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坚持自己所见,谭修明不再追问,不管是真丑还是假丑,只怕传闻却有异处。
礼数贺物样样齐全,宴会由始,谭修明闭口不谈将俘一事,楚怀瑜倒也不提,始终摆出一副局外人之姿。
众朝臣只觉被夹在这两国暗争之中,犹如配菜的烧饼馅料,不知哪一口便会咬到自己身上,因此俱是小心翼翼,不插任何一言。
见楚怀瑜盯着谭新胤,目光细端,谭修明笑问:“适才听禀闻,王弟擅入偏殿,扰了贵国端王殿下,本王实感愧疚,王弟莽撞,还望楚王见谅。”
楚怀瑜回笑:“是宫中嫔妾们不懂事,冒犯了谭小王爷。”
说到此处,他转脸看向贵族族主们所处之席:“朕已将各族贵女谴回驿馆,还望几位族主们见谅。”
这是摆明着借枪使弹,既以贵女失仪推谭小王爷落水告诫了郑王和各部贵族,又恰以此为由谴回贵女们,同时拆了楚太后一计,可谓一石多鸟。
族臣的视线望向谭新胤,此刻不知是该怨他剥夺了本族贵女们的皇室攀亲权,还是要谢他将本族之女从宫中解脱而出。
众人正思绪非非之时,此刻殿门一声响,一道冷风灌堂而入,众人侧眸抬头,只见殿外被推进来一人,正是牵连两国联谊的纽带,袁大将军,袁沃瑾。
“将军哥哥——”
“新胤,”谭修明按捺住谭新胤想要挥舞的手,“楚国之宴,不得无礼。”
谭新胤咬着玉箸眼巴巴地“哦”了一声,只好乖乖坐着。
袁沃瑾一眼便瞧见客座上的谭新胤,但很快便转开视线装作视而不见。
方才偏殿之事他也已听闻,他自是能猜到这楚小皇帝为了他那皇兄,不择手段,不惜他人之命。
郑国四季温暖,本不似这楚国寒冬,小王爷从未出过国门,此次长途奔波,初来此处怕是难以适应,更何况他生来惧寒,自幼时生了那场大病后更是见水便怕,不知这楚小皇帝命人暗中这么一推,小王爷回去之后,又该病上几日。
同是十八岁的年纪,同是帝权之位,这人与人之间,怎会有着这样天差地别的秉性?
袁沃瑾抬头望向王座之上,眼中透着轻蔑和鄙夷。
可楚怀瑜却毫不在意,而方才他那避开谭小王爷的眼神也被他尽收眼底,没想到这战场杀神,倒是挺多情,上至亲王,下至卑属,无不关怀备至,却偏偏对他楚怀瑜置之不理。
见众人的视线来回打量探究,谭修明率先理赔:“这仙草一事,本是一场误会,本王深是愧疚,故此次来不仅是为拜贺年岁,也是为赔礼致歉。”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看向袁沃瑾:“我郑国大将军为主忠心,本为王弟之疾想取那仙草一试,不曾想楚王也有此意为王兄取草。”
说到这里,他旁侧随侍弯腰呈递给他一件物品,他取过物品,展开布包,现出一枚紫檀木锦盒:“爱将取了仙草便暗中命人送回郑国,本王知晓来龙去脉后,愧欠之至,因此即刻启程前来楚都,要归还这魏国仙草,解除误会,至于楚王损失的一万精兵,本王此来也特从郑国调了一万精兵,驻在楚国边陲之外,以赔赠楚国,只需楚王令下,便可归属楚国。”
他这最后一句话落下,宴中众臣不禁唏嘘一片,这一万精兵驻在楚国边陲,只怕不是相赠如此简单,而是以相赠为由借机插手楚军事。
小皇帝装傻充愣,此刻只关心他说的仙草,命人呈上。
太监阿福下了主座高台,前往谭修明案前取过锦盒,随后呈回龙案之,楚怀瑜打开锦盒,只见内里金黄饰布上躺着一株雪莲似的花苞鲜草,分明失了根茎,却如活物一般,他命尉迟睿:“叫梁太医来瞧瞧。”
众人并未见过仙草之状,也不知真假,心中更是担心小皇帝就此落入陷阱。
为验明仙草,除去梁宜,宫内的大多御医都被召来,一一观摩仙草,只见御医门瞧了之后,相□□着头,而后意见达成一致,由梁宜同楚怀瑜禀道:“陛下,此草与魏国传信所述九分吻合,应是不假。”
众臣听此俱是面面相觑。
命梁宜收起仙草后,楚怀瑜面向谭修明笑道:“郑王有此诚心,朕也理该和解,归还这郑国大将,只是——”
他顿住话语,看向堂下人:“袁将军毕竟不是物品,也该遵循他自己的意思,若是袁将军愿回归郑国,朕即刻放人,可若袁将军愿留在我楚国为朕效力,不知郑王可舍其将?”
