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慈心垂眸看着她,眼中怒色减去半分,却不在意她说的如何感恩戴德,只问:“你儿今年几岁?”
妇人听到一直不发话的慕慈心问话,又是一颤,不知她此话何意,可又不敢不答:“小儿……四岁……”
四岁……皇帝当年也是四岁。
大婢女跟随慕慈心多年,最是了解她心事,自然也知晓她想起了当年还未登基的陛下,她凑近些提醒着问道:“太后,这母子二人还要再查么?”
一听“太后”一词,妇人浑身惊颤,太后是什么人?垂帘听政执掌军权的半个皇帝,楚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况民间传闻……
不管传闻如何,皇帝陛下因她孩儿至此重伤,此番怕是罪难可恕,难逃一死。
“叫孩子抬起头来。”
妇人正想着,忽然听到这话,脑子几乎已成空白,可眼下这情形也只得揽着孩子小声嘱咐了一句,孩子听话地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太后。
稚子不知惧,眼神中多是清澈无辜,孩子虽生得好,但到底养在民间,一张小脸不及皇帝当年半分饱满润泽,一身衣着也素朴清寒。
慕慈心收回目光:“赏些银子。”
大婢女听到这话即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吩咐马车外的人将人带出去又命随从赏了好些银子才彻底将妇人与那孩童放了。
直到妇人安然回到人群中看着驶离而去的马车,而再无人寻她的麻烦,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捡了一条命。
她看着手中的荷包和沉甸甸的银子,又看向手中牵着的孩童,似乎在某一刻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太后又何尝不是一个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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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仇挞拢着袖子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李延如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指责:“老夫如何劝说尚书令,尚书怎做出伤害陛下之事来?”
仇挞终是无奈:“出乎意料啊,没想到陛下为了那贼子竟舍命相救。”
二人自楚怀瑜受伤坠湖后便一夜未眠,此刻李延实在站不住了:“老夫这就去同陛下请罪去。”
仇挞听此,急速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臂弯:“宰相使不得啊!”
他苦着一张脸:“宰相孤身一人无后顾之忧,可仇某家中尚有老小妻儿一府之人,此事若是传入太后耳中,且不说掉了仇某一颗脑袋,这谋害天子之罪可是诛九族啊。”
“唉!”李延甩开他的手,“那这欺君之罪又如何定论?”
仇挞跟上前蔼声和气地劝说:“现下当务之急是寻良医替陛下医治伤情,就算宰相去请命,陛下也未必有那个力气来治你我的罪,况且若是陛下知晓身为太师的宰相你要亲手害他,陛下心灰意冷突发病疾,宰相岂不更是罪责。”
李延稍稍冷静下来看着他,仇挞又道:“宰相再想,我们只是寻杀手要刺杀那贼子,可并未安置什么卖花灯之人作为信号,依我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二人在这乱了分寸,却有人要借你我的手来杀人。”
听他此话,李延也开始思考,昨日场景混乱,他只顾关心陛下伤势,全然忘了另有刺客一事。
仇挞觑他一眼,弱声提了一嘴:“若是陛下不为那贼子重伤,也定然有人要伤陛下。”
李延又哀叹一声,双手负背面向墙壁愁眉不展。
仇挞走近他身侧趁热打铁:“陛下出宫一事,除去太后及端王,便只有尤老将军之子尤温纶知晓,此外城中驻军皆为尤家军,太后身为陛下亲母自不会伤及陛下,端王久居深宫权势全无,何况陛下若有什么闪失于他而言是百害无一利,由此可断……”
他故作停顿,暗窥李延的反应。
李延侧眸:“尚书是在怀疑尤老将军的衷心?”
仇挞诚然:“尤老将军忠贞不啊,其心可鉴,可此子却未必。”
他凑近李延耳旁:“宰相你想,他二十出五却从未出征过战场扬名立功,唯一一次俘获个大将军,此人却反被陛下重用,换谁心中能畅快起来。”
李延蹙眉有些不认同:“他怎有这胆敢伤陛下?”
“仇某倒也没说他要伤的是陛下啊,”仇挞纠正一句,分析道,“那时人群拥挤,他本想以护陛下之机借机铲除那异国贼子,可不曾想陛下竟为了护那贼子以身挡箭,这才误伤了陛下。”
李延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我无凭无据,不可凭白冤枉人。”
仇挞连连点头应是:“那是自然。”
他拢拢袖子,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不好说,便显得别别扭扭,李延瞧他这般模样主动问道:“尚书还有什么话要说?”
仇挞不自在地笑了笑:“宰相也知,仇某掌管国库兵器,陛下身受箭伤,太后必然要查到我尚书府来,所以仇某是想……”
李延觉出不妙:“你动用了国库的兵器?”
