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珵美靠在车窗旁,肩上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怀里揣着福春递来的手炉,里里外外包裹得严严实实,仍觉周身冰冷,不仅冷,就连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疼得难受。
福春见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坐上前,用一条干燥的帕子为他细细擦过,言语中多了些埋怨,“孙啬这人笑里藏刀,就连朝中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们见了都打怵,你又何必自讨苦吃。”
虞珵美将头靠向福春肩头,长长的睫羽覆住双眼,像是两片脆弱的蝶翼,哼笑道:“我拉拢他为的就是这份避之不及,若他真是高朋满座,我还不稀罕呢。”
福春将他垂在膝上的双手握入掌心,一点点焐热,“以你现在这身子,只怕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人中圈套自己先病倒了。”
虞珵美咧嘴骂了声,“老子哪有这么容易死,”却还是乖乖任由他握着,解释道:“眼下人人自危,他以为同陛下走得近就可高枕无忧,如今朝中半数官员都是怀王的人,剩下的另一半即便与怀王无关,家中家眷也是拜怀王所救,你说他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福春听罢,点头道:“这也是两年来陛下所愁之事,”转念又道:“孙啬生性多疑,会只因你与他而相信你?”
“他自然不信,”虞珵美倚得累了,打了个呵欠,索性将头枕到了福春腿上,继续闭着眼道:“以他现在的权势地位,想要甚么人没有?能一直记挂着我无非还是因没吃到,待真尝过后只怕也会觉得不过如此。”
福春越发不懂了,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他约来此处?”
虞珵美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碧绿的眼瞳一只好似诱人赴死的海妖,他伸出手,抚摸过福春的脸颊,顺着下颚缓缓划过凸起的喉结,在感受到福春因紧张而情不自禁做出下咽的动作时,他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不论什么东西,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福公公,你说对么?”
不等福春回答,虞珵美话锋一转,又道:“况且皮肉之欢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肯记挂我多年,无非就是图这一口新鲜,我手里却实实在在有他最想要的,这才是我与他讨价还价的真正筹码。”
福春听罢,并不为虞珵美这一套天衣无缝的算计欣喜,而是提醒道:“你当初同那位,也是如此满腹算计,却落得这般地步,如今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虞珵美闻言一顿,继而嘴边浮现出一丝苦涩,“不论你信不信,我与那位并非算计,具都出自真心。”
福春听罢诧异不已,结舌道:“你,你当真爱上了他?他可是,是你的”
“杀父仇人,”虞珵美苦笑:“多谢提醒,我一刻都不曾忘记。”
他这般坦诚,福春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片刻后叹息道:“你为了大殷,为了天下百姓也算殚精竭虑,可是想回去后想向陛下要些什么?”
虞珵美躺在他膝上,听着车外阵阵马蹄,沉吟道:“你说错了,我所做的事并非是为了天下百姓,更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大殷,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希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够在这世上活得好些,至于旁人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
他的话说完,车厢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后,福春既没有指责,更没有赞扬,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于马车的阵阵颠簸中,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这一年除夕,宫中格外热闹,除了天家的两兄弟重归于好,还有来自远方的喜讯。
殷瑞生了。
孩子落地的那天,老锡林王宣布退位,立大皇子古尔顿为新王。
十六部里的其他亲王前来道贺,鬓发皆白的老祭祀开坛做法,为他们的新王和小太子祈福,草原上旭日东升,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古尔顿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另一手揽过妻子肩头。
他的双目注视着天边的万丈金光,他的双脚站立于属于他的土地之上,他坚信用不了多久,这轮太阳所照耀的地方将会更加广大,届时他的妻子将不会为思乡而痛哭,所有人不再以南北划分,他们终将拥有同一个故乡。
就在古尔顿向着太阳立下豪言壮志之时,远在千里外的皇宫中,年轻的君王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然而他想的却是,如何利用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尽其所能的为两国换来更加长久的和平。
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从日升到日落,直至星斗满天,都没能讨论处一个统一的结果。
殷盛累了,连同殷峙一起打发走,独自回到寝宫休息。
刚准备睡下,门外有人传报,说是孙尚书有要事相奏。
殷盛皱了皱眉,还是硬着头皮从被窝中爬出,披上件长袍向外走去,“宣!”