冠冕堂皇的借口让宴中群臣不由得怀疑,这小皇帝到底是舍不得良将,还是舍不得这同床相伴的情郎。
楚怀瑜此时又补充:“若郑王愿以良将相赠,那一万精兵朕便无须你郑国归还,朕反赠黄金万两,再以一支护国军队补偿郑王所损失的这一枚良将,当然这一支军队不敌大将军一人,可也是朕的一番心意。”
比起郑王先前那番言辞,小皇帝的诚请不比他少。
不过众臣倒是听出来了其中的意思,小皇帝巧夺良将,推脱郑王驻国之军,反插一手,不得不叫人佩服。
听到这样的话,谭修明面子上也有些承不住,索性不接话,折转道:“楚王既如此说,本王便不干涉袁爱将的抉择,是去是留,全凭袁爱将之意。”
此时众臣的目光全都投向轮椅上的人,纵是智力不全的谭小王爷也期许地望着他,小声而又急盼地唤他:“将军哥哥,回家……”
袁沃瑾默了许久,而后,抬眸看向王座之上,一双凤眸毫无温度可言:“臣愿……忠于新主,楚王陛下。”
众臣暗自捏了把汗,至此,郑王此来的目的彻底落空,至于陛下如何处置这异国贼那是后话了,光凭陛下能让如此坚韧的人当着两国之间、异族众臣的面说出服软的话,也是本事了。
陛下到底还是陛下!
第18章 白瓷娃娃
晚宴后,楚怀瑜回到承阳宫时,便见慕慈心已不知何时在他寝宫内。
慕慈心侧肘支在案上,正在饮茶,而屋内宫侍皆已被屏退,楚怀瑜示了示身后人,尉迟睿便也退出殿外,合了门。
楚怀瑜近前,只当晚宴前的事并未发生过,依是恭顺鞠礼:“儿臣见过母后,不知母后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慕慈心置下手中银盏:“皇帝心里清楚。”
楚怀瑜收回鞠礼的手,立直身形,单手负背,直面而视:“儿臣不知。”
“皇帝倒是会装糊涂,”慕慈心从案上取过一枚布帛文书,掷到他脚边,“那这立证盟约又是什么?!”
文书摊在脚边,其上盟约正是他为交换郑国大将军而拟,玉印还未覆盖。
楚怀瑜弯身捡起脚边纸卷,而后作势抖了抖:“区区一纸盟约,母后何故如此动怒。”
慕慈心从案旁起身,目光尖锐犀利,步步围迫:“你以寻仙草为由,将哀家卫国精兵悉数赠予魏国,又寻中原慕氏亲族之女谴送出楚,那良驹千匹更是杨氏一脉奉为哀家之礼,你处心积虑削哀家兵权,拒哀家为你择妃,想要逃离哀家的掌控,哀家谅皇帝已成人,是为一国之君要顶天立地,便都忍了。”
说到此处,她厉声呵斥:“可哀家不是要你纳男子为妃,与那异国贼子厮混!”
“母后此言差矣,”面对她满腔怒火,楚怀瑜镇静无虞,反倒同她说理,“男子又如何,除了不能传宗接代,与女子并无不同。”
“你……”慕慈心气得身形一晃,撑着桌案直按胸口,“皇帝这是诚心要同哀家过不去吗?”
楚怀瑜将手中的棉帛文书置回案上,语气仍是平淡:“儿臣并无此意。”
见他这般作态,由及晚宴前祥和殿偏殿一事,慕慈心盛火难耐:“可是那贱人之子教你如此?”
她恨得咬牙切齿:“哀家早见他一副魅相,同那死去的贱人一般模样,勾得你整日心都在他一人身上。”
“母后——”楚怀瑜声色沉下,面上挂了不悦,“皇兄也是父皇之子,还望母后……婉词。”
“婉词?”慕慈心嗤之一笑,“连你父皇都要敬哀家三分,哀家对一个贱人之子,婉词只怕折煞了他那半残之命。”
听他一口一句折辱之词,楚怀瑜面色愈加生冷,他转过身面向慕慈心,一步一上前,一句一逼近:“母后想要儿臣做什么都可以,儿臣可以当这个皇帝,也可以当您的儿子,亦可以娶妻生子做您一辈子的傀儡,可儿臣不会忘记,皇兄是如何失去双腿,娴嫔母又是如何殒命的。”
“逆子!”随着怒喝声落下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慕慈心怒视着他,似乎仍是不解气。
楚怀瑜微微偏着脸,唇角泛着她指戒划伤留下的刺痛,还有一丝腥味,他抬手以手背轻拭了一下唇角,而后低眸睨了一眼,指骨上晕着鲜红的血。
见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慕慈心这才冷静下来,有了些许心疼,虽说自他登基以来,她未曾与他有过多少亲近,可到底这十八年,她从未动手打过他。
话到此处,她也无退路,终只道:“你真是太让哀家失望了。”
言罢,拂袖而去。
见着太后离去,尉迟睿匆匆进屋,却见楚怀瑜红着半边脸颊,唇角还有一道不浅的锐器划痕,此刻正在溢着血珠。
“陛下,您这……”尉迟睿急得手足无措,“奴才去叫御医来。”
“拿酒来。”楚怀瑜冷声。
尉迟睿愣了一愣,想要劝阻:“陛下,您……”
“朕叫你拿酒来!”楚怀瑜喝断他的话,已然不耐。
尉迟睿无奈,只得应他,转身出殿命人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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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阳宫配殿,两仪轩。
楚皇亲赐新将之居,即袁沃瑾所配寝殿。
虽说这两仪轩不比正殿,但在整个承阳宫内是最好的一套内室寝居,无论占地配设,都不亚于袁沃瑾位于郑国纯阳的将军府。
换了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啊蕴却丝毫不见喜悦,虽说他不希望自家将军能随那表里不一的郑王回郑国,可将军选择留下来,他心中仍是不快。
从晚宴回寝处后,袁沃瑾便一直闷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将军可是舍不得郑王回国了?”凭借着几分猜想,啊蕴问他,“既如此,为何又要留下来?”
