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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瞒我瞒(近代现代)——再陈三愿

时间:2024-12-04 08:52:41  作者:再陈三愿
  但显然我不能这么做。
  我的身份是汤靖远的生活助理,正式场合中偶尔也会充当他的法语翻译——这是我在陪床之外傍身的另一项专业技能,不过我之前见过汤靖远跟法国佬打交道,他的商务法语并不比我来得差,我姑且当他眼红我太清闲,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我上场陪聊。
  刚抵达斯德哥尔摩的头一个白天我们都在跟形形色色的生意人见面,涉及的营生也花样繁多。汤氏一直致力于拓展海外版图,我也清楚汤靖远在感情之外的理性与严苛,因此即便疲惫也不敢有所松懈。大抵是表现不错,会议结束后他终于没有再为难人,甚至还慷慨地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来安抚退场后兴致不高的我。
  ……………………
  ……
  清醒之后,很多事情都会失去宣之于口的必要。
  结束缠绵他抱着我去浴室泡了澡,再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入睡前我们循例闲聊,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拍着我的背,有一搭没一搭回忆他当年旅居斯德哥尔摩的生活。那会儿他每周末都会搭乘轮渡去赫尔辛基或者奥兰群岛,漫无目的游走,有时捧着一杯咖啡就能和集市里的小摊贩聊上两三个小时。
  我惊讶于他竟然拥有过那样漫长的闲暇时光,但他闻言低笑,说,心肝,那都是十七八岁的事情了。
  十七八岁的汤靖远么。我抬眼瞧他,他顺势亲昵地抵住了我的鼻尖,摩挲间逐渐灼热的气息叫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汤靖远现在少说也有三十七岁了。我们的岁数相差近十年,又不在同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因此我如何都想象不出现在这个工作狂优哉游哉漫步北欧街头的模样。他会和小摊贩聊什么呢,天气、旅行,或者是前一晚刚结束的艳遇?要知道从遇见他那一刻起我对他的印象就是温文尔雅却也城府深沉,别说生意场上,哪怕是在汤家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明显的目的与指令性,我从未见识过那个毫无戒备慵懒度日的少年。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妒忌——妒忌那些拥有过他青春岁月的床伴,但我很快又安慰自己,至少他现在抱着的人是我,至少我现在比谁都真实地拥有他的偏爱。
  我们很晚才睡着,因为闹得太过分,所以我缺席了第二天的会议。来敲门的是汤氏的行政助理,汤靖远被叫醒时还不忘用被子将我裹成一个蚕蛹。他很快梳洗穿衣,并且站在床边俯身亲我,我让他碰了脸颊,又从被子里伸手帮他打好领带,最后重重跌回我的被窝。
  迷糊间我听见了他的笑骂,自己也不自觉跟着弯起嘴角。
  我当时觉得这不过是我人生中又一个美好的早晨,但事后回想,那应该是我后半段人生中的噩梦的开始,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一定会努力醒来并跟着汤靖远一道前去,不管结局是否一样糟糕,可那好歹能让我有所准备,而不是毫无预兆被打落无边的地狱里。
  汤靖远离开之后我睡了很久,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窗外夕阳坠海,房间里非常安静,因此我没有在起身的第一时间发觉坐在床尾沙发里的汤靖远,我揉着眼睛走去开衣柜的时候,就这样被他吓了一跳。
  我必须承认我眼拙,他那时的状态其实很奇怪了,但我不够警惕,所以我只是拍着胸口喘气,皱眉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了房间。
  我记得他在会议后还得见几个刚认识的朋友。
  汤靖远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我。
  他只是垂着眼睛坐在沙发里,一手托住了下颌,一手缓慢敲打着沙发。这是他的习惯,他在思考着什么,但神色很冷,是那种他有意用特殊手段去处理一些事情的阴冷。我顿了几秒钟,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同时那个问题让他非常不开心。
  说来可笑,虽然我跟着汤靖远的时间不算短,可我并不擅长应对他的负面情绪——没人能够应对汤靖远的负面情绪,哪怕是他枕边最伶牙俐齿的情人。他在温柔的时候极尽温柔,但也因为这样的温柔而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层无形的隔阂,他生气的次数寥寥,可每次动怒都叫旁人心惊肉跳,导致后来谁都不敢自告奋勇抚顺他的逆鳞了。
  我进退两难,不敢说话,也不敢擅自走动,最后只能穿着一件衬衫站在原地。
  等待的时间往往漫长又艰难,好在屋子里有地暖,我没受冻,只是两条腿站得肌肉僵硬,脚掌也慢慢酸痛起来。外头的天幕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能凭着意志力咬牙忍耐,所幸就在我等得背脊都要被冷汗浸透时,汤靖远幽幽吁了一口气。
  我无从得知他是否拿定了什么主意,但显然他还很不痛快,就连侧头瞟我的那一眼都留有无处发泄的怒气的残影。
  心肝,他朝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如释重负。
  他仍旧阴晴不定,因此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招摇地跨坐下来,而是屈膝跪伏在他大腿上,尽量用最乖顺的姿态靠近他,以求他能有所动容,即便我很清楚这种想法非常愚蠢。