三日后,大殷派出使者,借着为公主祝贺为由探听锡林的口风。
年一过完,殷峙也该打道回府。
初来雁归时他还是有些担心虞珵美,怕他回来后会抛下自己,同那位老相好旧情复燃,如今看来纯属多想。
这半月莫说谈情,二人连面都没几次,看着杜明庭在大宴上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殷峙心中暗暗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甚至觉得就算在雁归多住几日也无妨,青云城虽清净,但说到底他的家还是在雁归。
于是他明里暗里向殷盛提过几次,可他这位五哥却不似最开始那般热情,不仅不接他的话,还劝他莫要误了正事。
殷峙心说,“我一介闲散王爷哪里有甚么正事。”可他不敢顶撞自己五哥,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便进宫辞行。
虞珵美自然同他一起回去,众人在宫外等候殷峙,正无聊,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再抬头时,一人一马已至眼前。
虞珵美先向来人行礼,恭敬到了声,“将军。”
杜明庭翻身下马,不顾左右阻拦,硬是将人拽向一旁,低声询问:“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虞珵美点点头,开口道:“也不早,都住半个月了,陛下怕是也烦了,人么,总是远香近臭的。”
最后是句玩笑话,杜明庭却半点也笑不出来,握住他的手,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不走行不行,你跟我回家去。”
虞珵美将他的手撒开,望着自己的鞋尖笑了下,再抬头时眼中闪出些许明亮的水光,“家?将军是说我在林安城的那个家么?它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你毁啦。”
杜明庭心中一痛,脚步上前,不顾他挣扎,将他抱入怀中,低头吻过他柔软的发顶,哑声道:“珵美,给大哥一个机会好不好,让我再给你一个家。”
虞珵美将头抵在他胸口上,听着胸膛下强有力的心跳,安静片刻,继而仰起脸,伸手抚摸过杜明庭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含着泪笑道:“将军,其实到现在你也没有信我,对么?”
杜明庭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对着虞珵美的双眼,他的喉咙竟像是被什么生生堵住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中载满了哀怨,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从未尝过后悔的滋味,唯独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一切都是这是一场梦。
梦醒来时,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仍围在他身边,笑着向他喊出一声,“大哥。”
寒风吹落了虞珵美的泪,他没有伸手去擦,任由它落在对方深色的衣襟上,而后伸出双手,不带一丝犹豫,用力推开了杜明庭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第115章
回程路上,殷峙问虞珵美这些年有没有同虞闻溪写信,这次回朝,他曾向殷盛提过此事,殷盛却压根不知董彦也在被流放的名单之中。
确切说,他压根就没听过董彦这个人的名字。
“这倒是奇怪,”殷峙思索道:“既是不知,当年又是谁将他们一家添上去的?董侍郎好歹也是个探花,刑部的那群人岂敢不禀报就给人定罪?”
虞珵美听他说得迷雾重重,不禁摇头一笑,“这有何想不通?定是有人在后撺掇,况且当时朝中乱作一团,想动手脚应当不难。”
殷峙听罢,撇头向他看去一眼,见对方神情淡然,似乎对此已无所谓,不由心中一痛,伸手将他握住,安慰道:“你也莫要难过,闻溪那里我来想办法,且不说自当时已过去两年,就拿眼下来讲,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以董彦探花郎的名号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埋没在这乡间野岭。”
虞珵美对此不置可否,默默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眼睛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原,平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是如今的雁归,他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殷峙不解,看虞珵美的神情又不似在开玩笑,追问道:“为何?你不想念闻溪么?”
有风自车窗的缝隙吹入,吹得虞珵美不自觉向内靠了靠,殷峙为其披上袍子,听他哑声道:“殿下还记得陛下继位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么?除了对范氏一族满门抄斩,就连当初追随过范德尚的党羽一并诛杀。”
说到此,虞珵美略一停顿,像是自嘲般露出一笑,“那一阵我满心满意都是恨,又十分惊慌,不懂杜他为何要这么做,还以为是自己连累了闻溪,可如今想来,他从不曾牵罪于任何人,不论是国事还是家事,他总能拎清。”
殷峙听他说完,心中生出些许酸涩,想要重新握住虞珵美的手,却在见到对方略带深意的眼眸时,如蝎蜇般缩了回去。
“殷小六,”虞珵美装作没察觉他的动作,继续道:“如果有一日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受命在前线,是否会赶回来看我?”
