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冷静下来些许,听及此话,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见人没有拒绝,仇挞便拉着他往太医院去。
因李延的身份,二人出入太医院并不需废太大周折。
进了太医院,李延拢着袖子立在一旁,似乎方才之事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此刻已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什么世俗的欲望。
仇挞上前同正在案前辨别药草的梁宜拉开话题:“梁太医别来无恙啊。”
觑见李延,梁宜不温不热道:“二位大人可是来寻医?”
“是也不是。”仇挞凑近他神秘道:“还想请梁太医寻一味心药。”
他二人来此的目的梁宜心知肚明,但他仍是自顾自地理着手中的草药,摆明态度:“老夫在宫中不过是为了报答娴嫔娘娘的恩情,并不想多生事端。”
仇挞并不认同:“楚国有危,端王殿下必定也难保其身,想必太妃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这番景象吧?”
梁宜微顿,略有所思。
见他动容,仇挞又道:“梁太医也无须担忧,此味心药医的是天下人心,便是那将俘暴毙,陛下也不会追究于你。”
梁宜淡道:“那将俘吃了仙草,死不得。”
仇挞循循善诱:“三年前陛下不也换了什么神药要医治端王的沉疾,却到底是枉费精力一场,如今这仙草又当真有效么?”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陛下到底是为了端王,即便此举仅有薄弱的希望,梁宜也不想放弃。
况且依端王近日的脉象来看,那敌子的药血似乎确实对他起了作用,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分不清敌我之势,他不愿轻易站党。
看他犹豫不决,仇挞和李延对视一眼,李延拢了拢袖子表明事不关己的态度,索性放下宰相的身份,陪他在此,倒瞧他这张嘴能说出个什么。
“太医有所不知,”仇挞用肩轴碰了碰梁宜的臂弯,蔼声提醒,“陛下现今除了太医您以及那内宫总管,可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太医不过是想要探究这囚徒体内的仙草药性罢了。”
他觑一眼李延,而后凑近梁宜身侧道:“若仅是为药引,人活着便可,至于如何活着,不全凭太医做主么。”
……
二人出了太医院,李延拢着袖子,仍觉不妥。
他一生光明磊落,如今却要行小人之计对付一个贼子。
仇挞瞧出他的顾虑,再次投下安心石:“朝中尚有尤将军之子,此子在老将军熏陶下,必然也是可塑之才,还怕日后无人替陛下效力么。”
“老朽担心的岂是这个!”李延愤喟。
“仇某知晓,”仇挞宽慰一句,而后正色强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宰相一把年纪了莫非还望陛下如孩提般听从你老的教导?”
“唉——”李延拢着袖子下了台阶。
朝阳灿烂,却照不进他的心,云层遮阳似暮霭沉沉,偌大的长庭宫院,只余须发苍白的孤臣一声叹惋。
第11章 载入宗谱
挽月领着侍女进殿时,便见殿中婢女跪的跪,伏的伏,满屋子找寻捡拾散落的帘珠。
除去捡珠子的婢女,还有置换破损帷幔的太监,以及修缮隔门的匠工。
绕过隔门处,走近内里一室,只见身着不合身衣裳的大将军正透过镂空雕花的屏风在看殿中的宫奴们忙碌。
挽月取过一名婢女承托内的衣物,吩咐几人:“都放着吧,你们先下去。”
几人走后,她呈着衣物近前:“将军换了这身衣裳吧。”
袁沃瑾闻声侧眸,只见模样清丽的宫女将手中衣物放置坐塌旁,便转身来要为他解衣裳,他随之侧身一避。
那宫女见状笑道:“将军这衣裳不合身,况且穿得也不对。”
他不愿多言,快速取过她放置来的那件衣裳:“你教我,我自己来。”
生涩的语调自他口中说出,没什么威力,倒让挽月越发莞尔:“将军平日里没人伺候吗?”
袁沃瑾默了须臾,后道:“战场都是男人。”
“说的也是哦,”挽月没有多想他话中暗含的讽意,只是背过身去避开他换衣的场景,“将军应是没穿整过这繁杂的衣物,难怪会错。”
身后人换衣之间,她简单讲述了上下里外的穿戴次序以及方式,不多久,大将军便换好了一身新装。
转过身来瞧见到他魁梧修长的身姿,挽月不禁赞叹:“将军穿这衣裳可真是万分英俊!”
