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这个幸福的定义是十分宽广的。不同维度有着不同的幸福,比如穷人的幸福往往要比富人的幸福来得更轻易和更加容易满足一些。那么你说的幸福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呢?”
“广义的。”叶迟回答道:“我虽然也曾遇见过不少挫折,但从世人的定义中我是幸福的,也一样是幸运的。”
“了解了。”沈逾之点了点头:“我想,你这个幸福是为你如今的性格做铺垫的。”
“在现在通常的心理学蓝本中,童年、环境、家庭往往是和人性格的形成息息相关的。许多变态杀人魔都是因为童年的恶劣环境,或是父亲酗酒暴力,或是亲眼见到了母亲出卖肉体。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受到了家庭的影响,久而久之便变得自制力极差、冲动、易怒。”
“但是——”沈逾之看向在对面端坐的叶迟,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标准的微笑:“我现在看到的是,你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自制力是极为优秀和完善的。”
沈逾之停顿了片刻,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说下去:“你曾说你像是我的对立面。很巧,这同样也是我的感受。但与你不同的是,我对我的自制力很有自信。”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香烟这类东西吧。”沈逾之伸出了两根指头,冲叶迟比了个吸烟的动作:“吸烟这类是我绝对不会触碰的东西。我不喜欢被任何事物或人控制的感觉,尤其不喜欢被冷冰冰的化学物质控制的感觉。所以我也绝不允许我被任何情感所牵动……包括我自己的内心的欲望。”
“哦?”叶迟终于开口,她的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
“蒋磬是个意外。”
沈逾之似乎知道叶迟想要说些什么,先她一步平静地说道:“或许你会觉得我双标,但蒋磬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意外。”
“……起码,在我一开始接触他的时候,我的目的就没有那么单纯。”
沈逾之抿起嘴唇,微微闭了一下双眼。他将自己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摘了下来,倒扣在桌面上。他搓了搓自己的鼻梁,紧接着便重新睁开了双眼:“所以,我是不会容许自己的施暴欲制衡过我的理智的。”
“我在我们办得上一个案子就有提过,纵火犯的作案间隙会因为他们渐渐无法填补的欲望而越来越短。起初可能是半年,只要他仍旧惦念着那份纵火的快感,他没过多久就会再次犯案。”
“半年、三个月、一个月、一周……他们的阈值会被越提越高,就像你一样。”
沈逾之说道:“连环杀人案也是一样的性质。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的契机是什么呢?”
屋内安静了下去,连带着叶迟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沈逾之在心中不出意外地想着,大概是自己对于叶迟的推测说中了七八分——她口中的幸福本身便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她真如自己说得那般幸福,那么她便不会犯下如此的滔天大罪。只有可能的是她所说的幸福仅仅是作为旁观者眼中的幸福,而她自身却是挣扎类似在整幅拼图缺少最后一块儿的缺失中。
直到她等到了那个契机,她找到了她的最后一块拼图。
在长足的沉默之后,叶迟轻轻地说道:“我看到了杨教授把邢富杀死了。”
“那天和我之前说得其实没有什么出入,我确确实实是去了杨教授家中。只是显然,我当时去得没有那么巧。”
“杨教授刚好在处理邢富的尸体。我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有反应,于是我试探着推了下门……没想到竟然直接推开了。”
“那个姓杨的看到我进门后便红了眼,想要把我也一并杀死。我没有办法,我不想死,所以我就把他杀死了。”
叶迟说得十分轻巧,就如同那天在实验室内她同沈逾之坦诚自己将秦亮和张思杀死的样子一样。
“其实我当时要是直接去警局报案的话应该也不会判我多重的罪是不是?我顶多算是一个防卫过当,顶多给他的家人陪点钱就算完了……毕竟杨教授才是那个罪大恶极之人。”
“但是,”叶迟抬起来自己的右手,微微缩紧又展开手掌。她认真地看着自己漂亮纤细的手和修得圆润完美的指甲:
“我发现我忘不掉当时的我亲手将花瓶砸向杨教授太阳穴时候的感觉……于是,我就想到了——”
“下次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一个人试一下。”
听完叶迟的自述,沈逾之沉默了下去。作为曾经和无数罪犯交手的他,其实完全能够理解叶迟所说的一切,只是当这一切从他认识的人——甚至是后知后觉发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学妹那里讲述出来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一丝隐隐地后怕。
“哥,你们在聊天吗?”