“仇某自然没有,”仇挞忙否认,而后道出用意,“仇某是怕有人拿这伪造的兵器指认为这国库兵器陷害仇某,故而想请宰相在太后问及我尚书府时,能提及此事,替仇某美言几句。”
小皇帝身为储君太子时,李延曾任命太师教导过太子读书习字,故而太后向来对他也是敬重有加,李延也知仇挞是想借着他在太后面前好说话便抛开自身嫌疑,可他觉此举不妥:“尚书何故此地无银三百两,待真有人栽赃到你尚书令头上来时,老夫再说不迟。”
仇挞随声应和:“宰相所言极是。”
李延最终沉定道:“过了今日我二人便假借闻讯前往品香楼查探一番,此次切记勿再伤了陛下。”
品香楼,二楼。
袁沃瑾坐在案前,翻了翻手边的金花灯,见挽月跪坐在床榻边涕泪连连,出声问她:“很怕他死?”
挽月别过脸瞪他一眼:“将军莫要说丧气话,我家陛下福大命大,才不会如你说的那般。”
袁沃瑾不觉好笑:“那你哭什么?”
挽月擦擦眼泪:“我只是担心陛下,心疼陛下,陛下十八年来,何曾受过这样的重伤,见到陛下这样……我、我忍不住。”
说罢又是止不住的泪水往外冒。
袁沃瑾不解:“他平时待宫侍极度严苛,你为何替他难过,是怕他命丧黄泉要为他陪葬吗?”
挽月不快地哼了一声:“能与陛下同葬,那是挽月的福分。”
目光落在她抓着床上人右手的两只手上,袁沃瑾有几分心不在焉:“你倾慕他?”
挽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楚怀瑜右手包扎后残留在指骨间的余血,不知他所谓的“倾慕”二字是为情爱之意,不遮掩心中所想:“奴婢自然倾慕陛下,比谁都要倾慕。”
袁沃瑾轻笑一声,语中不觉带了几分讽意:“慕他什么?”
问及此,挽月没了时才的勇气,垂下脑袋咕哝:“就是喜欢呀。”
她愈是暗藏欢喜,袁沃瑾愈要戳她心肺:“喜欢他暴虐无度,草菅人命?喜欢他昏庸无道,任性妄为?”
“陛下不是如此!”挽月终是耐不住抬头辩驳,“陛下他……”
她顿住话语,又缓缓开口:“陛下儿时性格温和,又极其聪慧,那时他为储君太子,朝中之臣无不欣赏,可后来……”
后来,小皇帝偶然间闯入了一处宫殿,遇见了此生最难忘的一位女子,从此命途再无回转之路。
十三年前,楚宫有一处宫殿,名为梨花殿,听闻那里软禁着整个皇城乃至天下最美的女子。
宫中嫔妃女眷无几,更无手足兄妹,小小的太子整日除了读书写字,便再无了乐趣。
一日,小太子趁着太师告假返乡,于御花园内闲耍时避开宫侍,偷偷摸去了梨花殿。
小太子从矮矮的墙洞钻入宫内时,宫中并无多少下人和守卫,他便大着胆子一步步探入深处。
那时雪后,阳光初照,女子站在窗前为少年扶笔习字,在一身白绒雪袍衬托下,她一双深邃幽蓝的双眼美得惊心动魄,有如忘返神庭的仙子,一尘不染。
直至小太子摔入门内,女子才发现他。
初见他时,女子并不相识,只以为是谁家淘气的世子来宫中玩耍误入她的宫殿,为防他受惊,便招手同他示好。
小太子从此爱上了梨花殿。
而后他才知,女子原也是父皇的妻子,而那少年便是自己的兄长。
女子宫中仅有几名婢女服侍,为其子解闷,女子捎那天底下最贵的王领养了一只白绒绒的雪狐犬伴读,雪狐犬大抵也是在梨花殿待得闷了,每每见着小太子来便摇头摆尾,极为殷切。
兄长围猎会上折断双腿后,小太子见不得他,便午夜三分寻着往常的路跑去梨花殿,女子怕他见了兄长的模样受到惊吓,便命婢女携着雪狐犬夜送他回宫。
次日,小太子惦记着兄长不肯用膳,皇后不知从何处置办了一道宫中从未有过的鲜美古董羹,小太子这才稍稍有了食欲,用了些肉。
小太子置了碗筷恰恰饱腹之时,皇后笑着问他:“昨日在梨花殿宫外撞见此畜,便叫下人猎了来,皇儿觉得这味道如何?”
听她此话,小太子心中有几分不安,而后便见皇后意有所指:“这宫中禁养恶宠,母后见它冲着我叫,便处置了它。”
小太子心中一阵作恶,连忙下了桌案寻着盂盆一通呕吐。
皇后起身走到他身边,故作疑问:“瞧皇儿这表现,这恶宠原是有主的?”