她没什么顾及地上前拉过袁沃瑾宽袖一截,将人领至案前坐下:“因宫中并无合适将军的衣裳,陛下便命人连夜赶裁出两件衣裳来。”
说到此处她凑近袁沃瑾身前低声告知:“这可都是陛下常服的供制布料,奴婢还未见过陛下对谁这般好,要说有,恐怕便只有端王殿下了。”
她美美地说完,而后便直回身打开案上食盒去取内里的糕点美食,于昨日弃宫中所见,完全没了凄苦之态。
挽月转头见人不动筷,便脱口道:“这次没有下药,将军安心食用吧。”
说罢意识到口快,立即抿了唇。
提及膳食一事,袁沃瑾薄声问她:“姑娘昨日为何要蒙骗我。”
挽月有些愧色地挠挠脸,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嗫嚅道:“我家陛下吩咐的事,奴婢不得不从。”
手中的香囊骤然捏紧,袁沃瑾怒从心中生。
小皇帝到底还有什么做不出。
挽月不知他心中所恨,只觉此刻的气氛有些难堪,索性起身走至一道玉竹垂幕前,缓缓拉动滚绳,现出竹幕后的一面墙。
那面墙上横置着一幅足有一墙之宽的丹青图。
图上之景有四季交替,每一季里的画面都有同一名孩童,孩童玄衣金冠,或坐或立,或正面迎笑,或回首顾悦。
四季连成一幅画,仿佛记录着孩童成长的年岁。
仅是一个寝宫便宛如一片天地,不知哪一幕垂帘下又会别有一番洞天。
袁沃瑾正想着,挽月已从高案的净瓶中取过一枚蒲羽,她用蒲羽掸扫着画上细尘,瞧了一眼大将军:“将军别见外,这是奴婢的日常。”
见袁沃瑾没说什么,她擦扫着画卷聊起闲话常来:“将军您看,这画好看吧,这都是端王殿下为陛下画的,奴婢不懂书画,却每每见到还是惊赞。”
端王作的画?
记起那一枚印着“楚怀安”字姓的私印,他便想起雪夜里小皇帝亲手所赠的帝王画卷。
端王为他做了这么多画,也都是正经模样,唯独他那夜所赠的“美人图”最为娇俏,这是安的什么心。
“陛下那时才四五岁……”挽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抬头只见她用蒲羽挨个指着画卷之景同他介绍,“这是儿时的陛下在案前读书习字,这是陛下与小雪犬在雪中戏耍,这是陛下与端王在猎场……”
指到此处,她忽然顿住话语,而后收回蒲羽垂下眼,似是刻意避开什么话:“总之,将军往后会有许多时日来知晓陛下的过往。”
会有许多时日知晓他过往的大将军许多时日都只想着如何宰了他。
深陷二人“热恋”的挽月并不知情,还在叹气:“陛下虽脾气不好,但将军也切莫轻信宫外的那些传闻,陛下他啊……”
“他杖毙了你的姐姐。”大将军毫不留情戳她心肺。
挽月抿唇,张口欲言又止:“……啊。”
袁沃瑾不再顾及她的神情,转眸看向墙上之景,一束光悄然洒进窗内,恰恰落在那副画的首端。
画上首端之景是冬季,微阖的门扉处,明艳的稚年孩童半露出一颗脑袋,似在窥探屋内的景象。
朝阳映着画上的雪,仿佛将那半掩在门框上的孩童照活了,
稚气清纯的小人似乎下一刻便要从画上闯入这个世界。
……
殿前的雪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
微敞的殿门处,半掩着一张小脸,门外的人探着一颗小脑袋正在窥探屋内的人,四岁小太子的身长还未及成人的腿根,高高的门槛都遮去了他的云靴。
屋内书案前端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年身形挺正,面色清冷,正攥着笔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身着雪色绒袍,弯着腰将少年圈在怀里,似是正在教导他书中的内容,迎着窗外折射的阳光,瞧不清她的具体样貌。
小太子扒着门,不经意间失了重心跌进殿内,惊得案前一大一小的两人同时抬头望来。
小太子急忙从地上爬起,紧张地想要逃跑,却见女子不怒反笑,同他招手:“过来。”
小太子卸了胆怯,攥着衣角,试探着往前走去。
小人近前,女子矮身抱起他,将他抱坐在了少年身旁,少年只是淡淡地觑了他一眼便继续去习自己的字。
好奇的小太子时不时歪头望他两眼,他却丝毫不受自己影响,只专注于眼下之事。
见女子去合殿门,小太子悄悄从袖中摸出两个冬枣,而后放置一本书上,又将那盛栽冬枣的书本缓缓推至少年面前,奶声奶气地开口:“皇——兄——”
稚幼的声音让少年执笔的手一顿,他微微侧眸,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碧色眼眸里,映出了小人儿纯真的面庞,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不知是羞怯还是惊喜,小太子猛然跳下凳子转头往屋外跑,女子恰恰才阖上的门缝又被他钻开。
一路疾奔的小人在雪中印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惹得女人扶着门框轻笑。
……
支额的手垂落,案前人骤然醒来,瞧清眼前的经书,不禁再次抬手去捏眉心。
尉迟睿承着一碗汤药进至案前:“夜深了,陛下要不回寝殿歇着。”
一想到“寝殿”二字,楚怀瑜更是头疼起来。
“陛下快将这安神汤喝了罢。”尉迟睿端过膳托上的汤药送至他面前,又道:“殿中已重整一新,陛下抄了一日经书,该歇息了。”
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楚怀瑜当即回拒:“不必,朕近几日就歇在书房了。”
“这……”书房的卧榻用具自是一应俱全,可要连歇几日到底不妥,尉迟睿接回空碗,劝了几句又说,“陛下昨夜睡得不好?房中多个人,陛下可是不自在了?”
