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从未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法——嫪毐谋反,被诛三族,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这件事,最终连坐了四千多户,共计两万多人被流放到蜀地。成蟜叛乱,连累他麾下所有的将士被屠戮,大多数将士根本就不知晓成蟜做了什么。还有屯留城内上万的无辜的百姓,都惨遭流放。
秦国总共才几百万人口,被连坐、牵连成为囚徒,去为秦王政修建陵墓的人居然超过了七十万。
这是多么可怕的囚犯比例!尉缭彻底动摇了。
他也曾四处漂泊,亲眼目睹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尤其是底层百姓,那种穷到娶不起妻室,靠给人当赘婿繁衍子孙的青少年,一旦开战,都是第一波炮灰,存活几率相当低。
战国乱世,诸侯争霸,燃不尽的烽烟,服不完的兵役,导致各国的人口都不是很多。
尉缭当然渴望用他毕生之所学,终结这乱世,给天下人带来和平又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如果一统天下的是秦王政,那秦国的严刑峻法将会普及到尉缭走过的每一处郡县乡镇、山川河流,天下人都要被这种极其严苛的律法约束。那他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将天下人都拽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
尉缭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他的答案是不行。
他私下对人说,“秦王政鼻梁高挺,大眼睛,眸光锐利如鹰隼,胸有乾坤,声音洪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惜他寡恩,虎狼心肠。不得志的时候固然可以轻易地礼下于人,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伤害别人。我只是一介布衣,然而秦王见到我,却时常表现出谦躬的模样,假如真让他实现一统天下的志向,那天下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这样的人,不可长久地跟他交游共事。”
一传十,十传百,等尉缭这话传到秦王政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样——秦王这个人,鼻梁高挺,眼睛细长,鸷鸟般的胸脯,豺狼似的声音,缺德寡恩且虎狼心肠……
秦王政简直气笑,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特意去国尉府看了一眼,发现尉缭已经跑了。
几乎同时,赵琨牵着黄犬,放飞了花朝,点齐卫队,整装待发。刚巧秦王政也带着蒙氏兄弟和众多郎卫赶来,他们就一起追踪,将尉缭给绑了回来。
尉缭万万没想到,他随手送给赵琨一只小狗崽,平常没事就撸一撸花朝,竟然彻底断绝了他自己的后路,想跑都跑不掉QAQ
和人类相比,鹰的视力一骑绝尘,狗的嗅觉遥遥领先,组合起来,简直就是千里追踪、寻人的最强辅助。
饶是尉缭会占卜,也算不到他没有栽在任何一位诸侯的手中,反倒栽在了鹰犬对他的依恋上。小黄狗还不知道他给旧主人造成了怎样的困扰,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跟尉缭玩耍,肉眼可见的开心。万幸秦王政亲手替尉缭松绑,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至少肯定不会让他去吃牢饭。
尉缭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要表现好一些。
花朝再次从尉缭的头顶上空掠过,带起一缕迅疾的风,表演了一个空中三连翻,盘旋着落在赵琨的护臂上,朝着尉缭的方向叫了一声。
赵琨摸一摸花朝的小脑袋,故意开玩笑逗大侄子:“这可是大功臣,王上准备怎么赏?”
秦王政罕见地开怀一笑,也不太正经地说:“这是小叔父养的海东青,功劳当然应该属于小叔父。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赵琨思考了一下,狮子大开口:“将来王上扫平诸侯,就把西域打下来,让微臣种地,保证给咸阳这边提供吃不完的瓜果,用不尽的白叠子(棉花)。”
秦王政白他一眼:“出息,除了种地,叔父就没有别的念想?”
赵琨单手托腮,“嗯,有的,偷偷告诉陛下,那边至少有两处大金矿,我这人比较俗气,就喜欢金子。”
秦王政:“好,将来让蒙恬把西域打下来,给小叔父当封地。小叔父将镐池乡治理的那么好,以后别想偷懒,要多多为寡人分忧,就从咸阳令开始吧。”
自从张良入学,赵琨有种类似于家长的心态,他将手头的大多数工作都安排给属下去做,隔三差五地溜达去私学接送张良。是有几分懈怠了。
不过,这是赵琨有意为之——一个人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刻。而且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全包全揽都不可取。据说诸葛亮死后,蜀汉直接就一蹶不振,虽说这是多方面原因导致的,但其中有一条,就是诸葛亮“事必躬亲”,他的副手、部下,蜀国的青年官员都没有得到充分的锻炼,能力撑不起局面。
这些年,高产农作物的种植和推广,以及水上乐园的运营,已经都有章程可以遵循,哪怕换一个新手管理,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赵琨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大批量培养相关的人才,来填补行业空缺。他不再追求每件事都亲历亲为,而是奉行该放手时就放手,让接班人快速成长起来。他只要稍微留心一些,查漏补缺即可。
赵琨听到秦王政让他当咸阳令,顿时苦了脸,这可是一份苦差。江湖人称咸阳受气包,要管的事情又多又杂,遇到大案要案,还经常被权贵施压。不过,他也不是一般的咸阳令,将来究竟是谁对谁施压还很难说。
第86章 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
秦王政回头看了尉缭一眼,在尉缭瞧不见的角度,对着赵琨比划了一个手势。
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不需要秦王政说一个字,赵琨就能猜到,大侄子这是希望他找尉缭谈谈心,弄清楚尉缭逃跑的原因,尽快解决问题。
赵琨用眼神对大侄子说:您就瞧好吧。
他将花朝放飞出去,邀请尉缭同乘镐池君专用的四驾豪车。
这辆马车宽敞,配套设施都快赶上房车了。尉缭一袭青衣斜倚着几案,揉了一下被绑出红痕的手腕,拈起一枚桃花酥递给赵琨,嗓音极轻极缓,“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这么快就追过来,还没吃饭吧?”
