”
燕晚秋拿火折子点燃了油灯,放在桌上,殷情看着摇曳的灯火,忽又问道:“师兄,按照教规,要如何才能退出本教?”
“秘教之人,废去青巾诀、抹去入教之后的记忆方可退出。”
殷情笑着摇摇头:“陆若讷本就不修青巾诀,抹去这几年记忆对他来说也是好事,看来若他要退出秘教,竟是能够全身而退。黄征既然要他为秘教做事,又不教他青巾诀,当真奇怪。”
“没有必要。”燕晚秋道,“陆若讷入教是为了报恩,不似他人有自己的执念,哪怕不修青巾诀,也能为秘教贡献,黄堂主若再另外教他习武,还平添风险。”
“原来如此,还是师兄想得周到。”殷情沉默片刻,方才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他又看向燕晚秋,轻轻问道,“师兄,还在生气吗?”
燕晚秋看着殷情,面上仍是静如止水,只道:“我没有生气。”
殷情看他如此神色,却粲然一笑,柔声道:“待此间事了,我……不会再做这种事情。”
“若陆若讷三日之后,当真要退出秘教,也不应该这么由他退出。”燕晚秋忽道。
“陆若讷这种人,要他抹去记忆,会比废去武功更痛苦。”殷情扬眉一笑,神色间满是胜券在握,“师兄,且看吧。”
待得殷情联络的人终于到了明州,殷情着燕晚秋将陆若讷叫来,这几日说是让陆若讷独自思考,实际上便是与软禁无异。此刻陆若讷终于重见天日,他衣冠穿戴整齐,双眼却仍是红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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