就在沈逾之脑中闪过许多念头的时候,房间内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沈逾之下意识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沈逾之许久不见的周忱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他的里衣穿了件针织衫,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十分温和。
周忱没有去看侧过头翻白眼的叶迟,而是径直走到了沈逾之的面前,冲他露出了对方最为熟悉的笑容:
“在聊些什么?好久没看到你这么投入的样子了。”
沈逾之抬头看向周忱,表情没有露出丝毫的诧异。他摆在桌面上的手指抖了抖,抿着嘴不说话。
“叶迟应该告诉你了我们的事吧。”见沈逾之没有反应,周忱也不气馁,而是拉开了对方身旁的座椅坐了下去。他对沈逾之的视线从俯视变成了平视,连身上带出来的那一份压迫感也随着他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嗯。”沈逾之似乎是不想多谈,避开了周忱的目光。
“——沈逾之。”周忱放缓声音,抱歉地说道:“我没有办法,你知道的,我无法反抗周青临对我的要求。”
话说到此处,沈逾之这才纡尊降贵般看了眼周忱:“你说是周老师让你绑架我过来的?”
“你说的是我的导师,曾经救过我的周医生是这所有事情的幕后黑手?”
“啊,”周忱听到沈逾之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何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中似乎又多了几分沈逾之所熟悉的周忱的模样:
“叶迟还没有和你说,对不对?”
“沈逾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十年前绑架案的真相吗?”
“当年的真凶就是周青临。他只是用善良的好好先生的皮囊将自己伪装起来了而已,你看——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
“他是一个自负又变态的神经病。”周忱的身体向沈逾之的方向逼近了几分,而他的表情却如同浸入了冰水:
“周青临想要你继承他的一切,他想要把你变成和他一样的神经病。他的想法、他的决断……沈逾之,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吗?”
“这些年你身上谁的影子最重?又是潜移默化地受到了谁的影响?”
沈逾之的右手紧紧握拳,垂下眼睛不足声响。
“还有你的——这块表。”周忱不再给沈逾之压力,向后靠了过去。只是他的目光也再一次转移到了沈逾之的手腕上:“周青临喜欢写日记,我在被他领养之初是不会被允许靠近他的书房的。”
“不过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倒是对我越来越坦诚了。他会明晃晃把那些证据摆在台面上,以此来试探我的态度。”
“你不是总好奇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吗?”周忱笑了笑,不甚在意道:“现在的你应该不用好奇了吧。”
“总之,在他的日记中,他曾带着这块表亲手杀过人。”
“沈逾之——”
周忱最后说道:“摘下来吧,沈逾之。”
沈逾之看着自己的手腕,终于将自己缺失多年的拼图拼合完整了。
第134章 游学
134
二零一二年春末,沈逾之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此时的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烦心事,而他生命中的第一正面临着的重要路口也仅仅是中考。不过他此时却并不为几个月后的中考有着多余的担忧——他那个时候的中考还存在着保送名额,他早早就通过了考核,只等着九月份的开学便能成为临城一中的一份子了。
距离他们中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按常理将,他甚至可以不再继续每天在自己的初中上课了,余舫也和沈逾之提过几次,问他想不想利用这段很久可能都不一定能再有的假期时间出去玩玩。
但是沈逾之却拒绝了。他初中的时候远不如现在孤僻,当时他甚至还有好几个关系很近的朋友。他和那几个朋友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打球……有时他们甚至还会放下青春期的羞涩,聊一聊班里的漂亮女生今天是不是多看了自己一眼。
不过沈逾之似乎从来不会有这种悸动。或许是因为晚熟,或许是因为他的全部精力全部投入进了学习之中——又或许是因为真的对他们的“恋爱话题”不感兴趣,所以每次在聊到此处时沈逾之都习惯性地沉默下去,在安静中重新做回一个倾听者。
但他的人生注定无法如此一帆风顺,正如一只蝴蝶随意扇动过的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后引发出足以摧毁数万人家园的风暴一样。
而那只蝴蝶,便是沈逾之在五月初的深夜里作出的一个决定。
“小逾,现在离你高中开学还有四个月了。”
余舫看着自己面前身高已经超过自己半截的沈逾之,心底难免涌起几分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中既有出于对儿子的自豪,又存在些隐隐的担忧。
她和沈见山的工作这些年都处在上升期。余舫这几年忙着在大学评选职称,平日里忙课题忙学生已经让她几乎无法兼顾了;沈见山的生意虽然忙,但是比起余舫来讲竟然还空闲一些——比起余舫,沈见山分给家庭的时间是略微长出一些的。
沈逾之就在这样父母间歇性的关心中,慢慢地长大了。
“是的,妈。”沈逾之点了点头,坐到了余舫的身边:“我不用去参加中考,所以我想趁这段时间出去多走走看。”
“你是第一天知道自己不用参加中考吗?”余舫看着自己面相青涩的儿子说出如此老成的话,忍不住打趣道:“不是半个月之前班主任就通知了你们结果吗?”
