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去驿站,附近也没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眼见日头逐渐西沉,几人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桑晴看了一眼身后气势恢宏的马车,心里也犯了难,如今没有了郑祈这个累赘马车空了出来,可马车虽然宽敞却也睡不下四个人,更何况牧野郊外,四下寂寥,就这么直挺挺的把马车停在路上,实在是太过招摇。
能不能引来匪徒是一说,若是撞上个瞎眼的熊怪半夜袭击,岂不是天降无妄之灾。
但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留下朝汐、桑晴、穆桦三人守在原地,朝云做了回先锋官,自请向四周探路,以求寻到个能过夜的地方。
穆桦围着马车转了两圈,也不知道在苦大仇深地思考着什么,总之最后什么都没思考出来,只得一屁股坐在了马车前室。
朝汐扫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跟桑晴两个人坐在马背上你侬我侬,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我说,大将军。”穆大人一手扶着车架,另一只手用力掐了掐眉心,很快将自己的眉心处掐红了一片,却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再往前走可就到凉山了,那位西南军统帅要是真的与山匪勾结,你觉得咱们还有命回京城吗?你到底探没探过那边的底儿啊?”
朝汐彼时正同她家小姑姑商讨着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夜晚磨合之事,一听出他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这才不情不愿地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朝大将军便看出了些什么——敢情这人还在为了前两日她大闹汉源县县衙,最后闹到满地狼藉,留他擦屁股一事而耿耿于怀。
朝子衿此生为数不多的两个乐趣——气桑檀,逗穆桦。
眼下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要想把小皇帝气个好歹怕是不现实,可逗得大理寺卿七窍生烟还是一试的。
见此状,朝汐假正经之心立刻油然而起,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怎么?穆大人这是害怕了?”
“我这是害怕吗?我这是担心!”穆桦白了她一眼,“先不说您老人家跟朝云那小丫头神通广大,就单单看我和殿下,我们俩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雅秀,到时候你们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谁能有空保护我们周全?你?还是那一群跟在后头被关进黑疙瘩里的?”
暗中随行的悬鹰阵表示受到了无妄之骂。
穆桦越说越气,一想到前两天那小崽子在人家县衙来了一出“血溅三尺”心里就犯嘀咕,难保她不会在看见西南军的时候做出什么混账事,到时候可没人能给她收拾烂摊子。
一想到这,穆桦就忍不住胆战心惊,一颗老妈子之心四下翻动。
“就算悬鹰阵不行,不是还有朝家军吗?穆大人这是信不过我手底下的兵?”朝汐甩了一把脑袋后迎风而动的马尾,恣意洒脱道,“再说了,你堂堂大理寺少卿,能文能武,区区几个山匪还能放在眼里?再不济——诶,小姑姑你别掰我脑袋,我没说完呢。”
桑晴半是无奈半惆怅地捂住她的嘴:“行了,你就别说了,再说下去只怕穆大人就要连夜赶回京城了。”
朝汐浑不在意,一声轻哼:“满山的土匪强盗,我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去。”
穆桦正欲辩驳,方才出去探路的朝云已经近前,满脸欣喜地招呼着他们:“前头不远有座小庙,咱们要不去那儿将就一晚吧。”
荒郊野岭之间难免不会有野兽出没,能寻到一处栖身之所实属不易,朝汐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马儿往外走了几步,不经意间一扭头,却见穆桦还坐在原地没动,面上神情悲喜莫辨,十分复杂。
桑晴忍不住开口问道:“穆大人,怎么了?不走吗?”
穆桦苦兮兮的脸上愁云惨雾:“常言道,宁睡孤坟不宿荒庙,咱们就这么过去……怕是不好吧?”
“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睡马车里?”朝汐勒缰停马,回身等他,“夜里万一碰见山匪,人家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咱们打包带回老窝,到时候打起来,我才是真顾不上你。”
桑晴也跟着一起劝:“是啊,穆大人,这荒郊野道,四周暗藏危机,就算是座荒庙好歹也能遮风避雨,咱们一同前往,相互间也能有照应。”
山匪流寇固然可怕,但凉山里彝族的孤魂野鬼也不是吃素的,两方权衡之下,穆桦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身体上会受到创伤更大,还是心里受到的惊悚更厉害。
“那什么……朝云……”穆桦不死心,还准备最后再做一把思想争斗,“你看的那座庙,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啊?”
朝云回想了片刻:“好像是座将军庙,但具体供奉的是哪位将军……我没怎么仔细看。”
穆桦沉默了片刻,看上去还是不怎么情愿。
“穆大人,你不会……”朝云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疑惑,“怕鬼吧?”