尉缭教过赵琨一套步法,因此他们其实算是师徒。
“确实没吃。”赵琨捏着桃花酥,心中泛起一点小情绪,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尉缭的眼睛,“先生,不辞而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尉缭轻笑一声:“要不咱们吃顿散伙饭,你来送送我?”
赵琨开门见山地问:“凡事总有个原因,为什么突然逃跑?”
尉缭掀起车帘,望向天边的流云,感觉云絮的形状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幽幽地说,“我将商君(商鞅)之法看了好几遍,秦国的刑罚太重!动不动就脸上刺字、罚作劳役、割鼻、砍脚、宫刑、连坐……据说商君被处决的那天,秦国的百姓就像过节一样庆祝。”
明亮的天光自窗口倾泻而入,映得赵琨脸上的肌肤似冷玉一般白皙。他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这……历史课本上没说啊。
赵琨回到秦国已经许多年,一开始,他以为反对商鞅变法的只有旧贵族,后来,随着他对秦法的认知逐渐加深。原来商鞅变法的初期,百姓中反对的声音也不小,为了立威,商鞅曾经在渭水边一次性处决了几百个犯法的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尉缭叹气:“秦国的徭役也很重,修郑国渠活活累死了几千名青壮年劳力。我一想到万里江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以后,天下人都要服这种十分繁重的徭役,都要面对这样严酷的刑罚,不知有多少家庭遭殃,我就坐立难安。而且王上他……他同我说话的时候长跪,是一个异常谦卑的姿态,我怕将来被灭口。”
赵琨被气笑了,他清了清嗓子:“第一,秦法是为征战天下制定的‘战时法’,王上已经答应我,等将来战事结束,就让我和王先生重新修订一部秦法。”
第87章 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姐夫啊
尉缭有些诧异,神色古怪道:“当年旧贵族闹得那么凶,秦王依旧力挺商君,绝不修改秦法。据说后来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解决了提出问题的旧贵族,取消了他们的世卿世禄待遇。只要没有功劳,哪怕是宗室出身,也要从宗室籍中除名,成为平民百姓。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法律制度,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好徒儿,留神一些,变法的大多不得善终。”
赵琨吃了桃花酥,擦一擦手,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我不是推广了许多高产的农作物,让百姓按照要求精耕细作吗?粮食的产量确实增加了许多,但是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增加了不少,百姓不能长时间在外征战,必须定期打理田地。一年之计在于春,其他事也不能耽误,将军要招募士兵,郡守和县令要征发徭役,哪哪都特别缺人,但是他们抢人又抢不过我,百姓都更愿意跟我种地。”
他顿了顿,“王上和文武百官没办法,一起清查了户籍簿册,发现有很多年纪轻轻就缺胳膊缺脚,丧失了劳动力的百姓,十分惋惜。大家商量了一番,一致决定重修秦法,将两百八十多种会导致百姓伤残的刑罚减轻,或者废止,并且鼓励生育。人力也是宝贵的资源,以后不会再轻易地割鼻、砍脚、连坐……先生尽管放心。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再过几个月,一小部分新法就开始试行,重罪也不至于砍脚,完全可以长年劳作,直到立功、死亡,或者被家人赎走。不过修订、编写法典不能闭门造车,工作量巨大,新法全面实施,估计要十几年以后了。”
尉缭点点头,“你刚才只说了第一,第二是什么?”
