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单手扶额,蔫蔫地说:“不是,我根本没顾得上收走,竟然弄丢了吗?”
谁能悄无声息地从宜春宫顺走他的世界地图?
赵琨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遇到无法确定答案的事,不过分思虑,很少瞎猜。毕竟想得再多,考虑得再全面,也不能保证事情一定会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更无法保证未来一定会怎么样。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政却罕见地有点急——秦国军方都没有楚、燕、齐的舆图,小叔父居然能手绘出来!那幅图被谁拿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难道是父王让人取走的?!
对照秦国的舆图来看,赵政已知的郡县,小叔父显然是画得比较准确的。他当时没来及细看,到现在还放不下,想找机会再瞧瞧。
那张图上,山海如此广袤。
原来秦国这么小。
秦国的疆域居然这么小!
他不能接受。
舆图已经丢失?不行,必须再来一幅!让他看看都有哪些地方,可以开疆拓土。
赵政那深邃漆黑的瞳仁中跃动着一簇明亮又灼热的火光,有些亢奋地问:“《山海经》记载,我们居住的陆地被大海包围着,海外也有陆地,还有许多神奇的国家,竟然是真的?”
这个时期的《山海经》,据说是非常古老的没有被阉割过的版本!
赵琨瞬间来了精神,眨眨眼:“政儿先把《山海经》借我看看。不看怎么知道真伪?”
赵政又恢复了冷冷淡淡面无表情的模样,身体却非常诚实地走到书架边,踮起脚,从木架的第三层抽出来一卷简书,递给小叔父。
赵琨粗略一番,是《山海经》的《山经》。
赵政心中还惦记着那张舆图,正要追问,一名宫女提了食盒送来,说是王后亲手煮的绿豆汤,特意送来给公子政解暑。
这个宫女赵政见过,确实是赵姬身边伺候的人。然而,赵姬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都不会洗手做羹汤,因为那样会让她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脱落,不美观。赵政跟母亲的相处方式,好像和别人都不一样。既相依为命,又不似寻常母子那般亲近。
赵政给小叔父使了一个眼色。他看似无心,实际上全神戒备,故意跟赵琨嬉笑打闹着,不着痕迹地和那个宫女拉开了一些距离。
等宫女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端出绿豆汤的瞬间。赵政突然冷了脸,说:“我记得母后不会煮汤。”
宫女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稳住,将两碗绿豆汤依次摆在食案上,巧笑嫣然道:“母亲为了孩子,就算原本不会煮,也要试一试的。王后煮了很久呢。一碗是公子政的,另一碗是预备着镐池君也在这里。”
其实赵琨还挺渴的,但保险起见,他没敢碰绿豆汤,而是让小宦官送来两碗甘蔗汁,端起一碗在手中,小口啜饮着看戏。
赵政不为所动,随意往那里一站,全身上下都透着不好惹的气息。哪怕宫女说得天花乱坠,他就是一口都不喝,还暗中打手势叫护卫上前。
光影交错,四名带刀护卫在赵政和赵琨的面前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隔开了那位妙龄宫女。
宫女不说话了,眼底透出一抹惊惶的神色。
赵政转一转拇指上的青玉佩韘(扳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既然是母后的心意,不可浪费,你都喝了吧。”
宫女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赵政冷眼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下令:“捉住她!”
护卫们一拥而上,用力按着宫女,让她跪在地上,端起绿豆汤就要给她灌下去。宫女挣扎着扭头避开,双臂使劲一推,陶碗倾斜,绿豆汤泼出来少许,落在一个护卫的手背上,嘶嘶作响,那一小片原本光洁的皮肤瞬间就被腐蚀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这碗绿豆汤有剧毒!
空气骤然凝滞,赵政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他跟母亲回咸阳的路上,就遭遇过劫杀,所以哪怕在宜春宫安顿下来,母亲顺利地登上王后的宝座,他也一直戒备着,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赵琨连忙摸出好几方手帕,蘸了些兰膏,兰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兰香味的植物灯油,绿豆汤中的剧毒大概率有着极强的酸性,油脂可以起到阻隔作用。
赵琨迅速地擦拭掉那个护卫手背上的汤汁。他非常小心,尽量不让有毒物质继续扩散,再腐蚀健康的肌肤,也没沾到自己身上。擦干毒液,最下层的手帕染了血污,又被腐蚀出了边缘焦黄的小破洞,赵琨直接扔了,用布带绑住护卫的手臂,减缓血液回流,轻声吩咐身侧的大宦官说:“带他去冲洗伤口,用温水或者淡盐水冲,对了,先请太医,如果他出现中毒的迹象,最好不要乱动,连走路都不行。”
护卫却没有立即动身,他狠狠地甩了宫女一巴掌,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又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厉声喝问:“谁指使你下毒的?”
赵琨移开视线,他在心中说:“别这么粗暴呀。”然而想到刚才那个护卫的手,这个建议终究是讲不出口——他就是个路人甲,凭什么要求受害者宽容大度?
