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暗暗好笑,尉缭这番话,明明是陈述的语调,听在耳中,却是十足的讽刺。偏偏他说的还是事实,难以洗白。
张良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张温涨红了脸,深吸一口气说:“那先生认为,什么是王道,什么是霸道?”
尉缭浅酌小半杯酒,笑吟吟道:“我们兵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遇见不听话的诸侯,灭掉他的国家,从他身上碾过去,就是王道。这个诸侯对你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你依然灭了他的国家,还从他的祖坟上碾过去,这就是霸道。依我看,近百年,秦王的品德都极其出众——天下第一德就是武德。”
赵琨暗笑:这个尉缭是有点东西的。
张良见兄长吃瘪,眸光闪烁了一下,狡黠地岔开话题:“我知道先生是谁了,国尉缭,猜得没错吧?”他和兄长半路上遇见过魏国的使节团,魏国使节正在追杀的人应该就是尉缭。这很容易猜出来,假如让张良来当魏王,他也不会放任尉缭这样的兵家传人去秦国发展。
“后生可畏。我小时候可没这般机敏。”尉缭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张良,忽然在他头顶挼了一把,对赵琨说:“你这个表弟,很是聪慧。我师父若是瞧见他,必定欢喜,没准儿又想收徒。”师父还有一门绝学,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发现好苗子,八成会起收徒之念。
张良被夸了,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对方夸得不是他。
没听说尉缭还有师父啊,赵琨好奇地追问:“先生的师父是谁?”
尉缭朝南方一拱手,道:“我师承鬼谷门下,家师黄石公。”
赵琨没搞懂:“鬼谷子不是王诩吗?”
尉缭耐心地解释道:“鬼谷子这个名号,代代相承,传到家师这里,已经是第三代鬼谷子。”
赵琨弄明白了,黄石公是当代鬼谷子。正史上关于黄石公和尉缭子的记载,基本约等于无。不过北宋官方颁布了一套兵法合集,叫作《武经七书》,其中就有《尉缭子》五卷,黄石公《三略》三卷、黄石公《六韬》六卷。这对师徒很厉害的!不愧是政哥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渴望招揽的奇人异士。
第64章 正常发挥
驿馆的房屋久经岁月,木质的墙壁上有很多霉斑。而且上一批房客才离开不到一天,可能会残留一些致病菌。
赵琨让侍从去马车上取来艾条,将每间卧房都熏了一遍。艾草的烟雾可以杀菌消毒、驱虫,高效地去除霉味。
等赵琨在厅堂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卧房也熏好了。伯高打开窗户,待烟雾散尽,就另外点了一炉熏香,开始替赵琨铺床,在床帐四角悬挂上驱虫的香囊。
张氏兄弟先回屋,赵琨和尉缭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张温正在训斥张良,让他不要乱动镐池君的东西。
话说得有些难听。
张良十分好脾气地听完他的指责,浓密纤长的睫毛渐渐垂落下来,委屈地轻颤了两下,眼里泛起一点水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瞥了伯高一眼,紧接着,他倔强地仰起头,向张温解释道:“我只是看见有一条发带掉在地上,顺手捡起来。”
有一小部分成年人就是这样,对外人总是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对家人却有一副急脾气,倒也不是故意使坏,就是情绪不稳定。尤其是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有一种近似于不可理喻的强势。
赵琨十分不赞同没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轻易地评价一件事、指责一个人。事实上,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又有谁能知道事情的全貌呢?有时候,不评价才是一种仁慈。谁能确定自己的正义感,不曾被舆论误导,甚至是被有心人利用呢?如果一片好心,却无意中伤了人,岂不是平添冤孽?
赵琨半蹲下来,平视着张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信赖,“谢谢表弟。”
张良捏着发带,半晌没吭声。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对于寄人篱下的种种担忧,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其实早就没有家了——母亲改嫁以后,又生了一个弟弟,母亲的新家,是不欢迎他去的。张氏这边,现任族长是大伯,大伯不曾苛待过他,然而没有父亲的孩子,多多少少是要受些委屈的。上有叔伯对家产虎视眈眈,下有恶仆欺负他年幼,以长辈自居,还总是做假账,贪墨钱财。
折腾了许多年,当初父亲留下的一千五百家仆,散去了一多半。就剩下六百多人。好在那股子歪风邪气,总算是被他遏止了。
刚巧赵琨年年派人去韩国送东西,似乎很盼着张良到秦国相聚,姑母萱姬听说张良的母亲改嫁了,更是一年写十几封家书,唯恐他过得不好。
张良幼时懵懂,今年再次收到表兄送来的十几车东西,单是小孩子的玩具就有一整车,还有表兄亲手制作的一整套士兵人偶,有骑兵、步兵、车兵、弓弩手、都尉、将军等等,木料打磨的非常光滑,一个木刺都没有。人偶的关节可以活动,张良能随时给他们更换衣服、铠甲和武器。让他们摆出不同的姿势、阵型,车兵的车放在斜坡上就能跑起来。玩伴瞧着都眼热,请了最好的工匠,愣是捣鼓不出一样精巧的人偶。
张良把玩着这套精致的木偶军队的时候,心中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听说当年父亲和姑母的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或许姑母跟表兄是真心盼望他去镐池乡一起生活?
