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作为客卿,又曾经是吕不韦的门客,也在被驱逐的名单之上。
他想不通,或者说不能接受现实——他辛辛苦苦地协助郑国修渠,一连数年,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苍老了好几岁,终于盼到郑国渠完工,他被调回咸阳,担任客卿。升官了,事业总算步入正轨。还有了额外收入——李斯的字写得漂亮,贵族子弟都喜欢请他为长辈写墓志铭,有丰厚的润笔费。
他的长子李由也被选入学室读书,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才团圆,过上了平平淡淡、富足美满的生活。却因为甘罗的一封荒谬的奏疏,他就要这样灰溜溜的被人赶出咸阳城?
岂有此理!
李斯已然出城了,还是心绪起伏难平。他就坐在四面透风的敞篷马车上,老马认识路,顺着前车留下的车辙印,一颠一颠地缓慢前行,车轮子时不时地碾过马粪、牛粪、杂草……李斯渐渐适应了这种颠簸之后,就吩咐长子李由替他研墨,他一手持竹简,一手提笔,笔走龙蛇,直抒胸臆,一口气写下了《谏逐客书》。
李斯原本打算在下一处驿馆借宿,顺便委托行夫(先秦时期的快递员)将这封谏疏转交给蒙恬,让蒙恬帮他上达天听。也不是没有其他客卿想劝谏秦王政,可惜眼下这情形,要将谏书送进章台宫,让秦王政看见,很难。
李斯是个特例——他担任郎卫的时候,跟蒙恬、王贲交好。他们或许不敢为李斯说情,但帮忙递上去一封劝谏文书,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离驿馆还有十里,李斯忽然听到后方马蹄声隆隆,他回头,只见咸阳古道,烟尘四起,有一小队轻骑兵追了上来,为首一人白马雕鞍,绣衣飞扬,正是蒙毅。只有不需要在战地的最前线拼杀的武将,才敢骑白马。因为白马太显眼了,会成为敌军弓箭手的活靶子,在战场上总是第一批凉凉。但是骑白马真的英姿飒爽,博人眼球,所以还是有很多青少年选择白马。
蒙毅也认出了李斯,十分欢喜,勒马道:“李先生且住!随我去见王上。”
原来秦王政带着蒙氏兄弟,以及一众宫廷郎卫,亲自追了上来。
李斯拜见了秦王政才知道,逐客令,主要驱逐的是跟嫪毐和吕不韦关系密切的客卿。秦王政也没想到,《逐客令》会被执行成这副模样,各级官员都害怕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驱逐了所有“不得君心”的外来客卿,就连六国的游说之士,都没能幸免,通通轰走。
今日的朝会,秦王政十分震惊地发现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就连李斯都被驱逐离开。他愕然片刻,赶紧召集人手,亲自去追李斯。
秦王政认真反省,他新得了志同道合的尉缭,与尉缭畅谈天下事,朝夕相对,就连吃饭都要一起。可能无意之中冷落了李斯。以至于那些官吏误以为他不重视李斯,竟然将李先生也登记在需要驱逐出境的客卿名单上。
这下玩崩了,吕不韦的势力确实土崩瓦解,再也不足为患,然而秦国的政务也乱套了。
秦王政读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全文一气呵成,首先回顾历史,明确地指出秦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得到了许多外来人才的效忠,外来人才对于国家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秦王政废除了逐客令,让李斯主持秦国的政事。
赵琨听说了这件事,心道:甘兄,你这一波骚操作,堪称极限一换N呀,这得拉多少仇恨值?那些客卿也不全是吕不韦的心腹,还有其他官员举荐的人才。甘兄一下子几乎得罪了满朝文武,以及未来的丞相李斯,以后还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据说那些被驱逐的客卿,一边收拾家当,一边咒骂甘罗,时不时的,还要问候他的列祖列宗。
赵琨立即动身去找甘罗,到了甘氏门前,才知道上卿甘罗早已闭门谢客,所有登门拜访的官吏都被挡在门外。
赵琨让朱家上去拍门,直接报镐池君的名号,请门房去传话,得到的答复居然是——甘罗不见任何人,包括镐池君。原本还在门外等着的客人,一听到这番话,顿时散去了一大半。
赵琨急了,直接绕路跑到甘罗家的后墙,挽起袖子,助跑几步,高高地一跃,轻盈地攀上了墙头。下一刻,他就瞧见风摇竹影,空地上竟然摆了一张坐榻,甘罗正慢条斯理地烹茶,陶壶中的水已经沸腾,汩汩地升起缕缕轻雾。
午后的阳光映在甘罗脸上,镀了一层温和的浅金色。就在赵琨看见他的同时,他也微微仰头,精致的五官生自带一种清灵秀气,笑道:“镐池君,在下等候多时了。”
赵琨翻墙蹭了一手灰,蜷起手指,故意板着脸说:“甘兄不是连我都不肯见吗?”
