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这个人只是他万众追求者里的一个变态,和他毫无交集。三个月后,这个人成为了他唯一能够容忍的变态,他从反感,到逐渐适应,温水煮青蛙一样烫死了,到头来却是韩以恪先剥离这段关系。
蓝文心花了五分钟,静静地站在家门口适应时差、落差,最后在恍惚中拎出一分清醒的愤怒。他发誓如果韩以恪不说清楚离开的行为逻辑,他蓝文心绝不递出台阶。
这么想着,蓝文心愤然冲向家门,脚下生风,在心里对韩以恪发出强烈的警告。吊诡的是,身后竟真响起紧迫的鸣笛声,响得耳朵生疼。
蓝文心回头看,一辆救护车在家门口停下,几个医生护士拎着急救箱和担架朝他冲来,蓝文心慌张后退,急救人员越过他,冲进了他的家。
“怎么回事……”
蓝文心惴惴不安,也匆匆跑进门,医护人员冲上了楼梯,蓝文心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人声、担架放置的响声混在一起,好像世界末日。
他站在楼下,从楼梯中间的缝隙往上望。不到半分钟,几个男护士抬着担架下楼,担架上躺着一个女人。
蓝文心脸色突变,大喊:“妈!”
蓝向东听到声音,以为出现幻听,他抬眼扫视人群,见到站在楼下的蓝文心,恍惚道:“蓝文心,你……”
“我妈怎么了!”蓝文心焦急道。
蓝向东顾不得回答,帮医生护士抬沈云上救护车,蓝文心也跟着跳上车。
沈云昏迷不醒,急救人员检查她的瞳孔,判断她失去了意识。
蓝文心心乱如麻,听见他们联系医院准备手术室,记录生命体征。蓝文心从来没听过这么多高昂的语调,也读不懂它们的含义。
他紧张且小心地握住沈云一根手指,那根手指还有手写书稿时蹭到的墨点,看来他妈妈出事前还在写书。蓝文心不喜欢他母亲写书,每当沈云下笔写起故事,蓝文心就沦为了没有存在感的蚂蚁,连沈云书里的路人丙都比他有存在感。
他看看没有反应的母亲,又看看沉默的父亲,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蓝文心总觉得他们衰老了许多,三个月仿佛过去了三年,蓝文心意识到他成了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
他握着母亲的手,沉吟片刻,在紧急的鸣笛声中对蓝向东说:“爸爸,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以前的我太任性,我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个家没有一个靠谱的,我只出去三个月,你和我妈都过得无比糟糕。我不应该离家这么久的,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可能顾好妈妈,从今天起这个家由我来管事,你听我的就行了,别老是有意见。”
蓝向东听得愣住,嘴唇嗫嚅半天,喉咙发出一个单音,咯痰了。
蓝文心给蓝向东训完话,问医生们沈云的情况。
一个护士语速极快地讲:“病人摔跤,初步判断髋部骨折,昏迷状态极有可能是脑部受到挫伤,要回到医院拍片检查颅内有没有出血。”
“天啊…… ”蓝文心捂住脸,感觉自己髋部也在隐隐发痛,“我妈坐轮椅的,怎么会突然跌倒……”
蓝向东不语,眉毛拧成缠乱的毛线。
十分钟不到,救护车抵达医院。
蓝向东先跟护士去办了手续,回来的时候,看到蓝文心连长椅都不坐,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术室外的指示灯,红灯显示抢救中,他们一家人团聚的场面竟然这么危急。
蓝文心仍背着行李包,背包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龟壳压着他的身体。许久不见,蓝文心除了胆子变大了一点,性格也好像成熟了一点。
蓝向东叹了口气,走过去,把那背包放在椅子上。
“你妈上午在书房写书,写到中午,我敲门叫她吃饭,她没应,不在书房。我找遍一楼和院子都没见着人,最后发现她在你的房间。”
蓝文心抬头看他爸,欲言又止。
蓝向东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她经常上你的房间,因为她太想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你也不要怪她。”
蓝文心咬了咬下嘴唇,“那我妈是怎么摔的……”
“她不知道什么原因,情绪失控,一直质问我为什么送你去学琴,说要报警找到你,我拦不住她,她太急了,没有坐升降椅,直接从楼梯摔下去,轮椅整个压在她身上。 ”
蓝文心弯腰把头垂到膝上,一动不动。
蓝向东看不到蓝文心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后背一起一伏的。蓝向东感到疲惫,坐到长椅上,后背靠墙,捏了捏鼻梁,“我们有时候真的不太像一家人,各有各的秘密。”
两人陷入沉默,都接不上话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
蓝文心一个箭步冲上去:“我妈没事吧?”