这时,其他护卫赶紧接替了那个倒霉的护卫,催促他去找太医,尽快处理手背上的伤。
眼不见心不烦。赵琨朝大侄子挥挥手,转身向外走。他从不怀疑赵政可以单独处理好这些事情,面对一些突发事件,赵政甚至比他更冷静,更从容理智。
回封地的时候,赵琨特意选了一辆辒辌车。君侯级别的马车十分宽大奢华,由四匹骏马拉车,黄金装饰的车轼上有彩绘的小熊,小熊呈现出伏卧姿态,有点萌萌的。车厢以布幔遮挡,私密性不错,还带一套简易的小榻和几案,全部用皮革包裹着,柔软舒适,他可以在路上眯一会儿。
因为背上有伤,赵琨只能趴着睡。
马车渐渐驶入乡间的小路,颠簸中,小榻摇来晃去,仿佛摇摇床。赵琨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笃笃”两声,有人从外面叩响了车窗。终黎辛挑起窗帘,低声同对方交谈了几句话。俯身来到小榻边上,对赵琨说:“蒙四郎骑着马在后边追。”
话音未落,车窗外传来蒙毅的呼喊声:“镐池君,镐池君!公、叔、琨!”
没错,虽然赵琨年仅七岁,但作为秦王的弟弟,他比公子政还要大一辈,已经可以被称作“公叔”了。
蒙毅纵马飞驰,眨眼间就“超车”跑到前边去,紧接着,他调转马头,让马儿横在道路中间,挡在赵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骏马扬起前蹄,长声嘶鸣。带起几缕烟尘,随风飘散。
赵琨无奈,对车夫说:“停车。”
他爬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表,示意终黎辛卷起车帘,跟蒙毅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四郎上来说。”
蒙毅立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地跳上赵琨的马车。另一边,有护卫默默地上前牵开他的马。队伍继续前行。
蒙毅像一只斗败的雄孔雀,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偷看赵琨一眼,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舅舅战死了,领兵攻城的将领是我祖父,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赵琨在他胸口轻轻地捶了一拳,“想什么呢?是伐韩还是伐赵,属于国政,又不是蒙将军能说了算的。我舅舅的事,要怪就怪韩国君臣不发兵救援他,跟蒙将军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几时说过不跟你玩了?”
奸佞的破坏力通常还要排在强敌、劲敌的前边。比如韩国的求和派,比如赵国的奸臣郭开,秦赵争锋,郭开一个人就解决了赵国的两位名将——廉颇跟李牧。可以说,战国四大名将,郭开“单挑”废掉一半。他对赵王说李牧要造反,冤杀了李牧。在坑死李牧之前,他还参与了一个典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话说赵国被秦国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时间,赵王偃(赵悼襄王)打算再次重用老将廉颇,又担心廉颇已经年老体衰,难以领兵,就先派一个使者去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廉颇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身体很棒,完全可以纵横沙场。当着使者的面,一顿饭吃了十斗米和十斤肉,然后套上盔甲纵马驰骋,雄风豪情不减当年。
然而郭开跟廉颇有点过节,他直接贿赂使者,让使者向赵王偃禀报说:廉颇能吃,胃口还挺好的,但是吃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跑了三趟茅厕。
赵王偃听了,叹息廉颇年老无用,彻底打消了起用他的念头。
再看韩国的求和派,张平守城四十二天,城池也没有被蒙骜攻下来。是他们劝韩王主动割地,把祖宗的疆土,拱手送人,多年以来,韩国坚持割地贿秦的策略,现在就剩下一个郡的地盘,拿什么跟其他诸侯竞争国力?猪队友比强敌更可怕。
赵琨挑眉坏笑,用力拍一拍蒙毅。
蒙毅憨笑起来,习惯性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搭在赵琨的肩头。
背上的伤口突然被蒙毅的胳膊肘碰到,赵琨疼得轻嘶一声。
蒙毅一向是粗中有细,很快就发现赵琨不对劲,扯着他的后领口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谁打的你?”
赵琨没好意思说因为偷换定亲信物,被娘亲狠狠地抽了一顿,而且表妹变表弟,未来的夫人也飞了。尽管他本来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但是别人不知道啊,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被小伙伴笑上好几天?
赵琨重新趴下,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哎,今天不能陪你玩啦,明儿再玩。你要是没别的事,陪我去趟封地。甘罗也在,请你们吃凉面烤肉,大热天的,吃这个最爽口了,还凉快。”
他不肯说是谁,蒙毅直接就猜测又是公子成蟜,还把这事跟赵政说了。两个好朋友一合计,第二天在长杨宫上射艺课的时候,蹲守在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杨树后边,等公子成蟜经过,饿虎扑食一般冲出去,给他头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把他整个人都兜住,一脚踹翻,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给赵琨出气。
成蟜就看见有人举着比脸还大十几倍的麻布袋子冲向他,还没认出是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麻布罩头,只剩下双脚还在外边,来人一声不吭,径直对他拳打脚踢。成蟜痛得嗷嗷叫,还不忘摆出公子的架势说:“放肆!你们是谁?敢偷袭本公子,让父王杀你们全家!”