殷峙毫不犹豫,当即道:“我自然全力以赴,若谁敢阻拦,我必拔刀相向!”
虞珵美听罢,笑着摇了摇头,露出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第一次主动握了握殷峙的手,目光真挚地道了声:“多谢。”
然而在心中,他却无比惆怅,堪称失落,“果然,这世上只有一个杜明庭。”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因这个问题与那人争辩过,当时的虞珵美满心疑惑,只觉得世间怎会有这如此薄情凉性之人?
纪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怎么能为了一个死的东西而抛弃心中所爱呢?
许多年后,他已然能够理解那人所说的话,并且无比赞同。
他终究是与他变成了同一种人,然而成长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开春了,你说的话还算数么?”
虞珵美看向满脸担忧的殷峙,翠色的眸子带着笑意,阳光下美得像是块无暇的翡翠。
殷峙的一颗心起起伏伏,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算的算的,我带你去晒太阳,去骑马!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不想骑马我们就坐车,就,就像过去那样。”
虞珵美笑容加深,点头应道:“好,就像过去那样。”
二人并不知,就在他们商计如何消遣春光之际,百里外的雁归已然默默掀起了一场腥风。
不知从何时起,王都中开始有传言,说是新帝得位不正,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五皇子,而是那个被他草草打发出去的弟弟。
起初没人把这话当回事,就连殷盛自己也没在意。
直到三个月后,传言真的有人见到过先帝死前立下的遗诏,里面明明白白写着由六皇子殷峙继位。
殷盛开始坐不住,上朝时总会有意无意观察大臣们的脸色,脾气也比过去更加暴躁,凡是有敢对他所做决定不满者,定要在之后寻个由头将此人治罪。
倘若那人还曾被殷峙救过,便要罪加一等,就不是贬个一官半职能解决的事了,非得要抄家发配出去,更甚者连脑袋都要掉。
为此,满朝文武除去那些驻守在边关的将军,无不日日胆战心惊,生怕说错半句就要惹祸上身。
大家其实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这位新君怕了。
怕归怕,却无人敢去提醒他,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越是害怕,就越不能表现得与过去有所不同,加之当年他的确急着赶怀王出都,这不是上赶着惹人怀疑?
可还是有一人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众人都在期盼,此人能替大家说些什么。
然而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
不仅不说,甚至出了个馊主意。
入夏后,孙啬就一直陪在殷盛身边没出过宫门半步。
距离八月十五还剩半月,本该是举行家宴的日子,宣怀王进宫的折子却迟迟没有递出。
“朕也知道,老六没那个意思。”
自谣言开始半年,殷盛整个人都瘦脱了形,眉目间隐隐可见当年庆延帝的影子,特别是盯着某人看时,那阴鸷的目光,仿佛谁都不肯信。
孙啬立在一旁为他磨墨,手中不停,嘴上附和道:“怀王秉性纯良,当年出都时便一句怨言都没有,如今又岂会反过来咬陛下一口。”
殷盛的眼角跳了跳,沉声道:“他当真一句话没有?”
“没有,”孙啬语气平淡,闭目回忆道:“当日是老臣陪着一同去宣旨,怀王殿下接过圣旨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
殷盛马上抓住蛛丝马迹:“望什么?”
“望”孙啬苦思片刻,苦笑着摇头:“看臣这脑子,居然记不得了。”
殷盛目光冷厉,一把抓住他的手,磨牙逼问,“尚书不如好好想想,想不出,朕陪你一起想。”
孙啬慌忙跪下,伏地颤声:“老臣糊涂了,老臣,老臣多嘴说错了话,望陛下责罚!”
殷盛起身,冷眼望他片刻,而后弯腰将他搀起,“孙尚书严重了,朕自然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望朕与五弟弟和睦,可是这世道啊”
他长叹一声,用力握了握孙啬苍老干枯的手,“这些年除了你,身边哪里有人肯听朕说话?他们都当朕是傻子,以为朕只会舞刀弄枪,可是当年朕也说过,不想要当这个皇帝,明明是他们非要将朕送上去,如今又想用这些捕风捉影的招式将朕赶下去,那朕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么!”
说罢,他重重一掌拍下,将身旁那柄黄花梨的矮凳拍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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