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身上多出来的人形挂件。
张良穿上青衿的学子服,原本就是一副小仙童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喜期待的神色,手臂挂在赵琨的脖颈上,仰头问:“表兄怎么来啦?”
赵琨双手将张良举过头顶:“陪甘兄来处理一点小事情,顺便接阿良回家,入学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张良被举高高,笑得十分开心:“这是秦国最好的私学了吧?我觉得每个先生都特别厉害,是我们一般情况下接触不到的能人异士。教儒学的是博士周青臣,教律法的是客卿李斯,他们都特别关照我。还有隗先生(隗林),他确实严厉,让我们自学《孙子兵法》,用戒尺堵着门提问,过关一个放走一个,必须有自己的见解。不过隗先生又升官了,公务繁忙,只能抽空给我们讲课。大多数时候都委托毛亨毛先生替他上课。毛先生也非常博学……”
张良没说的是:虽然都是因为镐池君才对他格外关注,几位先生待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隗林格外严厉,周青臣却是异常纵容。李斯表面上对所有学生都差不多,但私下里会将张良、王离、冯劫叫到他处理公务的地方,讲一些更深的东西,顺便辅导他们的功课,还盯着他们练字。兴致来了,也会拉着他们讨论历史典故和时下的大事。
至于毛亨毛先生,据说与李斯一样,也是荀子的弟子,最擅长《诗三百》。然而毛亨跟李斯似乎有些矛盾,他们之间是一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平常在私学中偶遇,要么将对方当成空气,要么斗嘴。完全看不出什么同门情谊。
前不久,李斯得了秦王政的赏识,要带兵伐韩。春耕接近尾声,大军出征在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斯都不会再来讲课。
张良只捡好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赵琨含笑倾听,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听众,就是思绪总会飞到他当年上学的时候。直到张良随口一问:“表兄,事情还顺利吧?”
赵琨这才悠然回神,摆了摆手说:“是甘兄负责办事,我只不过是来凑数的。你兄长也来接你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其实甘罗一个人就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很漂亮,赵琨陪他过来,只不过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能将孩子送进隗林创办的私学的人家,家庭背景都不简单。毕竟吕不韦只是丢了官职,爵位依然是文信侯,一般的人家惹不起。有胆量嘲讽吕家小郎君的人,自然也不会惧怕上卿甘罗。
赵琨和甘罗一同出面,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对方多多少少都会收敛几分。
三月,上巳节(古代的情人节)刚过,天气晴好。赵琨在水上乐园举办了一场盛事——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参加镐池君的门客选拔,由赵琨亲自把关,福利待遇甚至超过了六百石的普通官员。
另外,还有“百家争鸣辩论赛”——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兵家、名家、杂家等等,诸子的传人都可以参加辩论,前三名直接获得位于咸阳的豪宅,前十获得镐池君的举荐,以及在水上乐园免费吃喝玩乐一个月的特权。
为了造势,消息提前数月就已经散播出去,不单是秦国,其他诸侯国的人也会得到消息。一旬有十天,赵琨一三五七九选拔门客,二四六八十听诸子百家的辩论,发掘一些人才引荐给秦王政。
他发现了一对特殊的好友,两个结伴而来的年轻人,同饮一壶酒,喝到兴起,就在闹市中引吭高歌,一起纵声大笑,一起长歌当哭,旁若无人。
赵琨派人去打听,原来是朱家介绍到水上乐园参加门客选拔的好朋友——一个叫荆轲,另一个叫高渐离。
第89章 刺秦天团也要打工
赵琨给自个儿倒了半杯白开水,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他心说:很好,这是要集齐刺秦天团的节奏吗?