蒙毅根本不带怕的——反正蒙上脑袋,只要他打成蟜的时候不说话,成蟜欺负过那么多同窗,在学室可谓仇人遍地走,哪里猜得出是谁?
谁知成蟜也不傻,跟他关系恶劣的同窗虽然有很多,但敢报复他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他用手臂护住头,说:“公子政、公叔琨,我定要告诉父王你们打我,你俩等着!”
赵政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意外,他镇定自若地说:“是我,别认错了人,小叔父还在隗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射箭,大家都知道的。”
射艺课,学生分批练习射箭。赵政和蒙毅算大孩子,体力比较好,排在第一波。赵琨和甘罗年纪小,骑马到长杨宫,会被安排先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射靶,所以被分在最后一批。四个人没有一起行动。
赵琨步射不太行,骑射还要再大两岁才开始学。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脱靶是必然的,但要脱得有风度。
赵琨淡定地换上铜佩韘,佩韘就是射箭的时候用来勾弓弦的扳指,可以保护手指,戴上以后,被紧绷的、高速震颤的弓弦割伤手的几率会大大降低。
他面白如玉,眉目极俊,双脚微微错开,以一种非常潇洒的姿势挽弓搭箭,明亮的阳光映着他手指上金灿灿的铜佩韘,和衣服上的锦绣暗纹相映生辉,显出一段劲瘦美好的腰身。任谁看了都要眼前一亮。
“嗖嗖,嗖!”
箭射出的瞬间,赵琨勾唇浅笑,有一种灼人眼的昳丽。
“嗖,嗖嗖!”
眨眼之间,他背上背着的小箭筒空了。
射艺博士隗林一直在旁边看着,镐池君一共射了十箭,有七箭脱靶,其中一箭射中了箭靶子的最外圈。居然还有两支箭插在右侧原本属于甘罗的靶子上微微震颤。
赵琨跟没事人一样,唇角带笑,大方地鼓励甘罗射箭。
博士隗林的心态却崩了,他是个严谨的人,秦军制式的弓箭,就是由他设计出标准样品(标准件),再批量制作的。他曾经向大王提议定期检查各种度量衡,比如向百姓征收赋税的时候,用来量谷子的斗,就必须统一大小形制,容量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不可。秦军每占领一片土地,隗林就会上疏要求统一长度单位“丈”的标准,统一重量单位“斤”的标准……
总之,只要制定了标准,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会让隗林感到难以忍受。虽然子楚也不是很买账,经常驳回他的提议。但他从未自暴自弃。
何况赵琨的射箭技巧委实离谱,还有人瞄准自己的箭靶,却射中了别人的箭靶?这无比巨大的偏差,对隗林来说已经突破天际了!
再瞧瞧赵琨,依旧四平八稳地站着,气定神闲地跟同窗谈笑风生,哪里像是刚刚脱靶了七支箭的老末?这酷似高手的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全场要数他的箭术排行第一呢。
完全不能忍!
隗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这孩子射箭的心态不错,目力也比较优秀,有一丁点成为高手的潜力。毕竟神箭手第一特质就是看得远、稳得住,稳得住才能等到猎物进入最佳的射程之内。他把赵琨单独留下来,手把手地教。他就不信,赵琨别的科目都能学好,射箭能差到哪里去?
甘罗也在旁边安静地陪着赵琨练习箭术。
赵琨苦练射箭,拉弓拉得胳膊疼。他严重怀疑隗林有强迫症——这厮做什么事都喜欢搞两遍,比如刚才清点箭袋、箭筒,他就数了两遍。发现两只箭袋的大小不一致,还会蹙眉。
趁着隗林收拾教学工具的时候,赵琨悄悄地对甘罗撒娇:“快,替我射几箭,我手疼。隗先生在检查弓弦,暂时不会往这边看。”
甘罗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事,他睁大眼睛望着赵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赵琨背后的小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全部搭在弓弦上,双臂平推,瞄准,一次性射出三支箭,还都中靶了。
赵琨抛给甘罗一个赞赏的眼神,暗暗竖起大拇指。然后反手抽出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羽箭,以隗林教他的标准姿势开弓、搭箭、射击,再次脱靶。
这时,隗林过来检查,发现箭靶上插了四支箭,捋着胡须点头微笑,道:“不错,有进步。今天就练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以后每一堂射艺课,都请镐池君留下来,再多射三轮,宗室子弟,更当自强不息。两个月以后就是秋狩,到时候就在长杨宫的猎场,所有勋贵子弟都要参加围猎,不光是大秦,山东六国的质子都要驰马射箭,一展身手。镐池君可不能给咱们老秦人丢脸。”
15/7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