穆桦瞬间屏住了呼吸。
朝云话音刚落,道路两旁高大树木伸出的枝丫不知是否被鸟儿踩断,发出“喀嚓”一声响,惊起飞鸟三两只扇翅,扑棱棱四散而走。
穆大人脸都白了。
朝汐也不催他,嘴角向上翘了翘,露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嘲讽的表情,幸灾乐祸道:“没想到啊穆云罄,当年在将军府里跟我一起生剥黄皮子的人,现如今竟然怕鬼。”
穆桦脸色一变:“呸,瞎说什么,这能是一回事吗?”
朝汐倒是浑不在意,掉转马头溜溜达达到他身边:“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子还不语怪力乱神呢,我又不是‘子’,哪来那么多讲究?这太阳眼瞅着就要下山了,你要是真不走,我们可没人留下来陪你。”
穆桦喉骨滚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去……不行吗?咱们好歹换个有人烟的地方。”
朝汐摇摇头:“不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再说了我又不怕鬼,就算到时候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外跑,你家殿下也能就地给超度了——啧,越说越远了,你走不走,不走我们可撤了。”
说完,她打马上前,将穆桦甩在身后。
穆桦愤怒地冲她远去的背影咆哮道:“朝子衿!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朝汐头也没回:“你自己看着办——”
“办”字飘散而落,裹挟着晚间的山风,糊了穆大人一脸,那狼心狗肺的朝大将军已然策马远去。
朝云说的将军庙距离他们不算远,几人策马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庙修在几个连绵山的山底,被葱郁的高木挡着,墙面斑驳、残砖旧瓦,看上去久未修葺的模样。
外头的墙垣塌了一半,唯有山门还坚守着耸立,牌匾上“将军庙”三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推开山门往里走,飞灰四散,呛得桑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院子中央的香炉里满是湿哒哒的泥土,四脚周围布了几张新结的蛛网。
朝云方才已经在大殿里打扫出了一片空地,这次马车到了,行李也就跟着来了,铺盖被褥连排放了一溜,将就睡一晚,也没什么避不避讳。
朝汐四处打量了一番,这庙破旧不堪的样子仿佛不是什么正经的庙宇,更像是只是居住在附近的乡亲自己胡乱堆垒起来的。
两旁边的供桌上铺了三指厚的灰,顺着面前半人高的泥台看上去,那上头供着的塑像竟还用泥金封过一层,落日照在上头,闪闪发亮。
只是这神像……
朝汐“啧”了一声,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眼熟,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就好像天天都能见到似的。
“怎么了?”桑晴察觉到她的异常,拿枕头的动作一顿。
“啊……”朝汐顺着声音将视线投到她身上,不动声色地将神像与桑晴对比了一番。
桑晴:“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朝汐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桑晴。
那还能是谁?
朝云吗?难道还能有人给这小丫头建座生祠?
也不对,庙门口的牌匾写的很清楚,是“将军庙”,桑晴是大长公主,朝云是参将,跟将军八杆子都打不着。
难不成……
朝汐愕然抬首,无意识摩挲着的手指停了,随及她倏的倒抽了口凉气,眼皮发紧,泛着余辉的眉眼间尽是冰冷,目光不可置信的,死死地盯着那座金身塑像。
身后,穆桦沉沉的目光转向她,喉间紧涩:“子……子衿……”
彼时夜幕缓缓垂落,天光半黑,山林间凉意浸肤,无边的草木在晚风里疯狂摇曳,飒然作响。
穆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你觉不觉得,那塑像刻的好像……是……是你……”
148.塑像
朝汐与穆桦的目光一触即放,相较于他颤抖声线中表现出的恐慌,朝汐表情就平静许多,只是心中升起一丝诡异的不安。
给活人建庙,为生者立碑。
若不是真心祈佛庇护,那就是巴巴儿地给黑白无常送去夺人性命的路引,朝汐才不相信会有人一天三柱地给她这个混世魔王远在千里之外供奉香火,除非此人得了失心疯。
如此看来,建庙立碑之人其心可诛。
殿外风声簌簌,晚间凝结的水汽混着寒意透过门缝,争相涌进屋里,殿内静谧弥漫,长短不一的呼吸交错参杂,四人心有戚戚。
穆桦悄悄往她身边挪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座金身塑像,又害怕又不敢移开,喉咙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怎么办?”