尉迟睿是宫内的内务总管,从前也是管过先皇选妃纳妾事宜的人,连风月场的荤|淫之事也无不通晓,只是碍于太后存着先帝宠妾灭妻的心理阴影,是以一直未曾让人教导小皇帝通人事,小皇帝自出生就立为太子,尊贵无比,太后又不允他接触任何男女之事,说来如今十八岁,却在这件事上一直懵懵懂懂。
尉迟睿也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思私下里教皇帝通晓男女事,但还是适时地提点了几句:“男人与女人也无什么区别,陛下初次尝试难免生疏,多尝几次,习惯习惯就好。”
“……闭、闭嘴!”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的楚怀瑜恨不得抓回药碗扣在他脑门上。
什么男男女女,习惯就好,他没叫女人伺候过就罢了,竟还叫男人着了先,简直可气!
帝王寝殿内,挽月铺好床榻同坐在那里阅书的人道:“将军别等陛下了,先睡吧。”
等人的大将军:“……”
若不是小皇帝未传令,将他禁锢在此,只得随手找了本书打发时间,他恨不得早日逃出生天。
楚国民风开放,况且大将军生得俊朗,挽月并不好奇他二人如何互通曲款,只觉得甜蜜,她又兀自说了几句话,即便大将军不应话也不气馁,活脱脱与这深重的宫墙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袁沃瑾握着书觑她一眼,王公贵族屋中放几个通房丫头是贯见的事,更何况是年岁十八的小皇帝,想来这丫头是个较为得宠的,才能活得如此肆意。
挽月不知他在想什么,见深更露重也不再多待:“外间有婢子随时可以伺候将军,将军有事只需唤一声,奴婢都交代过了,将军早些歇息吧,奴婢就不耽搁了。”
说着起身退出殿外,合上门,行至廊檐转角处,身前忽然飘过一道黑影,不及她出声,那人便已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捂住了她的嘴。
啊蕴将人拖至墙角,在她耳边低声告诫:“不许喊,我不会伤害你。”
挽月睁大眼点了点头,啊蕴这才稍稍松开她的口,问:“那郑国将俘在何处?”
挽月只当他是刺客,要来行刺大将军,便不敢如实告知,于是快速想了一处,后道:“在……在太庙内。”
啊蕴追问:“太庙在何处?”
挽月指着宫墙外:“东面宫门外处。”
啊蕴随着她所指的方向往那处瞧了一眼,勒紧她的脖颈不认定她所言:“小皇帝让他去太庙做什么?”
恐是让他生了疑,挽月吞了一口气息,一本正经地胡诌道:“你……你没听说吗?陛下纳他为妃,自然是要将他的名姓——载、载入宗谱。”
第12章 不过走狗
“阿嚏——”
楚怀瑜揉揉鼻子,心头忽然闪过一股不妙的预感。
尉迟睿取过暖袍为他盖上:“夜间凉,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回想起方才的梦,楚怀瑜自顾自道:“端王的生辰礼,朕是否还需再备些什么。”
尉迟睿提醒道:“您不是邀了天佛山的寺人们来宫中诵经么,您还亲自刻了雕像送去天佛寺开光,这皇宫中本就衣食不缺,陛下亲手所准备的礼物,端王殿下定会喜欢的。”
听他这番话,楚怀瑜放下手中笔,欣喜追问:“真的?”
尉迟睿应声:“自是真的。”
可小皇帝又惆怅了,支颐滚弄着竹简经书:“你说,这天外当真有神佛能显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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