她走过小太子身旁:“难怪本宫说那贱婢敢顶撞本宫,原是仗着背后有主在本宫面前撒野。”
她话虽未明指其人,可小太子精明,一听便懂,他急忙擦擦唇角,抬头问她:“母后将林姐姐如何了?”
“林姐姐?”皇后讽笑一声,“皇儿可知这整个楚宫,除了你父皇和本宫,你便是这楚宫最尊贵的人,岂是什么啊猫啊狗都能叫姐姐的?”
小太子心知事已不妙,跪到她面前求饶:“母后放了林姐姐,儿臣以后再也不去梨花殿了。”
皇后冷眼俯视他:“看来这贱婢存心魅惑我皇儿,理该赐死。”
小太子正待辩驳,皇后忽然一声令下:“来人,带太子去天牢。”
不管他情不情愿,嬷嬷抄起他小小的身子便将他一路抱去了楚宫天牢。
晦暗潮湿的天牢大多关押着十恶不赦之徒,狱行台上不是铁钩便是砍刀阔斧,以及千奇百怪处置犯人的刑具,小太子从未见过这番场景,满面都是恐惧。
入了天牢后嬷嬷便按旨意将他放置地面。
久不见外人的囚犯们初见小太子畏畏缩缩地走近狱房,便各个伸手延臂叫嚷着冤枉。
小太子左躲右闪,却还是被人抓住衣裳一角,拖得直贴牢门,他挣扎着想要逃跑,一道刀光忽然闪过眼前,随后只见抓住他衣角的囚犯断了手臂。
断臂滚落在地鲜血直流,小太子猛然后退却撞上身后一双腿,抬头正见自己的母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身处泥潭险境之地,皇儿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正瑟然间,忽又见狱刑台前吊着一人,正是那晚送他回宫的宫女,而她此刻身下是一口巨大的油锅,锅内热油翻滚,锅下是干柴烈火。
小太子转身扯住皇后的裙摆:“母后,儿臣知错,求母后放了林姐姐。”
皇后无动于衷,面向被悬在牢梁上的婢女道:“若是你承认娴妃有意谋害太子,有逆反之罪,本宫便饶你一命。”
那婢女一身伤痕,已是历经一番严刑酷打,此刻嘴角还溢着血,可她却并不畏惧,面对皇后冷笑:“娴妃为人端正,从不曾有逆反之心。”
话一说完,整个人陡降一大截,一只鞋落入油锅溅起了滋滋作响之声,而后那只染着血水的脚尖几乎浮在油面上。
此时皇后低眸问泪眼汪汪的太子:“那皇儿说,她有没有逆反之心?”
小太子攥着她的衣摆,不敢说话,他心知肚明,若是说了,折损的是梨花殿一干人等,若是不说,林姐姐便保不住命。
此刻那婢女又喊道:“殿下不必顾及奴婢生死,为娴妃娘娘而死,奴婢心甘情愿。”
“大胆贱婢,敢教唆太子!”皇后怒喝一声,卸了耐心,“放下去!”
“噗——”
随着油锅翻滚着巨大的沫花,一声声惨叫连连,落入油锅内的人挣扎扑腾,却被一众狱卒用长铁勺按入其中,挣扎不出。
“母后不要!”小太子哭着喊着哀求,“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求求母后!”
宫侍们抓着他的臂膀不让他近前,皇后矮身而下贴近他身旁,见他挣扎着躲避,用双手扭过他的脸,让他直视眼前的场景:“皇儿好好看看,这天下但凡引诱储君之人,皆该有此下场!”
油锅内的人渐渐失去了挣扎,一阵阵焦熟的肉腥味浮出油面,飘满整个牢房,小太子吐了又吐,可残酷远远不止于此。
而后那油制的人肉便被饿狼般的囚徒们分食殆尽,这一切被迫瞧在眼里,自那后他便大病一场。
他再醒来时,不知皇后为何突然宽恕了他的错,允他随同娴妃出宫为兄长祈福,可那日军马混乱,人群拥挤,娴妃为护他身中箭伤,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自己眼前。
那时候他仿佛意识到,一切因果皆是因他而起,于是为了护住这梨花殿唯一的皇兄,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笑,最终不哭不闹地继承了王位,甘心情愿做一个傀儡皇帝。
说到这里,挽月沉声:“当年通风报信之人,已杖毙在宫中,将军初登大殿那日还记得吗?”
袁沃瑾没忘她所说之人,挽月叹了一声:“她并非奴婢的姐姐,而是太后放在陛下身旁的眼线,陛下早就想发作,却一直压着,直到将军来……陛下他、有他的顾虑。”
挽月摇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道:“我与将军说这些,是不愿将军与陛下两厢倾心却存着什么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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