集卡爱好者狂喜。
赵琨用手指轻轻地扣了两下几案,伯高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晓得伯高侍奉得细心周到,办事干练,然而没有对比,也不觉得他离了伯高就不行。直到上个月伯高去学室读书。赵琨连着选了三名小宦官,才勉勉强强地将伯高以前的工作量完成,而且三个小宦官加在一起,都不如那一个用着趁手。
镐池乡杂七杂八的事一向没完没了,新来的小宦官岁安说话太多,嗓音有些哑了。
赵琨轻叹一声,将水杯推到岁安的面前,对他说:“先喝点水吧。”
岁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他出身于军户家庭,父兄都是大秦的锐士1。属于精锐部队的低阶小军官。这段时间,他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先是因为长安君成蟜叛乱,他的父兄受到牵连,被斩首。他母亲没入官奴,被大户人家买走。他因为还不满十六岁,最终没入隐宫,恰好赶上秦王政扩充后宫,大宦官原本要将他阉割了,送去伺候宫里的妃嫔。
刚巧镐池君身边缺一名小宦官,让朱家来隐宫挑选,已经挑了两次,两个都不太合用。镐池君就亲自来挑人,在屋外听见岁安惊恐的叫声,制止了要给他“净身”的大宦官。
实施宫刑之前,要先清肠胃,岁安已经在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饿了三天,都没什么力气了,又被蒙住双眼,绑缚在刑具上,准备阉割。是镐池君拔剑斩断了麻绳,将他扶起来,带上了马车。还让朱家派人去将他母亲赎出来,也安置在镐池乡。
他从小就笨手笨脚的,在隐宫挨过不少打,才学得稍微机灵一些。但要侍奉镐池君,显然是不够看的。万幸镐池君脾气好,茶水凉了没换,收拾书房的时候文书的分类没弄对,许多事情办得不到位,也只是心平气和地稍微提点几句,并不会因此责罚别人。
然而岁安自己心中过意不去,关键是管事的也会暗中观察他们这些新来的小宦官,如果镐池君指点了两三次,同一件事还做不好,就会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岁安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去找伯高,向他请教如何照顾镐池君的起居。
一开始,伯高明显不太欢迎岁安,听他说明来意,微微挑眉,直接一把将门甩上,一想到这是取代他留在镐池君身边的小宦官,心中就异常排斥对方,恨不得一脚踢死。镐池君怎么又胡乱救人,还捡回镐池乡?伯高是第一个,岁安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从深渊中被解救出来,得以重见光明的人是什么心态,伯高太懂了,他当初是怎样费尽心机的要留下,这个岁安,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板险些撞到岁安的鼻子。岁安不肯走,就隔着门诚恳地祈求,说起镐池君救过他,他想要报恩。
“嘭!”
伯高狠狠地踹了一下门,语气不善:“闭嘴,你想报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岁安沉默了许久,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在,镐池君很、很不习惯。他已经换了两个贴身的宦官,我是第三个。可是我太蠢笨了。镐池君的文书写了一半,今天要继续写,让我研墨,我研的墨浓淡不匀,还有渣子。镐池君没说什么,但是他亲手研墨,又将文书重写一遍,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我……”
雕花的乌木门突然打开,伯高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进来,我教你研墨。”
岁安在伯高这里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公文写作的格式、往来文书的分类整理……甚至包括镐池君习惯的茶水和洗脚水的温度,吃葡萄要剥皮之类的细节,伯高也都一一指点。
随着镐池君越来越喜欢将岁安带在身边,伯高开始吃味,时不时地闹点小情绪,岁安也都默默地忍了。最终,他侍奉镐池君的时候得心应手,从一众侍从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镐池君的左膀右臂。
赵琨想了想,吩咐岁安:“明天的门客选拔,将荆轲和高渐离安排在前边,我要会一会他们。
第二天,赵琨跟甘罗谈笑风生的时候,竹帘被卷起,清风穿堂而入,一角布衣先被风吹进了赵琨的视野中。
进来的是两位青年男子,一个容貌俊雅,气质忧郁,十指修长白皙,手形优美,一看就很适合拨弄乐器。
另一个位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身形高大威猛,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给人一种力量感。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薄唇紧闭,下颌的线条冷硬,腰佩一柄重剑,没有剑鞘,用黑布紧紧缠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坚毅果决的气质。
岁安躬身凑到赵琨的面前,轻声说:“左手边是来自燕国的高渐离,他自幼得名师指点,是一个优秀的乐师。右手边是来自魏国的附属国小卫国的荆轲,他是一名武者,颇有几分名气。”
赵琨从前看动画片超喜欢的角色,现如今就站在下首,渴望成为他的门客。
他心中窃喜,脸上却一片平静,一本正经地问:“镐池乡不养闲人,你们擅长什么?”就算是刺秦天团,也要给他打工。
荆轲的反射弧有点长,好半天没反应,甚至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高渐离先上前两步,自我介绍了一番。他最擅长击筑,是武士之中最精通乐理的,同时也是乐师之中,最潇洒最能打的。
这个距离,赵琨能闻到丝丝缕缕的兰草清香从高渐离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像是才用兰汤沐浴过,衣裳也熏了兰香,真是一个讲究的优雅男子。
第90章 秦王政霸占了扶苏的玩具,炼金
赵琨注意到高渐离还背着一只类似于琴匣的东西。
高渐离发现赵琨好奇的目光,将背上的匣子解下来,缓缓打开,露出一只样式古朴,细颈圆肩,一共有十三根弦的乐器——筑,这种乐器看起来跟前不久蒙恬手工制作的秦筝有几分相似,在后世已经失传多年,时下却非常流行,秦王政就喜欢听乐师击筑。
高渐离跟蒙恬一样热爱音律,回头介绍他们俩互相认识一下,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赵琨按捺住心中的雀跃,低低地重复一遍:“擅长击筑?恕我冒昧,能否请君即兴演奏一曲?”