朝汐将手缓缓伸向腰间,五指依次落在剑柄之上,迎着那塑像无悲无喜的面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正念若衰,邪念则主,正念若盛,邪念则退。”
她尚且年幼时,便已尝过这世上最凄苦的恶报降在身上的滋味,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人世间再没什么能让她畏惧的事了。
朝汐:“我本不信神佛因果,可他们偏要用这种阴损的手段,那就别怪我破山拆庙,毁了他们的金身。”
即便那座泥金塑像塑的是她。
月光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洒进殿内,塑像那如一汪寒潭般静默的双瞳反射着月辉闪了闪,像是在无声地哀悼,又像是在挣扎。
野外露宿恐生事端,朝汐不敢放松警惕,佩剑一直安静地悬在腰间,此刻,铁器摩擦剑鞘之声犹如金石相击,怦然乍起,铮鸣于耳。
穆桦还没琢磨出她话中滋味,就见朝汐手臂一挥,半空中划过一条游于水面的银龙,只听得“沧——砀——”两声,铁剑已然脱手,不偏不倚正好扎在那尊塑像的印堂。
窗外飞鸟展翅而起,惊动树桠,树影投在窗棂纸上,漆黑的枝杈上下晃动。
铁剑去势太沉,即便剑身大半已经没入塑像之中,剑柄却仍带动着余下几寸在嗡鸣晃动作响。
颇有当年飞将军李广夜射木箭入顽石之势。
不仅是穆桦,这下连桑晴和朝云也惊住了。
“子衿,你这是做什么?”桑晴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起身向她走过去,却被朝汐抬手制止,“怎么了?”
那塑像自铁剑没入之处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裂痕,印堂,脸颊,人中,愈裂愈多,愈裂愈深。
“别过来,离远些。”朝汐总是显得有几分不正经的脸色收敛下来,带着穆桦往后撤了几步,“此处荒凉偏僻,远离官道,又在深山树丛之中,一来行路困难,上香多有不便,二来远离水源,打扫也是问题。”
面对如此苛刻的环境,寻常人定不会在此建造庙宇。
桑晴眉间一跳,虽不懂朝汐方才一剑是为何意,但直觉这座塑像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纵诸多不便,却仍旧执意在此建庙。”朝汐道,“若非有高人指点,那便是有些见不得天日的脏东西藏在这。”
果不其然,朝汐话音刚落,那些裂缝便顺势又继续蔓延,先是头部,继而到上身,最后是底座,泥金混着塑像本体的石膏凄凄惨惨地脱落。
可见她刚刚那一剑的力道有多重。
长年固若金汤的积灰随着掉落的膏体簌簌抖动,腾起飞烟漫天,几人呛得不住咳嗽,塑像坍塌所引起的震动不小,房梁也有摇摇欲坠的迹象,朝汐生怕这些东西四散时砸伤桑晴,于是带着几人先出了大殿。
直到整座塑像的外体七零八落地掉了满地,众人这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隔着朦朦飞雾看去,那塑像里竟还裹着个用不知道是石雕还是木雕的人形模子。
只是这模子看上去要比方才的塑像小上不少。
朝云一边伸手扇走漫天飞烟,一边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门槛上往屋里看:“将军,那儿有东西。”
亲眼瞧着着塑像在面前坍塌,穆桦这会儿也不怕了,听见动静后跟着往前凑:“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宝贝。”朝汐把桑晴护在身后,快走到门口时才停下来看了两眼,刚要迈步进去,桑晴一把抓住她的衣角,朝汐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无碍。
桑晴将信将疑地松了手。
朝汐还是没让桑晴进殿,即便那里头没什么机关暗器,但漫天的沉烟也够熏得人睁不开眼,她们三个皮糙肉厚不怕摔打,先一步挤了进去。
塑像原本的底座算不得太高,手掌撑着泥台,纵身一跃就能上去。
如果说刚才那座塑像是小试牛刀的话,那眼前的这座重见光日雕像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直到与那雕像近在咫尺,朝汐的心里才慢慢爬上一层寒意——那雕像的眉眼五官,神态气韵,简直就和她一模一样。
穆桦惊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大着胆子刚想伸手戳了一下,便被朝汐眼疾手快一巴掌拍掉:“嘶,祖宗啊……咱们这是捅了你的老窝了?”
“这也……太像了吧?”朝云都快看傻呆了,双眼瞪得好似青牛身上的铜铃,视线不住地在雕像和朝汐身上来回奔走。
雕像上虽然朦了层薄灰,却挡不住原先栩栩如生的模样,若不是未曾上色,她险些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家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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