于是就有了这趟长途跋涉。
屋里只有两张床,却要住四个人。张良眨眨眼,抓住赵琨的衣角,“阿兄,我们共用一张床吧。”
“好啊。”赵琨牵着他坐在绵密柔软的虎皮席子上,塞给他一只特制的暖手炉,“一会儿你先去洗漱。”
尉缭将佩剑解下来,对张温说:“张兄睡床,我把几案拼起来凑合一夜。”他沐浴过后,换了一套干净的、样式有些像道袍的靛蓝色衣裳,这种深邃又宁静的颜色,衬着他骨秀神清的模样,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这么冷的天,睡几案怕是会冻病。
张温偏过头,眸子里还藏着一丝不服气,别扭地开口:“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先生若是不介意,咱们大可以挤一挤。还有,刚才我辩不过先生,可不是因为儒家不如兵家,是我的学问还不够精深。”
尉缭也不推辞,直接走到床边坐下,对张温笑一笑,说:“我可没说过儒家不如兵家,儒墨显学,弟子遍布天下。各国的学官,有一大半都是儒生,儒学兴盛,自然有它兴盛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亮,赵琨就摸黑披上外袍,让伯高张罗着尽快起程。
直到众人即将出发,张良还没睡醒,赵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起来,裹上一件大氅。张良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发现是赵琨抱他,又睡过去了。任由赵琨把他带上了马车。
等张良睡到自然醒,车窗外的景物已经完全变样。道路两边不再是原野,或者散乱又低矮的乡镇民宅。取而代之的,是宏伟的咸阳城,成片的亭台楼阁、宫殿之间,以一种高高架起的空中阁道“飞阁1”相连,这东西也叫天桥、复道。上下都有道路可以通行。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桥下的车马川流不息,一片繁华景象。
赵琨:大约相当于秦汉时期的“立交桥”。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许多散落在路边的马粪蛋蛋,以及牛粪、车辙印迹等等。
这年头,女子称姓,用以区别婚姻——法律明确规定:同姓不婚。所以同人小说里常见的赵国公主嫁给秦始皇的设定,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秦国、赵国的宗室都是嬴姓,不能通婚。这样做不仅违反伦理,还违法。
这一路,赵琨跟表妹也混熟了,得知表妹的名字叫姬冰砚(姬姓张氏)。
姬冰砚今年十三岁,和大多数少女都不一样,她既爱胭脂钗环,也爱长弓利剑。张温不让她骑马,她就借了赵琨的马,一路风驰电掣。
赵琨不觉得女子骑马有什么问题。别说在后世,女子能顶半边天。哪怕在秦国的陇西郡,由于汉族和戎狄之类的游牧民族杂居,那边的妇女儿童皆能挽弓搭箭,个个都是优秀的骑手。而且战国时期,女子掌权也并不罕见,比如秦国的宣太后、齐国的君太后。所以赵琨只是派了一小队护卫跟着姬冰砚,保护她的安全。
张温被赵琨和姬冰砚气得自闭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路过商鞅当年主持修建的宫门——冀阙,姬冰砚和张良同时注意到了门楼上张贴的秦国政令,以及军功封爵制的相关律法。
姬冰砚仔细阅读了一遍,很是兴奋,转头问赵琨:“表兄,这个军功封爵制,如果是女子立功了,也可以封爵吗?”
赵琨仔细回想,军功封爵制好像并没有限定性别。他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封爵,回头我去问问王先生,再给你答复。”如果法家的专业人士王绾说可以,那就肯定可以。毕竟王绾正常发挥,能把对面的讼师(律师)送进去吃牢饭的。
伯高原计划,他们的车队从南门进入咸阳,横穿半座王城,再从东门出去,抄一条近路去镐池乡,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谁知走到章台街,满街都在议论嫪毐的事,据说嫪毐和都城著名的败家子赵濯进行了一场豪赌,嫪毐的赌注是山阳一县之地,赵濯的赌注是万亩良田,外加上百张房契,还都是咸阳附近的产业。
然后嫪毐赌输了,关键是这厮根本输不起,他不肯交出赌注,还说了许多脏话,并且威胁赵濯,自称是秦王政的假父!