甘罗眨眨眼:“那只是为了打发旁人的说辞。难道我说不见,镐池君就不来了?”
两人对望片刻,相视一笑。
这时,朱家也翻墙而入,反正已经被甘氏的嫡系撞见,朱家完全没有擅自闯入别人的宅院中的拘谨,大大咧咧地立在墙根下,张开手臂,对赵琨喊:“跳下来,我会接住镐池君。”
赵琨摇摇头,“我能行,阿家,你退开一点,千万别接。”
相处了一段时间,赵琨已然发现了朱家的众多优点,比如武艺高强、性情豪迈、粗中有细。有时候赵琨午休,半梦半醒之间瞥见一道抱剑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唤一声“终黎”,朱家也不生气,还温柔地替他掖一掖被子。
赵琨渐渐适应了新的同伴。只不过,朱家一向过得比较粗糙,身上经常会有汗味。赵琨并不想被他接住,会串味的。
时间终将冲淡很多东西。那些最初对朱家空降过来担任护卫统领感到不服气的护卫,一开始是被朱家挨个儿修理了一顿,打到表面上服服帖帖的为止。后来他们发现朱家对兄弟们超级慷慨大方,关键是这位统领目前还是个单身汉,不需要养家糊口,什么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跟众人分享,他们就真香了。
朱家听话地后退了一大步,给赵琨腾出空间。
赵琨从墙头一跃而下,朝前奔了两步缓冲,然后自觉地走向另一侧的大水缸。他一点都不见外,也不请示物品的主人,就从楠竹架子上取下一只对半剖开的大葫芦水瓢,舀起满满的一瓢清水,端到竹林边上,不紧不慢地冲洗着双手。
甘罗起身,摸出帕子替赵琨擦干手上的水珠,引导他入座,替他斟了一杯香茗。
赵琨发现甘罗的手背上有伤痕,像是被猫抓了,好几道又细又长的血印子,“甘兄,你的手?”
甘罗有一瞬间的落寞,低声说:“吕家的女郎执意与我恩断义绝,我想要挽留,就挨了这么一下。”
相对沉默良久,赵琨道:“甘兄对吕不韦已经仁至义尽,这件事,以后别再插手了。至于吕家女郎,要不我替你劝一劝她?可能没用,但总要试一试。”
甘罗夹在秦王政和吕不韦之间,一心想要两全,很是辛苦。吕家女郎与甘罗情投意合,委实是可惜了。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换位思考,如果赵琨是吕家女郎,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甘罗。
甘罗苦笑了一下:“吕家女郎已经将话说绝,我不敢打扰,如果她有事,我会尽力办好。只是文信侯(吕不韦)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了。这次得罪的人太多,明面上,只要王上不发话,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能整我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我去办个什么公务,有司衙门完全可以拖延到最后期限,甚至阳奉阴违、故意掣肘,样样都符合朝廷的规章制度,就是样样都跟我的要求南辕北辙,有的是办法让我有苦说不出。”
多少官吏就是这样被挤走的。多少雄心壮志就是这样被消磨殆尽。
赵琨想了想,听着感觉相当麻烦,然而问题不大,可以参考尉缭整顿官场的方法。
他胸有成竹道:“那也好办,甘兄替我做几件事,专门挑那种跟你不对付的人,或者你瞧谁不顺眼就选他,一开始先别说是为我办事,等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我就狠狠地弹劾他们,撵走几个最能蹦跶,说话最难听的,其他人就老实了。”
甘罗深深地看他一眼,“镐池君跟尉缭学坏了呢。”
赵琨单刀直入:“那你干不干?”
吕不韦不可能继续打理水上乐园的生意,赵琨需要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甘罗就很合适。
甘□□,镐池君和尉缭联手,势不可当。我就欣赏你们这样的妙人。简直是朝中的一股清流。”
好友情场失意,赵琨心情矛盾,他既希望好友能够与心上人喜结良缘,又十分讨厌小情侣腻腻歪歪地发狗粮,影响他的心态。赵琨跟吕不韦交接水上乐园的生意的时候,特意去找吕家女郎说话,然后获得了和甘罗同款的抓痕,在脸上……
秦王政看看小叔父,又瞧瞧甘卿,好奇地询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赵琨和甘罗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赵琨:“被女郎挠了。”
甘罗:“被小猫抓的。”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秦王政干咳一声,就听见小叔父和甘卿再次同时开口。
赵琨:“小猫抓了。”
甘罗:“女郎挠的”
秦王政的眉梢眼角都染上轻快的笑意:“你俩商量好了再说,不要欺君啊。”
话说尉缭接任国尉,也有很多人不服气,做事情故意阳奉阴违,尉缭就是这么整顿他们的。有秦王政撑腰,没必要惯着这些搞不懂轻重缓急,因为一己之私就敢耽误国家大事的鸟人。
大多数官吏负责的公务,换一个人照样能做得非常好。只有少数人很难被替代,比如尉缭、赵琨这种。秦王政会向着谁,还用问嘛?