  可我只是他的床伴,他的偏爱也有限度。
  是会场里有人同他闹了不愉快吗,还是又有不安分的汤家人来招惹他了。我在脑海里拼命设想,鉴于后者在他正式接管集团时已经杜绝了一切可能,我只好顺着前者继续思索,受邀的宾客就那么些人,昨天在会场里多少都见过面的,太冷淡的没有,太殷勤的也没有,更别说能起冲突的了。一群奔着生意来的人精,就差把以和为贵贴在脑门儿上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动怒呢。
  我想得太阳穴都发疼,只恨不得跑到隔壁房间揪出行政助理好好问个清楚,然而就在我腹诽那机敏的老伙计怎么关键时刻不顶用的时候,汤靖远突然说,心肝,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在问我,但也不是问我。
  外头天寒地冻,他明明晓得我怕冷,会这么说,那就是他想要出去走走,只不过顺带礼节性地询问我是否作陪——挑什么都不能挑在这节骨眼儿上拒绝他,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窗外,然后反握住他抚摸我脸颊的手,点头说,好,你等我换个衣服。
  出去走走,去哪儿呢,无非就是附近的商店或者河岸边集市罢了。我不明白这对舒缓他的心情有什么效用,但开口的人是他,我只需照做便是了。我不敢耽搁,从衣柜里拽了一件内搭,又拿起挂衣架上的羊羔绒外套囫囵穿了,随即匆匆跟上打开房门的他。
  其实在澳洲时我们也一起出去逛过街,但大多数是他吩咐司机开车带我前往各种门店或者私人会所,真正在街上闲逛的次数并不多,即便有,无需他示意我也会主动保持距离,好让我们看起来只像彼此的朋友——在公众场合展示的亲密是女伴们的特权,在此之外,他从不跟男性情人挽手或者牵手,谁都不例外。
  作为汤家的一家之长,他的声誉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但事实证明出去走走这法子同样不管用,整整一个晚上,我们经过市中心各式各样的商店窗口又踱步到喧嚣热闹的河沿,途中有小孩子跑来送他圣诞节的铃铛,也有白鬓鹰钩鼻的陌生人热络招呼我们喝酒,但他的神情始终在一片笑声中阴云不散。
  这是过去五年中不曾发生过的情况,我无所适从。
  那一晚我们没有任何太多的交流,回到酒店后他开始处理澳洲总部的几封公函,而我则早早上床假装睡下——白天休息太久,因此入夜后我毫无睡意。我卷着被子继续闷头猜测他生气的缘由,从人到物到事,从数个月前直至现在,甚至最后都开始反省是不是我自己陪床当得不够格了也没猜出来他到底为什么短短几个小时就变了脸。
  我们彼此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偶尔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他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但想到后来我慢慢撑不住了,大概是深夜又或者更晚一些的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不曾来抱我,也不曾像往常那样给我一个晚安吻。
  大抵是许久没有这样心力交瘁,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隔天醒来,身边的床褥是冰凉的,汤靖远的笔记本电脑还放在桌子上,但他人并不在房间里。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头脑空白,甚至想立刻翻身下床去敲隔壁房门,可好在我不是太过慌乱,因此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汤靖远留在床头的纸条,他嘱咐我醒了之后记得叫餐,又交待他带行政助理和另外几位客人应邀去参观商会东家在郊外的一处庄园,来回三个小时车程,回来之后直接参加酒宴,让我到时再去宴会厅里找他。
  在不安中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跌回胸腔,我拉开窗帘,随后去浴室掬了一捧冷水洗脸,抬头时我在镜子里见到了一个眼眶乌青的年轻人,神色憔悴,一张脸白得像鬼——这模样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撑着盥洗台紧紧拧眉,镜子里的人同样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被偏爱得太久了,导致我竟然也开始患得患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只是一个相对受宠的床伴,我暗暗告诫自己。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在澳洲小镇孤儿院长大的普通华裔,有幸抓住了机会已是难得,对于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做过多的妄想。汤家不会轻易接纳男人,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有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即便那段商业联姻已经宣告结束,可夫妻乃至双方家族间仍然留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那是我所不能撼动,也无法影响得了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汤靖远并不爱我。
  他温柔,绅士,风度翩翩,却也理性,克制,深谙利弊权衡之道。
  他可以偏爱一个床伴,但永远不会真心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在盥洗台前站了很久,直到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才重新回到客厅。