赵琨继续说:“第二,像郑国渠之类的规模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一直都有。而且要不了多久,挖渠、铺路、架桥、修建宫殿等等就不再是徭役了,会改成契约制,就是由官府出面和百姓签订劳务派遣契约,按照百姓付出的劳动质量和数量来分配酬劳,以后做这些事都有工钱可以领。管理细节也会逐步完善,每天干活八小时以内,超出这个时长,拿三倍的工钱。而且伤残病亡算工伤,都有赔偿金。”
尉缭靠近了一些,饶有兴趣地追问,“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王上能答应?”
赵琨眨眨眼:“又不从国库拿钱,一切开支从水上乐园的账目走。是先前属于吕不韦的那一部分分红,现如今用来给百姓发点福利。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尉缭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这样也好,民富国强。不过,我只是一介布衣,影响力并不能和那些名门望族相比,王上免去我所有的礼节,赐金赐衣裳赐宅子,商议国事的时候,每每长跪。姿态委实过分谦卑了,我担心……”
他没说下去。
赵琨心说:关于“过分谦卑”的长跪,其实是尉缭先生有点大惊小怪了。
这算得上秦王代代相传的礼贤下士的标准姿态。据说当年宣太后和魏冉专权,秦昭襄王想要有所作为,却总是受制于人。秦昭襄王向范雎请教的时候,就曾三次长跪。子楚也是用这一手深深地打动了吕不韦。
这个家传技能,秦王政当然也是从小就掌握了的。何况他当初住在赵国邯郸的质子府,由于秦赵频繁地交战,秦国的大将白起更是坑杀了四十万赵卒,周遭的赵国贵族故意拿他泄愤,对他各种欺辱刁难,尉缭是第一个向他表达善意的人,
秦王政至今还珍藏着尉缭送给他的桃木剑,多多少少有几分孺慕之情。
尉缭这种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然而赵琨决定不告诉他,因为尉缭没意识到秦王政对他的孺慕和纵容,就敢作天作地,要是发现秦王政从小就戴着八百米厚的滤镜赏识他,还不得上天?
赵琨有点同情大侄子,幽幽一叹,问尉缭:“先生当真感觉不到吗?其实王上跟信陵君完全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在主君的位置上,将先生视作臣下僚属,对他来说,先生与他志同道合,是可以同吃同住、同进同退、并肩作战的同袍啊。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生尽管来问我,弟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要瞎猜冤枉人。”
尉缭陷入沉思。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慷慨激昂的歌声。秦王政纵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忽然豪情万丈,唱起了秦国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郎卫也都学过这首歌,秦王政一起头,所有人都跟着唱。
透过车窗向外看,秦王的卫队旌旗招展,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弓马娴熟,前行的时候,马速基本一致,齐头并进,马蹄声如滚雷,带动地面都在震颤,齐唱战歌的时候,很是震慑人心。
途中休息的时候,一群青少年郎卫推推挤挤,嬉戏笑闹,分享着肉干和麦饼。虽说这些人的门第出身各有不同,可有缘相聚,在这一刻,更多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热忱和友善,一张饼能掰成八份,一人分一口都吃得挺开心的,
尉缭旁观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了——秦王政这个年纪,与人结交,意气相投就足够了,不需要考虑太多复杂的东西。是他俗气了,总以为秦王政和那些诸侯一样,只是做做礼贤下士的样子,千金买马骨。谁知竟然是一片诚心。
秦王政恰好偏头朝这边望过来,对上尉缭的视线,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紧接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琨轻轻地推了尉缭一下:“先生,快去吧。王上在等你呢。”
赵琨回到镐池乡,已经是日暮时分。甘罗替他将日常的工作都完成了。吕不韦的小儿子还不知道他姐姐已经和甘罗决裂,一口一个“姐夫”,亲昵地呼唤甘罗,还撒娇说私学的同窗仗势欺人,嘲笑他了,请姐夫甘罗明天去给他找场子。
甘罗的喉结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嘴唇抿成一条线,终究没好意思解释什么,而是将错就错,答应替吕家的这位小郎君出头。
赵琨考虑到张良也在同一家私学读书,有点不放心,第二天就陪甘罗一起去私学走一趟,瞧一瞧是否存在霸凌现象,顺便接张良回家。
好巧不巧,张良的兄长张温也来接人,还带着张良爱吃的小点心和一匹小马驹,或许是准备在回家的路上,让张良多练一练骑术。
赵琨垂眸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正有些难为情的时候,只见张良跟几个同窗有说有笑地走出大门。隔着许多来接自家小郎君的家长、侍从、马夫等等。第一时间锁定了赵琨,在小伙伴们羡慕的凝望之中欢呼一声,迈开尚且稚嫩的双腿,一溜小跑,飞鸟投林一般,扑进了赵琨的怀中。
张良没瞧见他的兄长张温!
第88章 刺客卡牌收集+2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了一地,张温的神色很是落寞,他隔着喧闹的人群和赵琨对望了一瞬。将捧在手中的点心盒子交给了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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