说起尉缭,这人也真是狗胆包天。
赵琨严重怀疑尉缭的本体是一只鸽子精——堂堂国尉,主管秦国的军政,二月不到三十天,尉缭就找各种借口请了十天的假,一三五他占卜,说卦象显示不宜出行。二四六他打瞌睡,说身体不适,申请提前下班。
但要说尉缭不称职吧,国尉该做的事,他又桩桩件件都办得十分漂亮,挑不出毛病。属于那种处理公务的效率非常高,但是不守规则的奇人异士。别人上朝,都是提前进宫,就在“九卿房”里等着。尉缭上朝,那是踩着点到,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刻,有时候他来的比秦王政还晚,偏偏又没迟到。主打一个无所畏惧。
秦王政拥有很多心腹,文臣武将都不少,其中尉缭是招揽难度最大的一个,而且忠诚度无限接近于负数。尉缭主张意气相投、目标一致,就在一起共事,合不来就赶紧散伙。以至于秦王政失了平常心,一心想让这个特殊人才在大秦宾至如归,从此落地生根。他特意下令,尉缭的衣裳、饮食规格,都要跟他一样,就住在王宫里,也不必遵守君臣之礼,而是采用平等的礼节跟他相处。
然而尉缭深知人性,他认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哪怕是血脉至亲,多多少少,也会希望得到情感或者物质方面的回馈。
赵琨表示赞同,有一段时间,赵琨的亲妈被感恩文学给洗脑了。一杯水,一顿饭,都要顺便给赵琨来一场感恩教育,搞得赵琨有点无奈——他从来没有忽视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是有些东西总是挂在嘴边就非常奇怪。让赵琨在自己家待着都会有一种类似于在外作客的错觉,最后他实在心累,就对母亲说,要不你别做饭?放着我来……
赵琨是个比较率性的人,对别人要求不高,不怕同伴偷懒,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偷懒,最怕那种负面情绪比较强,既要付出,付出以后又觉得心理不平衡,乱发脾气,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人。
就算是什么都不图,只默默付出的超级恋爱脑,不也希望将喜欢的人俘获嘛?
对于秦王政反常的优待,尉缭非但没有宠辱不惊,反而产生了极大的隐忧——《老子》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尉缭清醒得很——现如今的秦国,内有贤臣,外有良将,独缺一位总览全局、统筹全国兵马的战略型军事人才。秦王政的礼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尉缭当牛做马,辅佐他扫平六国,一统江山。
针对这次伐赵惨败,尉缭摊开一张舆图,指出了秦军的战略失误。
他提了一个建议:以秦国的国力之强,诸侯就好比是郡县之君。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诸侯联合起来,出其不意地进攻。这就是智伯、齐泯王之所以功败垂成的原因。希望秦王政不要吝惜财物,派人重金贿赂各国有权势的大臣,打乱诸侯的合纵计划,最多损失三十万金,就能将六国诸侯尽数消灭了。
智伯活跃在春秋时期,曾经是晋国最强的权臣,差点就将赵氏给灭了,后来被韩、赵、魏三家联合击破。
齐闵王时期,齐国的国力十分强盛,东征西讨,破秦、灭宋、制楚。后来被燕、韩、赵、魏、秦五国的联军合力攻破了都城临淄。数年以后才得以复国。
一番话恰好说到秦王政最担心的事情上,而且还挺委婉的,没有直说秦军每次大败,基本都是被诸侯联手暴揍。颇为照顾秦王政的感受。
秦王政一点就透,虚心求教:“依先生的意思,应该从何处下手?”
尉缭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竹笛伸到舆图上轻轻一点。
秦王政低头一看,问:“先灭韩?”
尉缭懒洋洋地转着竹笛,微笑:“王上圣明。”
第85章 步入官场。
以前,赵琨阅览《史记》的时候,心中曾有过一个疑惑——在秦灭韩的过程中,那个俘获了韩王安、尽数收纳了韩国的土地的“内史腾”,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回,赵琨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内史腾不是秦国的内史,而是韩国的内史——他被尉缭给秘密策反了,已经暗中投靠秦国。
秦王政派李斯攻打韩国,大军还没出动,内史腾就劝说韩王,先献上韩国的南阳地区求和。
秦王政大喜过望,委托内史腾代理南阳郡的郡守。
从前,韩国也经常割地求和,然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半个郡的地盘,一共几十座城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秦王政深刻地认识到了尉缭的才能,每次见面,他都将礼贤下士做到极致。然而过分谦卑,反倒引发了尉缭的心病。
尉缭时常以牛马自比,他感觉这般没有底线的荣宠,已经不是要让牛马拉车干活,而是要杀牛马吃肉喝汤了。
尤其是最近住在宫里,跟着秦王政,接触到许多秦国的机密,也越来越熟悉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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