高渐离犹豫了一下,看向荆轲,荆轲微微点头,他才说:“可以演奏,不过我这丝竹之声与众不同,不是小儿女的相思情长,寂寥遣怀,而是慷慨雄壮的豪侠之歌,如果镐池君想要听得尽兴,最好是有一个八尺游侠,长歌剑舞与我同声相和。我能否再邀请一位好友,在我击筑的时候和而歌之?”
赵琨:明白了,高渐离一定要拉小伙伴唱歌相和,抓住机会一起展现才艺。知己难得,荆轲有高渐离这样的好朋友,委实让人羡慕。
赵琨眉目含笑,随意摆摆手:“当然能。你们需要准备什么,跟侍者说一声就行。”
立即有侍者上前,引导高渐离和荆轲下去准备道具。
片刻后,屋中的琴案被移到正对着赵琨的位置上,根据高渐离的需求,重新调整了高度。赵琨示意再加一重坐席给高渐离和荆轲,这属于一种礼遇。
高渐离大大方方地洗净双手、焚香、入座,左手按在弦的一端,右手拿着小竹尺击弦发音。
他的手保养得特别好,皮肤细腻,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通体犹如暖玉雕成,没有一点瑕疵。指尖还带着健康的淡粉色,就像一尾活泼好动的小鱼在弦子上灵活地游走跳跃,拨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
荆轲唱歌,高渐离击筑,配合得天衣无缝。甘罗听着听着,从豪情壮志热血沸腾,到英雄迟暮热泪盈眶,忽然就伤感了。
赵琨在礼乐课上摸鱼多年,会弹琴,但是弹得委实不怎么样。而且听惯了后世五花八门的影视剧配乐,对丝竹管弦的声音不够敏锐。
这还是除了蒙恬拨弄秦筝的时候,赵琨头一回被古典音乐打动——高渐离的演奏,在丝弦上倾注了强烈的情感,时而慷慨悲壮,时而柔情脉脉,让人听着如饮烈酒,渐渐有豪情壮气自胸中喷涌而出。
若论指法技艺,能够自制乐器的蒙恬当然也不差什么,但蒙恬的演奏没有如此卓越的感染力。或者说,蒙恬的人生过于平淡顺遂,他的音乐中缺少了几分发自心灵的声音,并没有太明显的情感起伏。当然,中正平和,也是另一种艺术巅峰,赵琨个人认为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听完一曲,满室寂静。高渐离和荆轲的弦歌声,追魂夺魄,依然缠绕在每一个听众的心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赵琨的心绪才渐渐平复,轻声问高渐离:“这是什么曲子?”
高渐离微微偏头望向窗外,目力所及之处,似乎有一道苍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埃中。
他想了想,说:“此曲名为《黄金台》。很久以前,燕国哙将王位禅让给相国子之,本该继承王位的太子心中怨恨,试图夺回权柄,导致了一连串严重的内乱。最终在子之三年(公元前314年),齐国的军队攻破燕国的都城,杀死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覆灭。赵武灵王派人送公子职(燕昭王)回国继位。当时的燕国内忧外患,举步维艰。燕昭王想要报齐国灭燕国的仇恨,然而燕国位于北方苦寒之地,他无人可用。招贤令颁布了很长时间,都没招揽到合适的贤才。于是燕昭王带上丰厚的礼物,亲自拜访郭隗,向他请教求贤的策略。”
郭隗不慌不忙,给燕昭王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君,想用千金的高价求购千里马。然而千里马难得,一转眼就过了三年,国君仍旧一无所获。这时,宫里一个职位卑下的小小侍臣,竟然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对国君说:“请将这个差事交给我来办!”
国君点头同意。不到三个月,侍臣果然找到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可是就在他准备买马的时候,这匹千里马竟然死了。他思虑了片刻,仍然拿出500金的巨资,将死马的尸骨买了回来。
国君见到千里马的尸骨,火冒三丈,怒斥这位侍臣:“我要活马,你买这匹死马回来有什么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五百金嘛!”
侍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请国君息怒,这五百金也不会白费。一匹死马国君都愿意出高价买走,这个消息一旦传开,人人都会相信您是真心喜爱良马的人,而且独具慧眼,一诺千金说话算数。这样,一定会有人带着千里马登门,献给国君。”
后来,不到一年,这个国君果然得到了三匹别人主动献来的千里马。
郭隗狡黠地对燕昭王说:“如果大王真的想要招贤纳士,网罗人才,就请先从我这副‘马骨’开始吧。我这样的都能得到重用,何况那些才能胜过我的人呢?他们难道还会嫌千里的路程太遥远吗?”
于是燕昭王为郭隗修筑宫殿——黄金台,并拜郭隗为老师,极尽礼遇。消息传开以后,乐毅从魏国赶到,邹衍从齐国而来,苏秦从洛阳而来,剧辛也从赵国赶来,人才争先恐后地聚集在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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