  我遵照汤靖远的叮嘱打电话叫人送餐点过来,因为酒宴多交际,我一般很少能吃得尽兴,所以宴会开始前必须垫足肚子积蓄精力。一点钟打的内线,大约十五分钟后服务生按响了门铃,我裹着厚实的睡袍盘腿而坐,不断用温热的奶油浓汤和涂满黄油的烤面包塞满自己的胃,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拉回涣散的思绪一件件捋清宴会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我不再分神,只专心眼前的吃食和脑袋里的安排,等一餐全数进食完毕,我终于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安定平静的工作状态。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不能被爱也没关系,我总还有被偏爱的价值。
  我是这么笃定的。
  至少在我目睹那一幕之前,我一直是这么笃定的。
  商会的酒宴在傍晚准时开始,东道主给足了诚意,受邀的除了各地华裔商人之外还有部分欧洲政界人士,在开宴后甚至还有几家当地的媒体代表陆续入场——汤靖远是在开宴十分钟之后露面的,尽管行程与他一致的商会会长在司仪致辞前就出现在了台下,但他仍然比其他客人晚到一步,并且,他的神情跟昨天晚上看起来别无二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
  汤氏最近有意向入股丹麦一家老牌生物制药企业,汤靖远便借着这次机会亲自出马商谈。陪同他工作的是欧洲分公司的负责人,他们在酒宴上相谈甚欢,因此我得以有时间跟同样被撇在一旁的行政助理打听消息——大概是外出应酬时帮汤靖远挡了酒,他正揉着太阳穴叫疼,听我问起这两天的行程时还不大能反应过来。
  昨天?他回忆说,汤总昨天参会没异样,真的没有。
  我递给他一片解酒药,见他飞快吞了下去,说,你再好好想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灌了一口水,大抵是觉得我多疑,又说:你也去过的,整个会场不就是那么些人,就算跟汤总有仇又不能在人家的地盘儿上打起来……不过么,你要非得让我想,我倒是记得一件事。
  他说着话便朝四下探了探,像是要找人,可全场宾客的脸都差不多叫他看了一遍,他还是没找到,只好回过头说:昨天有位客人临时被请上台做演讲,听介绍呢,是南法那边做跨国投资的,讲得也不赖,但汤总好像很不喜欢他。
  非常不喜欢,他又补充道,连赏脸鼓掌都不肯的。
  他嘀咕着摇了摇头,我同样疑惑地皱眉,不自觉望了汤靖远一眼。
  一个在南法做投资的生意人。我有些难以置信。在外从商避不可免要树敌,我拼命回忆这些年帮着直属上司处理公务时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但无论多仔细我都记不起汤靖远的对手中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澳洲和南法隔着千八百里,汤氏的重心也从来不在投资上,如果这真的是汤靖远动怒的理由,那么他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恩怨纠葛呢。
  我几乎放松不下来。
  我觉得我很了解汤靖远,至少在进入汤氏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他从前的经商事迹,也比旁人更用心地牢记着他的习惯与好恶——但这些努力有什么用呢,我深深地怀疑起来。我对从前的汤靖远一无所知,不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意人就能叫他情绪波动,也不知道他在人人羡慕的偏爱之外也可以突然对我不闻不问。
  我想接近他,却也从未接近过他。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也无奈,不确定汤靖远到底要迁怒我到何时。
  宴会的前半段我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或许是察觉到我状态不好,站在角落待命时行政助理一直拉着我聊天。他讲他们外出时的见闻,跟我抱怨庄园太大走得脚疼,说东道主自酿的红酒后劲太厉害,又说他在同行的客人里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华裔,会讲法语,也懂得品酒,左手上还纹着一圈显眼的荆棘玫瑰。
  对了,他八卦地凑近我,小声说,他似乎跟汤总讨厌的那个客人是一对。
  他说了很多,但我只听了这么一点大概。我不想关心旁人的情侣关系,宴会进行到中途,分部的负责人突然在不远处朝我抬手示意。
  我以为是有应酬上的需要,因此匆匆赶了过去,然而他们和丹麦籍政客的交谈已经结束,负责人叫我不过是因为汤靖远要我陪他到外头去休息——宴会厅占据着酒店顶层一大半空间,但或许是知道交际的难处,厅外还设有单独的休息室供微醺的宾客们小憩——接到命令的时候我有点意外,因为汤靖远身上没有任何醉酒的迹象,别说微醺,他的模样就是此时再来一打政客都能应付自如。
  可他确实要休息。
  我心有疑惑,但仍然很按照吩咐恭谨上前打断了汤靖远和另一位客人的谈话,正经八百告诉他有公事来电。
  就这样,我们以简单却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利脱身,汤靖远没有跟我说话,他将手里的香槟交给服务生,随后大步离开了宴会厅。我噤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概也是闷久了出来透气,又或者觉得里头太过吵闹不便交流,离场的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休息室在宴会厅左侧,走廊上三两站着身穿礼服的宾客,有人在擦肩而过时向汤靖远打了招呼,我看见他颔首,但并未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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