护士迅速讲明情况:“病人骨折损伤脑膜中的动脉,导致硬膜外血肿,需要尽快手术清除,考虑到病人贫血,手术需要先备血,但前面有人发生车祸,抢救用了大量库存。目前血库里同血型的剩4个单位但是配不上,去血站现拿来回得两个小时。”
蓝向东听罢,在长椅边来回踱步,头垂得很低。蓝文心亦是满面愁容,在他父亲一米远的地方踱步。
两父子以相当的节奏踱了一分钟,蓝文心走到坐在另一张长椅的男人跟前,问:“大哥,你什么血型?”
那位大哥在等待老婆生产,紧张得将26个字母背了一遍。
蓝文心摇摇头,余光瞥见他爸指着他,对护士说:“看看他的血行不行。 ”
护士安抚道:“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我们不建议直系亲属互相输血……”
“我知道。”蓝向东停下脚步,背对蓝文心深呼吸,腰背佝偻,似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肩头。
他慢慢走到蓝文心面前,不像面对儿子的父亲,而是像面对佛祖的教徒,脸上有了恳切的哀求。
蓝向东低声说:“蓝文心,你救救她,其他事我之后会跟你讲清楚。”
第55章
沈云的开颅手术很顺利,两小时后,她被转移到普通病房监护,蓝文心趋前想了解她的情况,忽又停下,拘束地站在病房外。
病房里,医生向蓝向东说明病况、护士给沈云监测生命体征,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蓝文心则乱了阵脚,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踏入房间。
他只看过滴血认亲的戏码,失散十几年的亲生母子久别重逢,泪洒人间。蓝文心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不走寻常路,活了二十几年,是这个病房里最格格不入的一位。
医生走后,蓝向东记下医嘱,转头瞥见蓝文心站在门口走神,脸青唇白,纸片儿似的颤晃。
蓝向东走过去,轻轻关上病房门,坐到门外的长椅上。蓝文心垂着眼,跟在他身后,与他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脑部手术很顺利,骨折需要慢慢接受康复治疗,先等她醒来。”
蓝文心低头听着,没有吭声。
蓝向东和他一样搓揉手指,望着指头一圈圈的指纹,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以前跟你说,她是生你之后才坐上轮椅,其实不是。”
尽管听到沈云的瘫痪不是因自己所致,蓝文心却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眉头依旧紧蹙。
“她下肢的瘫痪影响到生殖系统,但她很想要小孩,我们去过很多次福利院,想领养一个,她都说不合眼缘。直到有一回,我带她去医院做定期检查,她想去新生儿保育室看看。”
蓝向东闭着眼,靠着墙,回想二十年前的画面:“你那时候刚好被一个护士姑娘抱进病房治疗,大雪天被放在医院门口,出生还不到两个月,发烧肺炎,你一直在哭,你妈在旁边听着听着也开始哭,之后就跟福利机构申请抱养你。”
蓝文心没有一丁点儿时的记忆,只记得每次蓝向东对他发火,都说他是捡回来的,他以为是气话,不料是气得说真话。
二十几年前,一个被抛弃的无名氏成为了蓝文心,二十几年后,难道他要从蓝文心变回无名氏?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的孤儿,如果从一开始就选择抛弃,再深的缘分都会归零。他只想做沈云的儿子,所以他要想办法救她,但正因为他不是,所以他能救到她。这是多么可笑的悖论,一瞬间他变得什么都没有,亲情爱情,甚至连姓名都不属于他。
蓝文心只觉自己飘在海里,水将他推到哪里,他就只能去哪里,这一次他也找不准方向了。