沈逾之挠了挠头,终于露出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腼腆笑容:“其实我当时……蒙了,我这几天才反应过来。”
听闻儿子的解释,余舫忍俊不禁起来:“那我的宝贝儿子现在反应过来想要去哪里了吗?”
仍旧处在青春期的沈逾之听到“宝贝儿子”这四个字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些别扭,他抿了抿嘴,想着母亲本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和自己这么面对面地交谈,于是最终仍旧将想要拒绝这个称呼的话忍了回去。
“我想出国走一走,”沈逾之说道:“我想参加A国的游学活动。我看过了,时间大概在一个半月左右,这样刚好还有时间让我准备高中的课程……您觉得呢,妈?”
“之前好像没听你提过,你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个信息?”
“班主任之前和我说过,我先前也了解过。正好趁着这段时间……”
余舫点了点头,打断了沈逾之的欲言又止:“行啊,正好我在A国也有认识的朋友,都是我当时读博时候的同学。你具体想去哪个地方,我提前帮你联系一下?”
显然沈逾之没想到余舫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他和母亲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的沟通,这让他忘记了他的母亲本来便是一个性格活泼又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
“不用了吧,”不过沈逾之还是摇头拒绝道:“学校安排了寄宿家庭,我想这样能更好地体验到异国的生活习惯,还能顺便提升一下自己的口语……妈,你要是不放心那我每天给你通个电话吧。”
余舫没怎么多余思考便同意了,比起其他同龄人,自己的儿子更是那种不让家长担心的类型。
“那我就和老师说了。”见余舫答应,沈逾之的脸上扬起了几分高兴和并不怎么常见的兴奋:“谢谢妈!我会每天给你报平安的!”
其实最初沈逾之是有机会走向寻常人的那条道路,顺利地升入高中,顺利地考上一所优秀的大学。在他家庭的熏陶之下,或许沈逾之会选择继续在大学中深造自己,最后在自己的领域内发光发热,同自己的母亲一样成为“沈教授”。
如果不是他做下的出去游学的决定,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周青临和周忱,一辈子都不会对于心理学产生什么浓厚的兴趣,也永远不会认识到一个名叫蒋磬的并不称职的总裁——他们会在大学城擦肩而过,或许蒋磬会因为过近的社交距离而后头看向沈逾之消隐在人群中的背影……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和对方说出第一句话。
但是在既定现实之下,一切的假设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沈逾之在选择游学,甚至是他在选择接受了一中保送名额的时候,他们就都陷入了一道无法逃离的莫比乌斯环。就像是他越想逃,越会和那个远在千里的人相遇。
于是,对整个世界还充满着好奇,甚至还未体验到社会中的种种阴暗面的沈逾之,就在机场里被那个人堂而皇之地带走了。
后来在沈逾之的回忆中,他也对这场发生在光天化日下,又明晃晃的诱拐感到十分难以置信。他将一切归结于自己当初涉世未深,太过相信人性,也完全信任陌生人和他讲得任何话。
等沈逾之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所身处的也不是他翘首以盼的加州人迹罕至的荒原原野,也不是宾大的红砖石瓦前……而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沈逾之猛地坐直身体,潮湿的地砖内缝甚至还泛上来一层薄薄的水雾,这令他的双手有些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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