袁沃瑾回了回神,却并未直接作答:“夜深了,休息吧。”
本无意要自家主子为难,啊蕴只好作罢:“将军在宴中沾了一身酒气,属下伺候将军沐浴吧。”
袁沃瑾淡允一声便由着他推入内室浴池。
因着自家主子身上还留有鞭伤未愈,啊蕴替他褪了袍子,简单擦洗了一遍,又替他仔仔细细上了一遍药膏,才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里衣。
被推出内室时,袁沃瑾系着腰间的结带同啊蕴道:“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吧。”
啊蕴还未应声,屋门忽然被推开,他警惕性地挡在袁沃瑾身前做出防备之态,却只见门外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在屋内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他二人身上。
楚怀瑜一步一步走过去,近至二人身前,一手揪开挡在袁沃瑾身前的啊蕴:“出去。”
他褪下自己的外袍盖在袁沃瑾腿上,随后席地而坐,偎依在他腿上,似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权。
小皇帝近在身前,啊蕴抬手想要动作,却见自家将军以警示的眼神示意他勿要放肆,他又瞧了一眼似是醉酒的小皇帝,不得已愤咽一口气,攥着拳恨恨地收回自己的手转身出门。
袁沃瑾低眸,见眼下人就这么半伏在自己腿上一动不动,他也不动,也不主动搭理他,倒瞧他又做什么妖。
然而半晌过后,侧脸贴在自己膝上的人仍就这么扒着,不见有要起身的意思。
睡着了?
袁沃瑾试探着喊他:“楚怀瑜。”
小皇帝乖乖应声:“嗯。”
袁沃瑾:“……”
不仅清醒着,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名竟也应了。
袁沃瑾耐着性子提醒:“起来。”
这一回,楚怀瑜不应了。
佯装一副惜才的模样对自己百般折辱,而后便来瞧自己的笑话,此番为达恶趣,故作这般姿态,不知演给谁看。
袁沃瑾一手捏起他的脸对上自己:“我叫你起……”
他顿住话语,只见手中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红肿一片,唇角还溢着血。
这小胖子是白瓷做的泥娃娃吗,虽说他平日手劲不小,却也不至于捏伤他。
袁沃瑾冷哼一声:“楚怀瑜,别以为这样就会招人怜惜,告诉你,就算你……”
话未说完,被他捏在手中不得已仰着的这张脸便滚下了一滴泪,晶莹的泪珠滚过他红肿的面颊落在指腹间,氲开异样的烫热。
袁沃瑾微怔,而后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渐松开那捏住伤口的手。
第19章 你会疼的(修)
十三年前,楚宫,梨花殿。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的炭炉早已熄灭。
床榻上的女人此刻面色苍白,幽蓝的瞳眸中失了光泽,似乎随时都会暗下去。
小太子跪坐在床前,哭成个泪人,女人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去拭他脸颊上的泪水:“玉儿,不哭。”
小太子攥着她的手腕,生怕她就这样放手,女人苍白姣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玉儿可要记得研读诗书,修身律己,将来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国君、造福百姓,切莫贪奢淫逸,昏庸无道,叫这万千子民流离失所。”
她的声音如一场梦律,终是消散在大雪飘零的冬季,那一日,举国悲哀,楚帝失去了世间最爱的女子,十岁的少年没了母亲,而五岁的小太子再无了温善可亲的姨娘……
姨娘说的话,玉儿一直都记得。
可玉儿却食言了。
正要松开的手忽被抓住,袁沃瑾一滞,手背上覆着的温软竟有着奇异的触感。
楚怀瑜攥住他的手,贴上自己泛着红肿的脸颊:“朕不是个好国君,有负姨娘期望,朕很羡慕那谭小王爷,无所忧虑,还能得兄长庇佑,可朕拼尽全力也未能护得皇兄周全,朕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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