蓝向东没听到蓝文心的声音,看见他低着头,鼻子几乎要碰地,不久前还说要当家里的山大王,现在却成了败走麦城的关二哥。
蓝向东淡声说:“你回家休息吧,整理一下,明天来医院的时候带点她的换洗衣物。”
回到家已是深夜,蓝文心在沙发上瘫坐了一会儿,思考自己的去路。
他口头上欠了韩以恪不少公关费,但韩以恪没找他,他也不打算还了,人在艰难的时候首先要替自己做打算,韩以恪这么多钱,再问他要就显得小气了,而且这回是韩以恪自作主张地分手,于情于理蓝文心都是吃亏的那一方。
更何况,假如蓝家赶他走,“蓝文心”就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了,无论网上风评如何,蓝文心从一个污点变成了一滴水珠,不过片刻就消失于无形。手头上的积蓄,估计可以让他在外面勉强过半年,他需要找份工作,换个身份生活。
二十四岁,正是前路迷茫的时候,蓝文心拿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思维导图,分别列出每个选择导向的结果。
例如:离开蓝家——奋斗拼搏——街头卖艺——被人发上网——沦为笑柄——活生生饿死。
又如:离开蓝家——隐姓埋名归隐山林——种菜耕地——不懂农术——活生生饿死。
再如:离开蓝家——潜心创作——穷困潦倒——活生生饿死。
真是条条大路通屎坑。
蓝文心低落地回房间,白天的事故留下了一堆纱布绷带,他心事重重地将地面打扫干净,忽然瞥见地上有只老旧的电子手表,很眼熟。
蓝文心捡起来看,是他小时候戴的手表,后来他戴着去游泳,手表报废了,被他随便丢到储物柜里。
手表后盖有修理过的痕迹,蓝文心按了按开关键,手表仅剩一格电,屏幕停留在录音功能那一屏,有几段音频,均录于十年前。
蓝文心点开其中一段音频,寂静的房间响起断断续续的琴音,他想起这是在关海家学琴时记录的音频。
那时关海经常挑他的刺,质疑他弹错音、弹错节奏。蓝文心不认为自己有错,虽然一遍遍地练习,但他悄悄打开录音,每晚听白天练习时的音频,腹诽关海的耳朵有了大问题。阴差阳错之间,把练习时的对话录了进去。
“——文心,你妈妈说你不肯吃饭,是这样吗?”
“我没有胃口。”
“你觉得你软绵绵地弹出这段旋律,我不倒胃口吗?”
“……”
“继续……力度加强。”
旋律重复了几次后,蓝文心说:“我觉得我没错呀。”
“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天份一般,自视甚高,弹两回就认为自己出师了,能上台了,结果一上台就露出马脚,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
蓝文心被呛得哑口无言,接下来便一直沉默地弹,一堂三小时的钢琴课结束后,他对关海说完“谢谢老师”就跑出了琴房。
手表里响起很轻、很压抑的哭声,持续敲击着十年后蓝文心的耳朵。他眼前浮现出过去躲在洗手间哭泣的场面,自己的那条洗脸巾总是湿的,沾的多数是泪。
蓝文心听得眼睛湿润,想关掉音频了,下一秒却听到手表传出另一把声音——
“喂,擦擦眼泪。”
蓝文心擤鼻子,说:“我没哭,我在流汗。”
“室内空调已经开到17度了。”
“我要离开这个讨人厌的地方。”十年前的蓝文心说完这句话,跺跺脚跑远了,一周后也的确远走高飞。
蓝文心怔怔地听着这段录音,反复拉到最后听那番对话,莫名出现的人、莫名出现的声音,在他心里有了确切的形状。
他呼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看见床头柜上码着一排整齐的迷你动物摆件──各式各样的动物,他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一个,现在已经收集了九个。
40/48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