第65章 鬼谷门人
昨日在赌坊二楼的除了赵濯,还有秦王政身边的几位侍中,以及上卿甘罗等人,个个都是官宦贵戚。大家一同饮酒,喝高了以后,就开始玩六博,赌得很大。引得无数赌徒纷纷围观。毕竟万亩良田,外加一百多份房契这样的豪赌,在咸阳城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唯有甘罗安静地旁观,始终没有参与博戏。
一开始,赵濯要求嫪毐说话算数,兑现赌注。嫪毐不愿意,故意借酒装疯,双方起了争执。一位侍中就站出来打圆场,轻声细语地劝嫪毐愿赌服输,别耍酒疯。
谁知嫪毐直接一把将这位侍中推开,瞪大眼睛冒出来一句:“我是秦王的假父,你这种卑贱之人竟敢与我作对!”
秦国的侍中的确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大官,但人家是在秦王政身边伺候的人,平日里出入宫廷,参闻朝政,绝对称不上卑贱。如果秦王政出行,通常还会挑选一两名侍中陪他一起乘坐马车,在路上聊天解闷。
比如赵濯和蒙毅,他俩就刚刚被提拔为侍中。
嫪毐真是喝醉了,他这话一出口,非但没把赵濯给唬住,还将他彻底激怒。赵濯扶住险些摔倒的侍中同伴,冲上去对着嫪毐的脸就是一拳。嫪毐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当场就跟他扭打起来,两个醉汉,打得不可开交。
赵濯将嫪毐打得鼻青脸肿,随后又牵头带着几位侍中齐齐入宫,找秦王政告状去了。
围观的人比较多,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到了今天上午,街头酒肆已经传出十几个不同的版本。
甘罗派了侍从在赵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一看见赵琨,就叫住他,请他移步附近的官署。
甘罗早已等候多时,将事情向赵琨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据说秦王政暴怒异常,今日的早朝,秦王政问起此事,公卿百官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秦国的宗室先炸锅了。
赵琨可以理解——公卿百官不敢置喙,是因为弹劾嫪毐,会得罪太后,不弹劾嫪毐,会得罪王上。太后与王上毕竟是至亲,身为臣子,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万一影响到太后和王上的母子关系,岂不是要倒大霉?还不如装傻充楞,就当不知情。
“假父”就是继父、养父。
宗室这边,绝对容忍不了嫪毐自称是秦王政的继父,踩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只认子楚,就连吕不韦这位仲父都不认,何况是嫪毐?嫪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男宠,也敢跟子楚并列?
甘罗压低声音对赵琨说:“镐池乡现在可热闹,渭阳君(子傒)、云阳君、公子婴……昌平君、昌文君都那边堵着,就等镐池君回去商量大事呢。”
昌平君熊启的生父是楚考烈王,生母是秦国公主。他既是楚国公子,又是秦国王室的血脉,从小在秦国长大,因此一直受到优待。
昌文君也是楚国人,他属于外戚。俗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吕不韦和嫪毐掌权的同时,秦国朝堂上的楚系官员也逐渐失势。因为权利的蛋糕只有这么大,多两个人来分,自然就有人要被迫少吃几块。
所以楚系势力反而渐渐倒向了秦王政。
赵琨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一股子厌倦翻涌而出,“怎么,就缺一只出头鸟,突然想起我了?不过,他们押得对,我挺乐意牵这个头。”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如果大侄子注定要被一群宗室闹上门,赵琨宁可由他来出面,至少他不会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论,在大侄子的伤口上撒盐。
甘罗道:“我陪镐池君走一趟。虽说麻烦了些,但咱们与嫪毐已经撕破脸,就此顺势了结了他,也能防患于未然。”
车队进入镐池乡的范围,有婉转的笛声回荡在阡陌之间,尾音悠长,仿佛一声声拖长的叹息。
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古老的周朝都城残存的建筑,和新修的水上乐园一期完美融合,有一种文化传承的底蕴扑面而来,又不失新奇有趣。而且这边的街道比较干净,附近的居民会定时清扫道路上的马粪和垃圾,然后每月去找书吏领取工钱。沿途还有不少便民设施,比如每隔二十里就有指路牌挂在大松树上,还有赵琨和墨家弟子一起设计的自助饮水屋、水冲式厕所等等。
张氏的人啧啧称奇。
张良望着道路两边傲雪而立的苍松翠柏,哪怕被冰雪覆盖了枝干,依然透出苍翠的颜色,是霜雪也压不住的蓬勃生机。
尉缭喃喃道:“八卦城?”
赵琨破防了,再次强调:“是水上乐园一期!”虽然从高处看,城池的布局确实很像一个八卦阵。大家都这么叫。
他给张氏兄妹三人、以及尉缭每人都安排了一套大宅子,亲自将张良送到提前打扫好的新宅之内,说:“阿良,我有事要离开一两天,你且安心住着,待我回来,再一同拜见长辈。”
上卿甘罗、秦国宗室,以及昌平君、昌文君聚集在赵琨的住处商议事情。
赵琨有意使用话术引导,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鼓动众人支持秦王政亲政,执掌秦国的大权,让赵姬退居后宫,这样嫪毐自然会失去倚仗,随时都可以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36/77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